星期四, 31 7 月

中国远征军老兵,把保守一生的秘密告诉了“他”

大家好,我是刘霞。

留在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中,除了回国寻亲途经云南的,我还记录了一位没有回过家的,他就是韩天海。

韩天海的故事刊发在《云南信息报》2009年10月20日的讣闻版,那时他已去世三个多月。

我在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采访过韩天海的人,都无法忘记那双空漠的双眼。孤独,成了大家对韩天海共同的表象记忆。年少征战,不幸被俘,做过陪杀……韩天海甚至在冰冷的墓碑上亲眼目睹过自己的名字。这个拥有残酷传奇的“活鬼”,直到离开人世的那天,在大多数人心中,他只不过拥有一个粗略的称谓——远征军老兵。”

我虽然没见过他,但对他的一生,内心满是悲悯。

中国远征军老兵,把保守一生的秘密告诉了“他”

关于韩天海,“老兵回家”公益活动一开始,我就帮他发出过寻找家人的消息。

当时韩天海对老家的印象非常少,记得自己出生于四川崇庆县,后来家搬到成都一个叫棉花街的地方,家里开了间织袜的店铺。家中有两个哥哥,名叫韩天才和韩天元。

1939年,韩天海16岁。一天,他正在老家学堂里读书,跟着老师唱“抗日救国来当兵”。突然,几个抓兵的冲进教室,拉住韩天海说:“你到了当兵的年龄,要当兵打日本人。”

韩天海没有任何反抗就离开了家。对于那时的中国年轻人,上战场是早晚的事。

韩天海先被带到成都培训了1个月后,就被编进了“预备2师”,发了一套军装、一条棉毯、一支步枪和100发子弹。从此,他成了正规军人。

“那时候好多新兵连手榴弹都不会甩,自己把自己炸死的都不少。”韩天海回忆起新兵往事,仍心有余悸。

韩天海所在的“预备2师”比较特别,它是抗战爆发后由贵州几个保安团奉命在贵阳编成,1942年初,预2师奉命编入中国远征军,隶属于第11集团军第6军(黄杰部),驻防昆明附近的安宁一带。

1942年4月末,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抗战失败,日军攻陷缅甸同古、曼德勒、腊戌后,沿滇缅公路长驱直入,中国边境城镇畹町、遮放、芒市、龙陵相继陷落。

能否守住怒江天堑,炸毁“惠通桥”成了关键。万分危急之中,工兵部队5月5日上午9时左右,果断将桥炸毁。当晚,500多名日军利用朦胧天色乘橡皮艇强渡过江,再次与我守军激战,“沿江人民相从助战,喊杀声震动山谷”。

日夜兼程的第71军36师在守桥部队的配合下,经过激烈战斗,终将过江日军全部歼灭。

而后,第71军87师、88师及预2师相继赶到,阻敌于怒江西岸。并迅即在北起栗柴坝,南至三江口250多公里的沿江一线设防,使日军企图从西南部进逼陪都重庆的计划成为泡影。

从而形成了长达两年中日两军隔江对峙的局面。

炸毁惠通桥(资料图)

1942年的5月10日,蒋介石亲命预备2师渡过怒江,深入敌占区展开游击战。

于是,至1943年5月第71军36师接防时为止,预2师作为当时唯一一支深入敌占区的成建制中国军队,在腾冲广大民众和地方抗日武装的支持与配合下,开展广泛的游击战争。

恶贯满盈的日本侵略者滇西烧杀奸掠,制造了不计其数的人间惨剧,或将人活活地进行肢解,或用油火将人活活烧死,或用滚烫的开水灌入人口,或装入汽油桶内活活煮死,或用汽筒打气将人胀死,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怵。

就在预备2师渡过怒江的这一天,日军“黑风”部队由龙陵杀奔腾冲。

进城的第2天就开始杀气腾腾地“搜乡查户,翻箱倒柜”,凡文物古迹、珠宝饰品、铜铁遗器物,无不搜罗回本土。

“奸淫烧杀,每日不绝”,残害无辜群众成了日军的一种“娱乐”,古城腾冲变成了一片废墟。各种丧心病狂的兽性罄竹难书。

据不完全统计,在日军侵犯我滇西国土两年零8个多月中,怒江以东沿线至少被日机轰炸了180多次,怒江两岸被其炸死和残杀、牺牲的云南各族民众及中国军人至少在20万以上。

预2师的副师长洪行(湖南宁乡县人),人称“洪大胡子”、“大刀师长”,他亲自组织并率领的“杀黑队”,经常在黑夜深入敌人的碉堡内捕杀鬼子,此举被当地民众戏称为“摸夜螺丝”。

“杀黑队”员们风来雨去,无影无踪,也给日军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洪行后升任新39师师长,可惜在1944年滇西反攻战期间遇车祸殉职。

洪行纪念碑(网络图)

预2师还发动和组织广大民众,杀奸除恶,宣传和鼓动抗日,破坏日军的粮食供给,捕杀零散外出的日军,他们的存在极大地鼓舞了敌占区的抗日政府和广大民众。

预2师也被敌占区广大民众视为救星和光复国土的希望,成为了滇西军民坚持敌后抗战的中坚力量。

预2师越是功绩卓越,越是让日军恨之入骨,在韩天海有限的回忆中,就讲述了他经历最惨烈的一战,“我们排在二台坡遇到敌人的伏击,全排战士几乎都死光了。”

幸存下来的韩天海,直到一年半(1944年)后,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部队,部队都以为他牺牲了。

1945年抗战胜利,韩天海流落在腾冲做小生意,此时腾冲正在修建烈士陵园(即现在的国殇墓园),韩天海进去一看,发现一块墓碑上,竟然刻着自己的名字。

后来有媒体报道,他是2005年回到腾冲见到国殇墓园找到自己墓碑的名字,我综合对比,保留我最早对他的记录,因为更合乎逻辑。

一心想脱离部队的韩天海,没有纠正这个错误,他以“活鬼”的身份流落在中缅边境艰难求生。

2009年5月28日,端午节。我的同事汤骥在曼德勒见到了年近九旬的韩天海,他这样给我描述:

“静静地坐在一把靠椅上,仰着头眼睛空洞地睁着,一张发青的面孔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抽搐,看上去这样坐着也让他倍感吃力……”

韩天海的这一境况,让汤骥多少有些意外,作为《云南信息报》特派缅甸记者,他将和《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孙春龙一起,准备迎接缅甸的远征军老兵们回国寻亲,但衰弱的韩天海显然是已经无法成行了。

更主要的是,他的家还没找到,四川媒体联系了锦江区民政局,得知棉花街就是现在成都市区红星路二段旁的一条小巷,只是小巷痕迹已经消失数十年,没人知道织袜铺子,也无法找到韩姓人家。

得知中国的记者来接自己回国,韩天海除了激动,剩下更多的是无奈,无比落寞说:“终于可以回去了,我现在想回却没法了,我是要死的人了……”

2009年5月30日,全国数十家媒体记者齐聚中缅边境畹町桥,接回9名滞留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其中没有韩天海的身影。

活动发起人孙春龙解释:“这次没让韩天海回国,一是他的身体太差,子女担心出意外,不放心他走;二是他在四川的家人还未找到。”

让他倍感遗憾的是,事后一位华侨给孙春龙打来电话说,就在9位老兵们跨过畹町桥的同时,韩天海一个人背着行李,孤零零地找到他家,说要回国,要回四川老家,要去追赶远去的队伍。

韩天海在缅甸家中(网络)

“掉队”的韩天海,只能落寞地返回曼德勒家中。

作为缅甸的第二大城市,曼德勒也是全缅甸华侨最多的城市,当地的华人称其为“瓦城”。这里曾收留很多韩天海这样的中国士兵。

韩天海生前总是对家里人念叨,“我四川的家很大、很好,我想让你们看看那里多美……”

他一生最想的,就是回家。

67年过去,很多士兵已经去世,韩天海也不再是当年征战沙场的勇士,他只是被多种疾病折磨得病入膏肓的老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确实经受不起回国之旅的长途跋涉,才同意不回家了。

但面对能够回国的最后机会,他不愿放弃,在最后时刻,迈着浮肿的双脚,背起行囊去追赶远去的部队。

这孤独的一幕,成了韩天海漂泊一生的生命注解。

韩天海虽然没能回国,幸运的是,9位老兵回国之后,“中国远征军回国寻亲活动”在全国各媒体的报道下,在国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四川一家媒体根据韩天海之前提供的模糊线索,迅速为其找到了家人。

在回国探亲的老兵返回缅甸时,四川的亲人托采访此事的记者给韩天海捎带了一些当地特产和家里人的照片。

这些满怀爱意的特产虽然几经辗转,但最终还是到了韩天海手里。

据跟随回国寻亲老兵返回缅甸采访的吕剑波记者回忆,对写有“小妹韩淑华遗像”几个字的照片,韩天海已经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尽管没印象,但他还是看得很仔细,然后笑着对吕记者说:“不过小妹长得和我很像,都是小眼睛。”

接着,长叹一口气,眼睛没有离开照片,声音却有些颤抖,“当年我走的时候,小妹还在吃奶。没想到现在她却已经走了,我们错过了一辈子啊。”

是呀,战争年代的离别,就是生离死别。

采访过韩天海的,除了媒体记者,还有一位民间学者,他就是李正。要不是李正,韩天海也许不可能说出埋藏心底数十年的秘密。

李正是云南腾冲县人,生于1945年抗战胜利之时,母亲唤他的乳名就叫“胜利”。

1942年,日军占领滇西,腾冲沦陷。1942年,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1944年反攻密支那。1945年,滇西远征军与中国驻印军会师。其间,恶战无数,血流成河。李正说,作为腾冲人,他从娘胎里就在关注这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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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李正从云南文艺学校(今云南职业艺术学院)毕业,到丽江文工团工作,曾在剧目《海瑞罢官》里扮演海瑞。文革期间遭遇审查,后被派往玉龙雪山当伐木工,九死一生。

机缘巧合下开始学习中医,1971年平反后作为医务人员调回腾冲。“四人帮”粉碎后,他先后去了落实政策办公室、花灯团、农机局、滇剧团工作。人生随着国家命运起伏,但李正一直惦记着一个信念:研究滇西抗战史。

1986年,腾冲文物管理所成立,41岁的他立刻辞去所有职务,请求调往该处。管理所当时地处腾冲国殇墓园,是抗日烈士英灵留驻之地,也是李正魂牵梦绕的地方。李正从管理图书资料做起,1993年升任所长,直至退休。

李正九十年代就到缅甸寻找抗战老兵,并开始了对老兵进行采访记录,2004年,李正退休。对远征军历史的追寻,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步伐。

他凭一己之力,寻访了200多位生活在云南、缅甸的抗战老兵,对他们的故事进行抢救性记录。因目睹了太多老兵的黯然离世,他屡次对采访者扼腕叹息:“这段历史,再不好好记录,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李正一直希望自己的有生之年,尽量多的二战战场遗址定位,记录更多老兵的故事,并尽量改善他们的晚年生活。他参加最多的活动,就是为抗战老兵送葬、戴孝、做孝子。

2005年1月30日,李正再次来到曼德勒,采访完他要找的远征军老兵之后,为了多收集一些老兵资料,在当地华人王荣森的带领下,他找到了韩天海。

当时的韩天海和其他老兵一样,已经习惯了平静的生活,心里并不愿意接受外界的拜访,或许是碍于王荣森的情面,他答应和李正简单聊几分钟。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患上了糖尿病,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身体看起来有点浮肿,精神也不是很好。”李正回忆中的韩天海,也是孤独和落寞。

李正回忆,在与韩天海聊天期间,因为拍摄需要,他的采访一直是跪着或者半跪着进行的。或许这个尊敬的姿势感动了老人,也或许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韩天海突然说: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一生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事,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1942年底,韩天海所在的部队在二台坡遭伏击后,全排不是阵亡,是被日军所俘。

日军把他们全部捆在树上,第二天就冻死了一半人。到第三天审讯的时候,又有一些战士因为辱骂日本人而被当场捅死或活埋。

韩天海说起这些情景时,止不住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时隔50年之久,他依旧没能忘记这些惨绝人寰的画面。

日军中有一个翻译可能看韩天海太小,或者是见他哭得太可怜,一下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告诉韩天海:“日军审讯你的时候,你就说是被抓来的,不是有意要跟日军作战。”

在强烈的恐惧下,韩天海按翻译的话告诉了日军,结果日军没有杀他,而是让他给日军牵马。

“日本人不是东西,我被他们打,腿都被他们打断了。”韩天海卷起裤管,指着伤痕累累的右腿,“到现在,我的腿伤时常发作,疼得不行。”

这是生理上的痛苦,心理上的折磨更是可怕。每次日军杀俘虏,韩天海都被拉去陪杀,“大家都蒙着眼睛,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杀。”

一段时间后,中国远征军开始反攻腾冲,日军退缩到城内,整日只顾着挖战壕、修沟壑,韩天海听说中国的军队就要包围腾冲,日本人将要把俘虏全部杀害。愤怒的韩天海当即和其他中国人发起了“暴动”。

李正说:“他们当时捡到一把刀,几个中国人拿着刀往外突围。从城墙上跳下去逃走。韩天海一直逃到腾冲一个叫董官村的地方,才被那里的中国部队收留,得知他原是预备二师的战士,便又让他回到预备二师特务连,参加战斗。”

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前排左一)在复修惠通桥期间到工地视察

1944年6月底,韩天海随预2师奉命再次渡过怒江,参与收复腾冲的战斗。

7月初,预2师在相继完成攻占腾冲周围诸个外围据点的战斗任务后,奉命担任主攻来凤山的艰巨任务。

日军自占领腾冲城后,构筑了纵横交错的防御工事。其中,城南外围来风山上的工事构筑最为坚固。

日军以来风寺为主,由五个地堡群连环构成的防御阵地。敌阵内堑壕纵横相连,暗堡成群,山腰部还有隧道直通腾冲城内。其工事构筑之坚固复杂和火力配置的强大程度仅次于怒江惠通桥西岸的松山。

预2师受命后,在炮火猛烈轰击的配合下,师长顾葆裕率领全师各团猛攻敌阵。但因敌工事异常坚固,炮火轰击效果不大。

日军以密集的火力将攻击部队死死地压制在阵地前沿,并利用纵横相连的堑壕,不时进行短促突击,使攻击部队遭受重大伤亡。

预2师攻击来凤山被迫停止。

直至7月26日,连绵大雨的腾冲终于放晴。盟军数十架轻重型轰炸机向来凤山日军阵地袭来,开始轮番轰炸和扫射。

预2师在友军36师、198师的配合下,向来凤山日军阵地发起全面进攻。但因来凤山整个日军阵地工事十分坚固,尤其是来凤寺、老文笔、象鼻子等几处,其地堡和坑道都深厚无比,空中和地面的轰击都收效甚微。

因此,在全面攻击中,全靠官兵以命相拼。战士们必须深入敌工事内,与敌展开白刃厮杀。每一个地堡,每一条堑壕都与敌进行反复的争夺,整个攻击就是一场肉搏战斗。

阵地上到处是烧焦的尸骸和炽热的焦土,敌我双方士兵相抱而死者,随处可见。整个来凤山山头汇成了一片火海,其惨烈之状,无可比拟。

血战两日后,中国军队歼敌600余人,完全占领来凤山。因来凤山争夺战意义重大,美国总统来电祝贺,并授予预2师正副师长顾葆裕、彭劢二人军功勋章。

中国远征军包围腾冲城

来凤山之战后,预2师将士迅速集结并调整部署,奉命参与围攻据守腾冲城内之敌。

在攻城部队的全面合围下,历经45天的浴血战斗,至9月14日上午,全面攻克腾冲。

腾冲攻坚大战惨烈异常。战斗结束后,城内已是片瓦无存,满目疮痍,全城俱毁。中国以伤亡官兵18309名的沉重代价取得最终胜利。其中,预2师有第5团团长李颐以下2198名官兵为国捐躯。

韩天海再次幸存了下来,跟随部队又参加攻克龙陵、收复畹町等著名战斗,最终与中国驻印军会师猛友。

在长达两年半艰苦岁月的战斗中,预2师无论是游击抗敌,还是临危攻坚,无论条件如何艰难,也不论战况如何凶险,最终以辉煌的战绩,成为滇西抗战中战功卓著的一支抗日劲旅。

部队的荣光没有照亮韩天海内心的阴霾,穿过日本军服,为日本人做过事,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滇缅反攻战役胜利后,韩天海便离开了部队,中缅边境做些小生意,以此维持生计。他的另一个打算是,攒点钱后再回家看望父母。

可时局巨变,他回家的愿望已是不可能实现了。特别是看到自己在烈士陵园的墓碑后,更是全当自己已经阵亡。

韩天海在滇缅辗转多地,什么样的苦活、累活都干过,最后定居在了曼德勒,有了2个儿子4个女儿,现在家里已经有了40多口人。

韩天海告诉李正国殇墓园有他的名字,让李正回去帮忙寻找。李正回到腾冲后挨个墓碑查询没有找到。韩天海猜测:“大概是后来的时间里被破坏掉了。”

关于韩天海,李正是这样评价的:“当时陪在韩天海身边的还有他的两个孙女,他向我透露的秘密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其实他完全可以不说,但是他没有,他把秘密告诉了来自自己祖国的人,这样的直言不讳让我感动,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韩天海后来曾对祖国去的记者说,等到有时间,要把自己这辈子从头到尾讲一遍,都可以写一本书了。

可他没能等到这个机会,2009年7月12日在缅甸曼德勒离世,享年87岁。

一个士兵的哀与荣,都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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