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是香港政治寓言电影《十年》上映的10週年,有份执导该片的周冠威后来因反送中纪录片《时代革命》被贴上“禁片”导演的标签。近日他带著新作品《自杀通告》访台并接受DW专访,谈他电影之路的十年挣扎。
“我电影的路是窄门。”46岁香港电影导演周冠威平静地说。10年前他有份执导政治寓言电影《十年》,描绘2025年香港政治全面收紧,中国官媒批评该电影是“思想病毒”,周冠威亦付出代价——近4年时间没有人敢与他合作。
2019年他创作的爱情电影《幻爱》大获好评,事业出现转机,同年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周冠威开始拍摄社运纪录片《时代革命》。消息曝光后,投资者、演员退避三舍,连借场地拍摄新片也处处碰壁。最新电影作品《自杀通告》被迫改在台湾拍摄,香港当局至今仍未批出上映许可。
周冠威说,外界看他是一位很抗争的导演,但实际他与很多香港人一样也要服从。
自焚与新生
周冠威的“窄门”路,从10年前的电影《十年》开始。该片邀请5位新晋导演各自创作一条短片,想像10年后的香港社会变化。
周冠威负责执导〈自焚者〉,短片以伪纪录片方式制作,假设2025年的香港,有社运领袖因违反涉及国家安全的《基本法》23条,在狱中绝食死亡,激发支持者在英国驻港总领馆前自焚。他说,剧本想拷问一点:香港人愿意为自由、民主、公义价值牺牲到什么程度?
“当时我很愤慨,因为政府或者中国共产党都有一些说话,令我觉得2012双普选会再次幻灭。
我觉得整个社会、整个香港,都活在一个这样的谎言底下,那种委屈求全的谎言的感觉令我很痛苦。我从来没有写过政治的题材,我又不游行,我亦都不是社运人士,但是我怎样作为一个导演,或者作为一个公民的责任——电影应该都有社会责任——我就写了一个这样的短片。”
《十年》2015年上映时引起香港社会热议,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但中国官媒《环球时报》发表社评,批评电影是“思想病毒”,又指电影所描绘的场景,10年后不可能在香港出现。
周冠威自嘲,〈自焚者〉犹如他电影事业的“自焚行为”,后来有电影公司原本答应投资新电影,要求找知名度高的演员。他找了8个月,接触10多名演员都失败,有著名香港女演员看了剧本后感动落泪,一度表示愿意出演,后来透过经理人改口辞演,“都是接受不了,这个都是冒险。”
最终投资者撤回投资计划,周冠威经历多年“空窗期”,直到2017年中,他创作的爱情电影剧本《幻爱》成功申请香港电影发展局的“电影制作资助计划”,获批120万港元的资助。
周冠威说,虽然资助额不多,但有了“官方机构”的认证,总算游说到其他投资者。最终电影名利双收,成为该年香港最高票房的十大电影之一,亦在香港电影金像奖获6项提名,在台湾金马奖获最佳改编剧本奖。
他慨叹:“命运就是这样,你关了一个门,另一个门会开。”
《幻爱》的成功,没有让周冠威从此避开政治题材。2019年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逾百万港人上街示威,周冠威为此拍摄纪录片《时代革命》。
他说,拍摄《时代革命》时的挣扎不多,因为拍摄〈自焚者〉时,已经直面最敏感题材,“自焚者是一个尺度的极限,一方面好像是(电影事业)自焚,另一方面我生出很多自由的心灵空间,可以容让更多的冒险、更多的禁忌,我可以去思考、去拍摄、去表达。”
“我最记得有一个2019年我拍摄《时代革命》的时候,有个手足和我说:你知道我的政治觉醒是什么吗?是你的电影《十年:自焚者》。这些就是力量,这些就是会唤起公民意识,唤起我们对自由、对公义、对诚实的执著。”
周冠威形容,有死就有生,所有的付出也生长出另一些种子。
抗争与服从
2021年《时代革命》在坎城首映,同年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当时香港已经实施《国安法》超过一年,周冠威是该套纪录片唯一具名的制作人员。他坦言是有风险,“我拍《十年》会影响我事业,我拍《时代革命》会影响我会否坐牢。”
后来开拍喜剧电影《一人婚礼》时,周冠威甚至找了一位后备导演以防不测。被捕的风险让他痛苦,“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发恶梦,会不会有警察过来,在(拍摄)现场捉走我?”
后来他思考,为了未到的苦难提早恐惧不值得,做了最坏打算要坐牢,豁出去反而换来心安。“我身边的人会替我很恐惧,但我会说不要啦。你们不要怕,要来的才怕,要来的才承受。”
周冠威说,外界一般认为他是一个很敢“抗争”的人,其实自己亦有服从的时候,“我怎会不服从呢?我现在仍然在香港生活,你一定要面对这个制度。我做的事不是画一幅画,我做的是电影,我需要和很多人合作,而很多人不是和你一样抗争的。”
他找合作伙伴时要小心翼翼,对方婉拒后就不再游说,怕会连累他人,就算接受访问也不太愿意提起合作过的演员。周冠威说,这也是一种服从,“我永远不会单单是一个抗争者,我同样也是服从者,我服从得仍然很痛苦。”
这种服从如影随形。访问在台北一间书店进行,周冠威随手拿起作家香港陈慧的小说《弟弟》,说很喜欢陈慧和韩丽珠的作品,转念又想,这样做会不会影响到作者?“你说多惨,我拿著她的书,我怕影响了她。”
周冠威说,服从恐惧气氛,人的心灵就不自由。试过有香港的朋友表示,不敢在社交媒体分享他电影作品的帖文,那位朋友移民后,仍然不敢分享,“移民原来同样恐惧,解决不到这种恐惧,你说那种恐惧多么讨人厌、多么需要痛恨,为何会钳制我们心灵到这个地步?”
今年10月,他来台出席《十年》10週年重映的映后座谈会,慨叹现时《十年》短片《冬蝉》最触动自己。该片讲述一对情侣把旧日的物品、甚至把自己做成标本保存的故事。
周冠威语带哽咽说,就像2025年的香港,很多东西已经不能讲,很多关系都要封存起来,“这些人性、这些演员,不再能够跟我合作……即使他们支持我、但都不能跟我合作,所有事已经不同了。”
走窄门的人
今年11月周冠威最新作品《自杀通告》在台湾上映,这部作品“香港”成份大减。全剧的香港演员只有黄秋生一位,剧组在香港找不到一间学校愿意借出场地拍摄,唯有移师台湾拍摄。周冠威笑言,自己一直习习用广东话执导,现时要改用国语沟通很难,“其实我用国语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电影今年8月4日送交香港电影报刊办进行电影检查,至今仍然没有回音,暂时在香港上映无期。
“现在好悲哀。香港电影以前不会有政治审查的,《国安法》之后(国家安全)入了电检这个条例,我的新电影就是被政府压著了。”周冠威说,电影探讨学童自杀问题,无关政治题材,亦是架空世界的故事,若香港无法上映就很难回本,对他会是很大打击,日后要游说投资者开拍新电影更困难。
根据香港电影金像奖的规定,电影必须要在香港首轮公开售票放映,方可报名。一旦《自杀通告》不能在香港上映,意味日后无缘竞逐奖项。
这方面周冠威看得开,他明白很多人想保存和争取香港价值,但他认为探究是否仍在拍“香港电影”,本身是很悲哀的事。“你恐惧没有了这个身份,你恐惧不知道怎样去定义(香港电影)。你的身份不够肯定,你的心不够踏实——因为你受了伤。”
他说,香港社会今日太少眼泪能够宣泄,但电影能够明白政治伤痕、甚至疗愈。“被政局、被恐惧牵制的时候,你找些方法。每个人有不同的方法,我是电影。我拍《十年》我哭,我拍《时代革命》我哭,我拍我的新片《自杀通告》我都在哭。”
本身是基督徒的周冠威用窄门比喻自己电影的路:“我的信仰就是走窄门,我电影的路是窄门的,那就窄吧。其实不要紧要的,它仍然是一个门,仍然是我可以进入。”
盡管被贴上“禁片”导演的标签,但他笑言凡事不要看得太窄:“我10年里面有5套电影,比很多香港电影的导演其实都很幸福,非常幸福,我怎会很悲情呢?”他说,未来的电影作品不会局限在特定地方拍摄,香港、海外都有机会。
被问10年后的香港又是怎样?周冠威说理性上要悲观,但他选择乐观,“如果不是,我怎样积极去面对我的人生?”他想像,2035年那是一个自由的香港,戏院可以重映《十年》、《时代革命》。
“我希望我的下一代,可以在香港的戏院自由地去观看,或者让他感受到,我们香港历史这么多的血与泪,所有的意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