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5日,北京中考结束。在怀柔,考生开心地走出考场。(视觉中国/图)
7月9日,2025年北京中考成绩公布,标志着这场关于升学的考试,开始从考学生变成考家长。
自这一天至7月13日志愿填报开始前,不少考生家长疲于“跑校”。
所谓“跑校”,是指中考成绩公布后,学生及家长为提前占取学校实验班的名额,去多个潜在目标学校咨询的行为。
陈瑜是北京东城区的一位初三家长。回想起前几天的“跑校”,她深感狼狈。天气闷热,太阳暴晒,一开始她还精心打扮,但骑车赶路,一会儿就浑身是汗、头发变得凌乱,眼镜也因汗水变得模糊不清。
有的学校在小巷子里,她带着孩子一路坐地铁又转公交到学校口,却因为分数不够被保安拦下,只能灰溜溜打道回府。
陈瑜的儿子中考成绩在北京东城区排名两千多,她与两所处于第二梯队的高中签约实验班,但学校的分数线直到7月17日,也就是志愿填报截止日当天,依然在变动:一所在涨;另一所在降。
陈瑜的感受是很多“跑校”家长的共同感受:学校预估的录取分数线一直处于变动中,于是,家长与学校的双向选择就演变成一场博弈。
一直在变的分数线、“跑校”现场的混乱以及学校的反反复复,都让她倍感折磨。她清晰地记得,有位招生老师的原话是“这两天不降价”,实验班的招生名额仿佛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而学校作为市场主导方在喊价。
“跑校”中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唯一能确定的是,分数即硬通货。
7月9日下午,海淀区初三家长李艺发现某校的校门口有老师在“筛”成绩单。高分的家长由老师伸手请入校,还有专门的引导。但仅仅差了一分的家长,就只能在校门口晒着大太阳干等。“无论家长是董事长还是什么‘长’,那一刻都是平等的,能区分他们等级和待遇的,只有孩子分数。”
争夺实验班
家长们为何如此热衷“跑校”?
“就是希望孩子能尽早签到学校承诺的实验班。”李艺解释。北京中考的统招录取环节,是出分后填报志愿,按照学校的招生计划,根据分数排名从前往后,遵循志愿进行录取。虽然在志愿填报系统里,考生能选报的实验班是经过北京教委认证的,仅有个位数,但在实际中,无论是市重点、区重点,还是普通高中,都有实验班。考生虽然也能直接在志愿系统里面填报某校实验班,但这个录取分数通常要高于家长“跑校”期间提前与学校交流签约时的分数。
北京朝阳区某高中物理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个学校好的师资是有限的,资源会向实验班倾斜。因此,家长圈甚至流行一种观点:与其去头部高中的普通班,还不如去第二梯队学校的实验班,也就是俗话说的“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有的学校还会设置不同等级的实验班类型。海淀考生家长邹悦以她签约的那所学校为例,实验班分为三档,第一档实验班仅有一个班,要求的分数也最高,而她儿子所签约的实验班处于第二档,有三个班。
“跑校”留给这些家长们最大的印象是混乱。
邹悦在7月9日,也就是拿到成绩单的当天,就开始“跑校”。她的目标很清晰,儿子中考成绩为476分,区排名三千多,因此她匹配了几所处于第二梯队的区重点高中。
预料到堵车,她专门打车前往。即便如此,在距离学校还有好几百米就开始堵车。那天北京的天气很闷热,邹悦的心里也忍不住烦躁。
邹悦抵达第一所学校后,现场已经熙熙攘攘,聚集了很多家长。这些家长根据分数会收到不同颜色的小条:484分以上是红色;依次往下是橘色;邹悦拿到的是蓝色的小条。家长们依据小条颜色分组与老师交谈。排队半小时后,现场老师宣布478分以下的家长请回。
邹悦不死心,想着来都来了,无论如何也要争取登记一下。在她的争取下,她又拿到一张长七八厘米、宽1.5厘米的白纸条,又等候一个多小时,她才获得与招生老师交流的机会,最终在表格上登记了信息。
总体上看,邹悦发现很多事情都由学校临时决定,缺乏确切标准。比如,有的家长并未按照纸条对应的颜色等候,反倒能提前与老师对话;也有家长被卡在校门外,连进校争取的机会都没有;有的家长即使分数低于预估分,只要登记了,如果学校后续降分,说不定也会联系家长……
陈瑜对“跑校”现场的混乱也记忆犹新。
在其中一所学校,现场仅有两位老师,分别在两间教室,教室里几乎围满了家长,环境嘈杂不堪,“想跟老师说话,得挤到前面去大声喊。”
“跑校”是形式,签约才是重头戏。
学校会与分数达到实验班预估线的家长签约,但不同学校的签约形式不同,有的是入校登记后电话通知,也有签订单方协议。这份协议意味着,考生和家长在填报志愿时,要将签约学校放在第一志愿。因此还有一些高中索性要求家长,在7月13日那天去学校当场填志愿。
事实上,这类签约,不管是口头或书面约定,都不具备法律效力,双方都有毁约的自由与可能。
李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签约不允许拍照录音录像,协议只有一份,留在学校,家长手中空无一物,“学校说要相信他们的信誉”。
不少学校都将签约与实验班名额捆绑。
李艺女儿中考分数超过490分,全区排名前4%。7月12日,李艺丈夫去了他们家附近一所区重点高中打探消息。该校属于第二梯队,实际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李艺丈夫在现场询问老师:他们这个成绩如果不签约,统招入校能否被分至实验班?
老师的回复很明确:不能保证。因为没有签约,哪怕考了500分,也不能保证进实验班,实验班名额满了就是满了。
他们得到的讯号就是:如果想进实验班,签约格外重要,否则高出多少分都没优势。
李艺说,家长焦虑的不是分数比自己孩子低的进了实验班,而是自己孩子分数明明更高,却只能被分至普通班。另一方面,邹悦发现,出于“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的心理,很多原本可以冲击头部学校的高分段考生,却退而求其次报了第二梯队学校的实验班。
“现在人家高攀不起,第二天变成你高攀不起”
“学校招生就像是房地产销售,我们碰巧赶上那一波开盘价比较高。”李艺说。
她们一家在7月9日出分的当天下午就跑了海淀区第一梯队的四所高中。行程之所以如此紧密,是因为出分当天下午被视为“跑校”的“黄金时间”,“学校如果开放就要去看看,否则错过关键信息,可能追悔莫及。”
邹悦说,由于“跑校”时志愿填报工作都未开始,学校只能预估实验班的分数线。而学校预估的情况取决于学校前期掌握的学生分数情况。“虽然会有阈值,但上下五分的波动也较为正常。”
北京某中考机构老师马德辉已经从事这一行十几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今年有某个学校现场发号签约,不同时段对应的分数就有所区别——最初签约是一个分数,签着签着发现名额快满了,再发新号就只能涨分。马德辉解释,学校也是被迫,来的家长太多,高分学生扎堆,招生名额快签完的情况下只能涨分,“总不能放着高分的不签,来签低分的,这不合逻辑”。
这无疑增加了家长们的焦虑。一些原本达到最初的签约线而来得稍微晚的家长因此丧失签约机会。“早到分低,晚去分高,家长怎么能不着急呢?”
由于预估分数线的波动,学校方面就会有反复。
邹悦回忆,有所学校最初要求的签约分数是472分,签完后又在7月12日下午通知家长这个分数不能保证进实验班,相当于单方面毁约。
结果,第二天,校方又通知472分段的家长可以进实验班了。
这也使得有些原本下定决心来这所学校的家长很失望,甚至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家长肯定会对这种朝三暮四的行为不满,但在没有其他更好办法时,只能被迫接受。”邹悦说。
但学校有时也“被迫”接受家长的“毁约”。
李艺他们在7月13日并未去最初签约的学校填志愿,也未将签约学校放在第一志愿。他们最终决定直接走统招录取,填报了最想去的那所学校。
这种波动也映射到招生老师的态度里。
邹悦发现,由于预估分数线起起伏伏,招生老师也从最初的傲慢,到后来逐渐热情。
最初在某所学校咨询时,明明坐在老师面前的人是她,而老师的眼神直接飘到她身后的家长。老师之所以交流意愿不高,是因为当天认为她家孩子的分数不够。但紧接着,第二天下午,邹悦又接到老师电话,分数又够学校的实验班了。
“现在你认为人家高攀不起,第二天变成你高攀不起。”邹悦说,市场的变化其实基于7月13日的志愿填报情况,如果填报情况没有学校预料的那样乐观,可能就会降低预估分数线,再向家长打电话挨个确认。
陈瑜为了签下某所学校的实验班,来来回回往返四次。7月9日下午,她入校咨询时,由于分数并未达到学校预估线,老师仅让她登记,回家等通知。次日,她听说有同分的学生已签约实验班,又去学校询问,得到的回复是:孩子的文化课分数不如那位学生高,依然无法签约。
直到7月12日,她接到校方电话,可以签约。等她到校后,老师指着成绩单说,由于数学还差一分,只能签补充协议。所谓“补充协议”,是指有80%的概率可以进入实验班,也有可能被调剂至普通班。当时手里还有其他“牌”的陈瑜拒绝承担这20%的风险。
直到志愿填报系统开放当天,也就是7月13日,校方告诉她可以签约实验班,但要在上午十点半之前到校。
陈瑜考虑再三,选择赶往学校,终于完成签约。
2025年6月24日,北京市中考拉开帷幕,汇文中学南校区考点外等候的家长。(视觉中国/图)
“摸着石头过河”
实际上,“跑校”之于北京中考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但考生家长的这个夏天却过得格外焦灼,主要是因为中考总分和招生政策的变化。
这是北京在2023年宣布改革后的第一届中考。由于化学生物地理历史四门成绩不算入成绩,总分由670分变为510分,这直接使得往年各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失去了参照性。
此外,虽然北京的普高招生名额增加了3000人,但留给统招的名额却在减少,从而竞争加剧。
“今年的集团校直升计划相比前几年有较大幅度增加。”中国教育在线执行总编任蕾指出。之前的集团直升是在中考前公布名单,考生的中考成绩会计入区排名;但在2025年,这群考生在初三下学期就确定升入集团校高中部,因此也称为“0.5+3”模式。也因此,他们的中考成绩不再计入各区排名中,这也是导致今年的区排名缺少参照系的一个因素。
根据北京教育考试院公布的数据,2025年全市集团直升招生人数高达6386人,而在2024年仅有2432人。相比之下,分母的波动却并不大——2025年,北京中考人数为11.05万人,只比2024年多了1000人。
与集团直升类似的还有面向全区招生的“1+3”项目,学生在初二结束后进入试验校,连续完成初三及高中共四年学习。这部分学生的数量在2025年也略有增长。
与此同时,优质高中将部分招生计划定向分配给初中校的“校额到校”计划覆盖面也在不断扩大。任蕾解释,“校额到校”之前主要针对各区的普通初中校,但今年所有初中校包括优质校均有指标分配。
根据公开数据,北京2025年“校额到校”的招生总人数达21885人,比2024年增加了3388个名额。其中,名额增加最多的西城区达到了1730人。
前述朝阳区高中物理老师指出,总分及招生政策的双重变动使得今年学校和家长对于分数所处的实际位次都有些模糊,家长在“跑校”的过程中调整自己的报考目标,学校也在根据实时情况调整自己的分数线,这也是导致学校和家长签约后双方又出现毁约的原因。
此外,北京市中考分数“两头小,中间大”的纺锤形分布依然没有改变,这意味着,有大量高分段的学生在争夺那有限的优质高中实验班席位。
北京中考招生原则上不能跨区,因此分数只在区内排名,没有全市排名。以西城和朝阳为例,根据北京市教育考试院公布的数据,西城区考生总人数为11500人,450-499分人数为6161人,该分段人数占比高达53.6%;朝阳区考生总人数为10729人,450-499分的人数为5180人,占比也达到了48.3%。
一半左右的考生成绩都集中于高分段,一些细分分数段甚至出现了“一分一操场”的情况。比如,西城区有3256人集中在465-485分数段,每个分数的同分人数都超过100人。
“有时差一分,就上不了这个档次的学校。”李艺说,能特别淡定的家长只有两类,一类是500分以上的,还有一类是分数很低的,区排名后20%的估计也不用“跑校”。
“跑校的焦虑是学校、机构和家长三方合谋促成。”李艺反思,家长其实也难辞其咎,但在升学群里,有家长一会儿在群里说A学校签了多少,B学校又签了多少,即使是较为淡定的家长,也容易被扰乱心思。
那位物理老师解释,“跑校”实际上是家长和学校的双向选择,不同的家长到同一所学校去,相当于学校也在跑,家长能看到很多学校的情况,学校也能顺势看到很多考生的情况,是公平的双向选择,在此过程中相互竞优,都想“摸高”。
但一个区内的好生源数量是有限的。
有招生老师向陈瑜抱怨:“学校想招高分学生提升排名,如果学校踏踏实实招生,反而招不到好学生,哪怕师资并不差,也可能陷入恶性循环——分数上不去,老师留不住,学校慢慢就不行了。”
锁死志愿
像李艺这样选择冲高的家长还是少数,大部分签约家长会在13日去签约学校填志愿。
在学校,通常由老师帮家长填志愿,家长只需提供考试号和密码,第一志愿填的是签约学校。
有的学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会采取更为极端的措施。填完志愿后,老师会在家长知情的情况下更改密码,同时将系统绑定的手机号换成老师的,这样填完后家长就不能再更改。“也不算强制,就像谈恋爱,你情我愿,不愿意可以不签。”马德辉说。
在马德辉的观察里,学校目前在填报志愿时的干预程度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完全不干预,以家长的意愿为主;第二类要求到校填报,并更改密码;第三类要求家长填完后将截图发到学校邮箱。
对于学校对家长填志愿的强干预,那位朝阳区高中物理老师解释,这也是学校的不得已之举。学校和家长的签约其实没有法律效力,在7月13日至17日志愿填报期间,学校无法保证已签约的家长不反悔更改志愿,只能出此下策。“学校不能指望家长有契约精神,家长会以孩子的利益最大化来决策,这也无可厚非。”
明年夏天的情况会有所改善吗?不少初二的家长在社交平台发出询问。
该高中物理老师觉得,经过第一年的试探,无论是家长还是学校,都有更多准备,起码有今年的分数线可参考。
在更大范围内看,他观察到,现行种种政策也在弱化中考一锤定音的局面。2025年,有11万人参加了北京中考,但其中“校额到校”的招生名额就占据了1/5左右。而根据预测,今后参加“1+3”项目与集团直升的人数还将不断增加。
他以自己所在学校为例,之前选择“1+3”项目的学生仅有个位数,但今年初二下学期快结束时,学校非常正式组织了全年级的家长会,专门讲解这一项目。相应的,已经有更多家长开始咨询“1+3”项目和集团直升计划。“所有这些,都是尽量不让一次考试就决定学生未来的命运,为他们创造更加多元的升学途径。”他说。
眼下,李艺一家还在煎熬中等待7月30日的中招录取放榜。由于走统招路线,他们极有可能被分配至普通班,如果想进实验班,还要参加分班考。而这一切,还只是三年后高考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