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7 11 月

被追捕的生命:一个“超生女儿”的来时路

我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国家想要抹掉的生命。我出生在一个年代——
国家决定谁可以活,谁必须死。在八十年代的中国,一个孩子不是家庭的希望,而是国家人口计划里的“一个数字”。我的出生,被那个时代的政策归类为“违规、生错、必须处理”。

我,是一个本来不被允许存在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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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怀上我后,第一件事不是高兴,而是害怕。她必须马上逃。她挺着六个月的肚子东躲西藏,从姑姑家到舅舅家,再到远房亲戚家,像一个背着罪名的人,被迫以“怀孕的身体”逃亡。而村里的墙上,刷着刺眼的大字: “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这不是宣传语,这是威胁。这是命令。这是极权对普通妇女和孩子最赤裸的暴力。所有人都明白:如果被发现,就会被抓走、强行引产;如果逃不掉,全家都会被惩罚。我的生命,从第一天起就是“被追捕的生命”。

政策执行者找不到我妈,就开始惩罚家里。他们闯进家门,翻箱倒柜,把锅碗瓢盆、粮食衣物、能拿走的全部拿走。而最残忍的是,他们把我家养的两头一百多斤的大猪赶上村里电影院的楼顶,让它们在烈日与寒风中折磨三天三夜,奄奄一息。他们用这种方式逼迫我妈现身——用一条生命折磨另一条生命,只为了强迫一个女人放弃她肚子里的孩子。那句口号“扒房牵牛”,在我家变成了现实。房没被扒,但牛(猪)被牵走了。那不是政策,而是报复;不是管理,而是迫害。

经过六个月的逃亡,我妈还是被抓到了。计划生育干部强行把她押送到卫生院,安排引产。她没有选择权,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在制度眼中,她是“违规者”,而我,是必须被终结的“数字”。那一天,本来是我生命应该戛然而止的日子。但命运在那个夜晚微微松了一下:负责的医生临时无暇安排手术,
引产需要推迟到第二天。在那短短一夜里,我妈拼命寻找机会,最终冒着可能被抓回、甚至被殴打的风险,从医院逃了出去。那一刻,我的生命被重新捡了回来。不是因为制度仁慈,不是因为法律保护,而是因为一个母亲的绝望与反抗。

中国计划生育政策的宣传口号、墙体标语、惩罚手段,并不是偏差和个案。
它们就是体制的本质。这个体制几十年里:用强制引产摧毁无数女性的身体,用结扎完成政绩,用抄家和罚款迫害穷人,用“扒房牵牛”的方式羞辱整个家庭,用暴力执行政治命令。它不尊重生命,不尊重母亲,不尊重孩子,更不尊重最基本的人的尊严。计划生育不是“政策错误”。它是国家级暴力工程,是一场系统性的对中国家庭的集体伤害。

中国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孩子?多少被终止、被引产、被溺死的婴儿?多少家庭至今不敢提起那段历史?多少母亲的伤痛永远没有机会愈合?那些孩子没有机会开口。那些母亲没有机会控诉。那些家庭没有机会追问。我活下来,就是他们的幸存者之一。而幸存者,有责任发声。

我曾是一个“不准出生的人”。但今天,我用我当年的幸存,来控诉那个曾想抹去我的体制。只要我还在写、还在说,他们当年想夺走的那条生命,就不会白白来过一场。

——彭小梅
写于美国 2025 年

来源:北京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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