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由,毋寧死」,這是我的座右銘,也將是我的墓志銘。——這是我在2019年3月1日出獄當天寫下的《出獄宣言》里的一句話。2023年5月30日至6月13日,在被郴州監獄關在0.18平方米和0.7平方米的鐵籠子里那半個月里,我曾以為我用生命書寫自己的墓志銘的日子到了,不意竟苟活至今日。
苟活的痛苦,不經歷絕望的人自然是無感的。而我之所以會絕望,正是因為我對自己、對我們的未來、對這片土地、對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身上的人性)寄予了太多的希望。
宗薩蔣揚欽哲說:「我們之所以沒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是因為我們沒能善待自己的痛苦、希望和恐懼。」
而我這幾十年來,正是因為經歷了太多的痛苦;對自己、對未來、對這片土地、對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寄予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而對於恐懼,我的天性讓我從小就排斥它、無視它的存在。所以,以宗薩蔣揚欽哲的觀點,我註定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
其實,在我看來沒那麼複雜。世人所自以為的自由的狀態,其實只不過是:思想上的苟且,靈魂的麻木,加上行動上的有限自由罷了。而我,如果註定只能擁有這樣的「自由」的話,我情願以自己的生命為自己寫上墓志銘,擺脫這個無望得到我的自由的世界。
1. 看望帶病打工的哥哥
2025年10月29日,是我再次回到大監獄一周年的日子。這一年來有一個心愿一直未了,我想去看看在東莞市中堂鎮江南工業區打棗的哥哥。哥這幾年來一直都是在帶病打工,2019年腎結石手術,我照顧了他好幾天。這幾年腎結石越來越嚴重,動了三次手術都沒能根除,一直在吃藥。2020年10月29日,就是我再次入獄剛好4個月之後,他又得了更嚴重的腦梗塞,也沒有治好。我擔心他不能繼續打工了。這幾年我在裡面,哥帶病打工,還要負責為病了多年的母親治病,真是難為他了。母親的病最嚴重的時候半個月下不了床,在我去年10月29日回到縣城給她打的第一個電話時她說:「老娘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這種情況下,哥哥的身體健康於我而言是多麼的重要。所以我回到家第五天就在《暗夜獨吟》里寫下了那句「江湖友凋落,家中添病人」。
10月24日下午5點,我到了我哥打工的廠里。他所在的廠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牛仔服裝加工廠,他在裡面打棗,這道工序還是17年前我手把手教給他的,每天要重複同樣的動作一萬次以上,他一干就是17年沒有中斷過。我哥是個非常不自信的人,當年我教他時,他就說年紀大了學不會了,是我「逼」他學會的。
我原本打算幫我哥做點事,順便看看我還能不能勝任這個我曾做了八年的工作。但我沒想到他的工作環境比我12年以前的工作環境還差,他使用的機器比我12年前用的還要破舊。他正在做的褲子布料是又硬又厚最難做的複合布料,機子上的針孔都燒黑了,他的老闆小器得很,連線油都沒有給他提供。機子老是斷線,我哥叫我幫他穿針,我穿了半天也沒能穿進去,只好作罷。還是讓我哥把針換了才穿上線的。12年前,我還在制衣廠上班時,我曾試過閉著眼睛也把線穿進去了,如今竟然睜著眼睛也半天穿不好針。
我哥沒有提前買好菜,於是我叫他一起去吃快餐。我打電話給在同一條街上班的表弟,叫他過來一起吃飯,他說今晚要出貨,自己吃點現成的飯就要去加班了,晚上可能要11點半才能下班。他這幾年基本上晚上加班都要加到11點甚至更晚。我想表弟中秋還在我家裡吃飯了,今天就隨他吧。我又給一個認識了20年的老工友打電話,也沒接通。這位工友比我大13歲,年初的時候,他和我表弟在一棟樓上班,聽說我又坐了幾年牢回來了,邀請我一起去打工,他說為了一個這麼大的國家的事去坐牢,自己太吃虧了,不要再去吃那個虧了。這正應了亞里斯多德2350年前的論斷:越是渉及到大多數人的利益的事務,越是少有人去關心。因此他認為,應該改變只為少數人服務的制度。我自己已故的舅舅,2013年在我從看守所回來後也對我說:你的想法是對的,你做的事情也是對的,但這種事情太危險了,還是讓別人去做的好。我說其他人也都是這樣想的。
我哥吃完晚飯,6:20就加班去了,到10:30才下班。他告訴我,派出所的人來對他進行了登記並拍照,我感到吃驚。我從2004年到2013年上半年期間,在新塘租房子住了8年,從來沒有遇到過派出所上門登記拍照片的事情。我住的地方離我哥這裡不過3公里而已。我問我哥,這幾年有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他說去年有過一次。我正在狐疑,哥又說了一件令我更加吃驚的事情,他說這幾年,在江南工業區,不時見到治安巡邏的民警在路上攔住人查看身份證並拍照。我沒聽錯,這就是孫志剛因為沒帶身份證被帶到收容所而被群毆致死22年後,離他被打死的廣州天河區只有幾十公里的江南,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原打算在這裡做幾天臨時工的念頭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聽了我哥說的種種,顯然我晚上住旅店多有不便(住高端酒店應該沒問題),加上囊中羞澀,我決定與我哥擠一張床將就一晚。
今年夏天我也是睡硬板床的,但9月一場秋雨過後,我就換上了床墊,並且蓋棉被睡覺了。而我哥還是睡的木板床。怕我泠,給了我一床被套外加一塊浴巾。凌晨才睡覺,3點半我哥起來上廁所,儘管他輕手輕腳,但還是把我驚醒了,並且再也沒能睡著。好不容易挨到6點鐘起來洗漱。由於睡眠嚴重不足,加上天生暈車受了點罪,我決定去吃一碗瘦肉粥。哥陪我走到早餐店門口,說什麼也不進來一起早餐。他習慣性地散歩去了。
2. 時隔六年重返廣州
6年多沒有到過廣州了。這塊南國的熱土,曾經承載了我們太多的光榮與夢想。黃花崗上、黃埔軍校、南周門口、車陂街頭,廣州有著太多將我們與歷史連結在一起的印記,留下了我太多的或痛苦或美好的記憶。這一年來,從廣州來看望我的朋友有10人之數,而其它外省的朋友,只在我6月底到四川時見過一些。如今廣州近在咫尺,我怎能不去拜會廣州的朋友呢!
9:30,我抵達廣州。幾乎同時,我哥發來微信,他說房東打電話給他,問我人在哪裡,不讓我住在我哥租住的房子里。我的不好的預感得到了證實。昨晚一位在廣州照顧他哥哥的朋友打電話給我之後,他哥哥就接到廣州有關部門的電話,問他人在哪裡。這位朋友為了能留在廣州照顧生病的哥哥,明確告知我不能跟我見面了。後來我告訴他我哥哥被登記拍照的事,我還在狐疑中,他卻斬釘截鐵地說,就是沖我來的。而那時候我見到我哥才5個小時而已。
10點半才見到廣州的朋友,三五個朋友就近找了家飯店吃飯。幾年不見的朋友聚在一起總是令人輕鬆愉悅的,儘管菜品略顯寡淡無味,我的睡眠嚴重不足,前一天的旅途勞累,還有某些不快,統統都暫且拋開了。飯前朋友幫我約了幾位老朋友下午見面,然後一起晚飯。飯後去拜訪了一位久聞其名,卻未曾謀面的浪漫主義詩人。坐在綠樹掩映的小溪邊喝咖啡,竟然有些許涼意。這是我第二次喝咖啡。
3. 電話不斷,令我抓狂
15:40,我們到達約定的酒店與朋友見面。15:48,老家桂陽的國保就打電話來了。一開口就要我確定回家的時間,說是廣東這邊因為有個什麼會,通知了湖南那邊,又一再說我離開當地沒有告訴他,讓他不好交差。彷彿我還在監獄裡,沒有私自出行的權利。我說我就這兩天回去,但還沒確定。廣州的什麼會與我無關,我根本就沒有留意到。可以將我的話告訴廣州的有關部門。
過了半個小時,又用微信接二連三地打過來,說了十幾分鐘。一下叫我馬上回去,我提出抗議,一下又說最遲後天讓我回去,一下又說我明晚必須回去。還翻來複去要給我定位,給我開個房間。我實在是煩不勝煩,我說你們一定要把我當成一個犯人來對待的話,我就把手機丟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打完微信才3分鐘,16:48分,電話又打過來了。50分鐘打了五個電話和微信電話了,硬要我答應住他們派過來的人開的房間,然後確定回去的時間和他們一起回去。我已經6年沒有經歷這樣的惡夢了,本就睡眠不足,一下子頭都大了。
晚上我們剛好聚齊了十個人,這是我6年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老朋友,自然心情放鬆了不少。沒想到朋友們都說在廣州都有幾年沒這麼聚過了,又令我略微有些失望。但接著又有兩個朋友說,今年還這樣聚過兩次。這可是有著近2000萬人口的一線城市啊!
儘管我一再表示,不想在廣州見到他們,19:19,我們晚飯才剛開始,電話又打過來了,一打又是十幾分鐘,已經影響到我和朋友們就餐了,我們老家的俗話說「雷公不打吃飯人」。換了一個人,說他已到廣州了,必須要見到我。我問他見面之後要怎麼做卻閃爍其詞。這時侯我的頭都快要炸裂了,真想把手機砸了,隨他們去。但是沒辦法,誰叫我身處沒有圍牆的監獄呢。我還是答應了他們一個小時後見面。放下手機沒幾分鐘,老家那邊又打電話來了,不顧我如何抓狂,就是要確保我在他們掌控的範圍之內。好象要千方百計阻止我趁著夜色去幹壞事。但總算說好了,只是確定我住宿的地方,之後不幹渉我的自由,明晚回到桂陽就可以了。謝天謝地。
4. 賈榀你在哪裡
晚餐一再被打斷,對我來說,這是很不好的人生體驗。另外一件事情也令我感到有些遺憾,可能也是因為我一再被電話打斷而造成的。事實上我接到的電話,也會影響到其他朋友的心情。我感到有些遺憾的是,今晚10個人聚在一起,沒有人提到賈榀。賈榀幾乎比我更早認識在坐的每一位朋友。我是2013年8月13日到廣州認識賈榀之後,才認識這些朋友的。我有幾次想說說賈榀的事,但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大家也不常聚,似乎都有一些更重要的信息要分享。或許是賈榀失蹤了三年了,大家早已在茶餘飯後聊過無數次了,已經沒有興緻再提起他了。或許是該逐漸淡忘他了。但我不能忘。在2013年8月13至2014年10月2日,一年多的時間裡,大部分時間我都和賈榀、楊崇三個人住在一起。我們三個人,至少有300天幾乎每天24小時都在一起。這20年來,我和我的家人都沒有這樣在一起過。賈榀1989年出生,1.88米的身高,在2013年,他幾乎是我們所有活動現場和聚會中,最年輕最高大的一個。說他是我們當年在廣州乃至全國的一個形象代言人都不為過。雖然他後面攻擊了我們身邊的朋友,但那是在精神狀態出了嚴重問題之後才有的事,我們應該原諒他。廣州不應該將他遺忘。
5. 兩個賞惡罰善使者到來
20:34,該來的人還是來了。一胖一瘦,恰似《連城訣》裡面的賞善罰惡使者。一見面就說得好象比我還委屈,說什麼周末想陪家人,不想來這麼遠的地方;還說晚飯都沒吃一口,好像這都是拜我所賜似的。我說那你們去吃點東西吧,我陪你們坐一會。隨便進了一家街邊小店,我也沒注意是飯店還是茶店咖啡店,反正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開水。與我見過兩面的大胖子和我坐下來了,他胖得皮膚太好,我看不出他的真實年齡。那位據說剛畢業分到派出所工作的帥哥卻站著。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坐下來,水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又是喋喋不休地勸我今晚上與他們一起回去。我說不行,你來之前我們都說好了的,明晚再回去,在這之前你不能幹渉我,你的上司也是這樣對我說的。他說你要見你的朋友,叫他們晚上過來一起見了,見完我們就一起回去,不影響你呀!好像我拿著一塊令牌,今晚就能把所有我想見到的人都召喚過來似的。甚至令人疑心他們早就布置好了,只要與我見面的人一出現,就要將我們一網打盡似的。我向來是個說句話掉在地上有個坑的人,如何受得了這樣出爾反爾,三反五次戲耍於我?猴子尚且知道「人而無信
不知其可也」,而況人乎?頓時,連日來積壓的情緒,和著嚴重睡眠不足的焦躁爆發了出來。
我把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我今晚上不回去!除非你們把我捆回去!」我倏地站起來,轉身走了出去。他們幾乎同時貼了上來。我簡直就要瘋掉了,這是一個多麼荒謬的系統!我身處一個多麼荒唐的世界!我來看望自己帶病打工的哥哥,居然也觸犯了他們的法律,我來見一見6年不見的朋友,竟然也需要他們的批准。一個有著近2000萬人口的一線城市,為了一個什麼「全運會」,經然提前半個月就要將我趕出廣州!好歹我在廣州打工也足足有十年啊!一個以限制人的自由和侵犯人的人權尊嚴為職業的系統!難道我此生就不能獨立於這樣一個系統,作為一個真正自由的人而存在嗎?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我一拳狠狠地砸在牆上,歇斯底里地大吼:「你們弄死我吧!讓我立刻去死!」這樣聲嘶力竭地吼了幾句,又走了大概一刻鐘,我感覺腿象灌了鉛似的,再也走不動了。剛好路邊有一條大概3米長的水泥凳,我坐了下來。他們也在兩頭坐了下來。胖子還在喋喋不休,彷彿比我更委屈。我再也不想聽,我情願立刻變成一個聾子,最好是讓我立刻死去。我乾脆躺了下來。謝天謝地,世界總算安靜下來了。
秋深了,水泥凳有些冰涼,但比起我心底的悲涼似乎還有點溫度。我仰頭向天,天空中什麼也沒有,一如我空寂的心。我的思緒已完全停止,意識卻彷彿還在,它好像在等待我的身體與水泥凳融為一體,以後不用再清醒地面對這個荒誕而令我感到痛苦的世界。
然而奇蹟卻沒有發生。
6. 我沒有從12樓跳下去
不知道躺了多久,持續的電話鈴聲將我的意識喚醒了。我本能地拿起了手機,老家打來電話說,讓他的人給我開個房間休息,我木然地答應了。走了幾百米,我看到了左前方巨大的「南方日報」招牌。然後過了天橋,在天橋左邊的一棟高樓的公寓開了一個房間。我聽到說9樓有房間,結果拿給我的卻是1205的房卡。胖子說去買包煙,年輕人和我上了樓。
在我打開1205的一瞬間,我就把門反鎖了,並且把門鏈也拴上了。胖子剛好上來,說要進來坐一會,我說累了,說完徑直走向陽台。陽台的玻璃門沒關,我走到陽台邊,想往下跳,我想遠離這個令我厭惡的世界。可是腦海里有個聲音響起,我走了,媽媽怎麼辦?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直愛我的人,我就這樣走了,對得起她嗎?我靠著陽台的護欄往下望,下面怎麼會有那麼大一棵樹,還是一小片樹林?幾乎覆蓋了整個地面。萬一我跳下去摔不死怎麼辦?萬一我摔成半身不遂求死而不得怎麼辦?我又想到月初答應了一位朋友要寫一些文字,今天上午還確認了的。寫出一兩本書來,一直是我這30年來的一個夢想。莎翁說,死亡也只不過是長眠,長眠了卻還會思考,這可是個難題!我沒去想死後會怎樣,我只是在想要不要跳下去,萬一跳下去死不了怎麼辦?我的頭越來越痛,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麻木。太沉重了,太累了,不想再去想了,只想睡覺了。
2022年5月28日,在郴州市看守所401監室,被七、八個人渣群毆了兩輪,被打倒在地之後,頭上被打得好幾天沒有消腫,連續幾天頭痛得特別厲害。連續報警四五天都沒人理。之後每逢颳風下雨,氣侯突變,或睡眠不足,我都會頭痛。有很多次都是頭痛欲裂。2023年5月30日,在郴州監獄,被打被關鐵籠子後還連續幾天頭痛吃止痛藥。2023年冬天,在長沙監獄,每次洗完泠水澡都會頭痛。零下5、6度的時侯洗個冷水澡,第二天至少頭痛一整天。
我隨便沖洗了一下,倒在了床上。幾個月來,第一次睡前沒有翻看手機。大概11點睡著吧,凌晨4點又醒了。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什麼也不想,動也不想動,全身乏力,就這樣躺著。
7:28,阿飛兄弟發來信息,問我現在情況怎麼樣?打算怎麼做?他這段時間沒上班,每天都要睡到9點鐘才起床,今天卻這麼早就給我發信息來了。他昨天10個小時一直與我在一起,親眼目睹我接了無數個令我痛苦不堪的電話,顯然是不放心我。我告訴他我昨晚差點從12樓跳下來了。他馬上打視頻電話過來,旁邊還有一位律師朋友,他說他今天太忙了,不能和阿飛一起來看我。我穿好褲子,我讓他們看了我陽台底下的那一片樹林。我說如果沒有陽台的護欄和下面的樹叢的話,可能真的就見不到我了。他說馬上就給我送包過來,然後一起吃午餐。但是有一點遠,叫我先去吃個早餐。
7. 約好的朋友見不成了
昨天本來與一位前輩約好了的,今天下午4點鐘去他家裡拜訪他。他因為組黨被第二次判刑出來才幾個月,我現在這樣的處境和狀態顯然不太方便去他家裡見他,免得給他增添麻煩。但我也不能跟這位我所敬重的前輩爽約,於是9點鐘我上了一家茶樓,我點了一個及第粥,然後給他打電話說明情況。沒想到他離我這裡並不遠,欣然答應前來一敘。他才不管什麼賞惡罰善使者。
另外一位我所敬重的朋友,本來幾個月前去看我時就說好了,等我來廣州時一定要聚一下的,現在因為有賞惡罰善使者在,明確說不方便見面了。我也不打算聯繫任何人了。
我在廣州工作、生活了整整10年,廣州卻不歡迎我。
9:56,胖子又打電話來,說中午一起吃飯。我沒有答應。10:57,又打電話來說退房的事。又問我有什麼安排,我說我和朋友在一起了。這時侯阿飛兄弟和組黨的前輩都先後來了,我們一起點了幾個點心,算是午飯了。這是我6年來第一次在外地請朋友吃飯,吃的竟然是點心。我們邊吃邊聊了兩個多小時,前輩說家裡還有朋友在等他,於是起身告辭,我們後會有期。也算是了了一個小心愿,像我這樣的人,這十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朋友,如今想見也見不到了。
12:00,我以前的律師打電話過來問我在哪裡。他因為代理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權案件,被吊銷了執照,生活失去了重心,慢慢養成了半夜睡覺,很晚才起床的習慣。我曾嘗試讓他調節好睡眠,他說沒辦法調節了。他昨天第一個見到我,直到賞惡罰善使者到來我們才分開。他也是看到我昨天接到那麼多令我抓狂的電話,又被人跨省追蹤,很不放心,要來送送我。為了把我昨天落下的東西送過來,他花了一個半小時,到我這裡的時候13:30了還沒吃早餐。
14:07,老家又打電話來,說要給我訂票回郴州了。我說我要去邵陽,他說邵陽那邊不准我去。我說為什麼不能去?他說謝陽的朋友都會去弔唁他的母親,邵陽不會允許你們聚集。我說我不和任何人聚,我就是去拜一拜,燒一柱香就走了。無論我怎麼說就是不行。阿飛兄弟也拿我的手機跟他說了幾句,他聽都不想聽。總之,我現在就是在一所無形的監獄裡,一切行動都是受到限制和監控的了。
8. 我面對的是什麼生活
阿飛想起我說過,我們有12年沒有在一起爬山了,於是提議我們去越秀公園爬山。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14:30,胖子打電話過來要給我定票了,我只好同意訂18:00以後的高鐵票回去。
走進越秀公園隨便走了走就走不動了,不想往山上爬了。就在博物館轉了轉,他們倆興緻很濃,我一個人悄悄地到外面的石凳上坐了十幾分鐘。我看到旁邊一個只有幾平米的小水池裡,有幾尾錦鯉在快活地游來游去。它們想必從來沒有見過江河湖海吧!池中的石頭上,一隻烏龜頭昂得高高的,一隻後掌還往後伸展,幾乎要離地了,卻是一直紋絲不動,我看不出它是活的還是死了,或者只是個擺件?等阿飛來找我了,我就問他你看那烏龜是活的還是死了?沒想到它馬上就動了一下。我深惡這烏龜王八蛋居然也欺負我好騙。原來世上真有這麼能忍的烏龜王八蛋。
出了博物館,我提議我們上「光復紀念亭」去看看。今天是星期日,公園裡到處遊人如織。還好,這裡是我們三個人的專場。整個公園裡,或許沒有人像我們這樣欽佩一百年前的那些革命志士。正門「光復紀念」隸書牌匾和裡面陳少白的行書「革命之源」都是書法藝術中的瑰寶,世人只知道他們對中國革命的貢獻,卻少有人知道,他們在書法上的造詣,我們這輩子都是無法企及的了。正門對聯寫的是
「此日河山光復義旗曾向港僑來,何時世界大同憲法先從民主立」
原來這也是紀念贊助革命的海外僑胞的。我們都認為一百年前那些贊助革命的華僑同樣是了不起的英雄。阿飛說現在也還有那樣的人,我說時代不一樣了,像當年的陳其美那樣變賣家產,不遺餘力地贊助革命的人是不太可能有了;同樣,像譚嗣同那樣以自己的生命照耀前行者的慧星也不會有了。不但如此,更有越來越多的人崇尚效仿起康有為來。
回到家兩天都沒有緩過勁來,只是本能地木然地活著。到28日下午,接到了一位遙遠的朋友的電話,還是在擔心我陷入那種情緒的死胡同里走不出來。我何嘗不知道,這份關心遠隔萬水千山而難能可貴。可是正因為物理上的遠,如同我今天所生活的我所出生的地方的人們,與我觀念上的距離一樣無法彌合。我為什麼會深惡我們今天的處境,以至於隨時隨地都可能與之決別,是很難遇到一個能懂的人了。
王國維如果不是遇上了陳寅恪,死了也就白死了。尼采說,一個人如果能明白自己活著的使命,他就能面對任何一種生活。那是因為他沒有譚嗣同橫刀向天笑的歷史感召力和陳天華蹈海的勇氣;他也沒有活到茨威格夫婦那個時代,他也沒有茨威格那樣的以民族情懷和為人類尊嚴而活著,同時也願意為了剩存者活得更有尊嚴而去死的使命感。
否則,他就不會說能面對任何一種生活了。
2025年11月3日

文章來源:維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