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2日以來，境外群組「MaskPark樹洞論壇」因大量傳播中國女性私密照，引發持續關注。據知情者透露，該論壇有超10萬名成員，內容主題為在不同場合偷拍陌生女性，以及分享伴侶、女兒甚至母親等身邊女性的隱私照片，以供意淫。
平均一名女性，隱私視頻售價為「5元」。
數據分析網站TGStat顯示，MaskPark頻道創建於2021年6月，有31.49萬訂閱者。另有統計顯示，該頻道下還有至少20個細分群組，總用戶數或超60萬。
MaskPark頻道的訂閱者數量統計
「MaskPark在偷拍（平台）里只是冰山一角。」反偷拍博主「追鼠記」告訴南風窗。據他統計，偷拍的發生場景涵蓋酒店、地鐵、商場試衣間等公共場所，以及寫字樓、學校、醫院、美容院等地點。「我只能講，有哪些地方不是重災區。」
在境外平台Telegram上，除MaskPark一類的偷拍群聊外，還活躍著數量繁多的偷拍資源售賣群、針孔攝像頭售賣商、偷拍設備改裝者，以及在中間環節尋求合作的人。其中最為低廉的偷拍設備僅需要400元，以充電寶、保溫杯、插座、紐扣等形式出現，號稱隱蔽性極強。
2021年以來，中央網信辦、公安部等部門曾多次開展針對偷拍偷窺黑產的專項整治行動，高壓態勢下，偷拍黑灰產業遷移至以Telegram為中心的海外平台。
由於Telegram的加密及海外特性，關於偷拍的舉證與執法陷入難點——確定的受害者，與隱秘的施害者。一張惡的暗網，在日常生活中鋪展開來。
隱秘的圍獵
「他們不認識我，但見過我的身體。」
MaskPark事件發生後，初月嘗試在社交媒體上分享她相似的經歷。
今年5月的一天，她正在直播，一條陌生的評論闖進來，「你怎麼沒之前好看了」。評論者告訴她，自己認識她的前夫，見過她的隱私視頻。
當時直播間里有上百人，初月感到愕然，隨後是尷尬、羞恥。她此前就被告知，前夫曾經將自己的隱私照片發到微信群聊里——那是她記錄孕肚的照片，僅用手遮擋住了胸部。但她沒想到，前夫居然還把自己的視頻傳播到了一個「至少有50人」的業餘愛好群。
她認為，前夫這樣做的原因很可能是出於「炫耀」的心理，「他覺得很值得驕傲、光榮，有一個這樣的女朋友，願意『倒貼』我。」
數據網站TGStat，自動爬取了MaskPark頻道過往的一些熱門帖子。南風窗記者看到，這些帖子的信息里，出現的高頻話題是，「分享」女友、老婆、性關係對象私密部位的照片，「不敢獨享，也給兄弟們吃點」，「有熱度可以繼續發她的」。
網站TGStat自動抓取的MaskPark熱帖
Telegram上發布偷拍「資源」的公共頻道，則細分為多個專門場景：廁拍，酒店，浴室洗澡，漫展，「抄底」……「抄底」是偷拍術語，指在地鐵、扶梯等公共場合，從低角度拍攝女性裙底露出的腿部和內褲。
大多數「資源」並非免費公開，而是通過「預覽」吸引付費。一個廁拍預覽群里，視頻清晰展示被偷拍女生的臉部，僅對其隱私部位打碼，引導用戶購買。群置頂消息放出了3個地點的廁所機位，稱「限時特價118，享受上述截圖3個廁拍群共1萬+視頻資源（目前是3個），後續永久更新」。
廁拍預覽群的置頂消息稱「特價118，享受3個廁拍群1萬+視頻資源」
在一個名為「反差曝光」的群聊里，不斷有成員上傳身邊女性的生活照及疑似合成的不雅視頻，對其私生活進行羞辱，並在其他成員的索要下，進一步公開其姓名、聯繫方式和住址等信息。
作為偷拍受害者，女性難以第一時間得知自己已被一張看不見的網路「圍獵」。
初月告訴南風窗，在她分享自己的經歷後，一位MaskPark受害者找到了她。這個女孩說，自己有段時間自我攻擊非常厲害，「很怕突然有人跟我說，我在哪看到了你」。時至今日，看到MaskPark的新聞，她都會有軀體化反應，全身發冷、僵硬，不敢對他人提起這件事。因為男友暴露了她的地址、手機號碼，有MaskPark群員來加她的微信，她不得不更換居住地，註銷了大部分的社交賬號。
「她跟我說完這些之後，就註銷了自己的賬號。」初月說。
在主題為「反差曝光」的群聊，有成員惡意泄露身邊女性的真實身份信息、合成不雅視頻，並使用侮辱性描述
「不止MaskPark。」初月補充，「我生活里遇到過男性好友在群聊分享他女友的裙底照、按摩師的不雅照，後來我就沒有跟這個人交往了。」她認為，女性的身體在此時被作為了一種「司空見慣」的用於炫耀的社交資本。
7月25日，MaskPark因輿論發酵將頻道設置為私密，不再對外開放，隨後註銷賬號。Telegram上，更多人湧進了名字中帶有「MaskPark」的「盜版」群組，嘗試尋找新的據點。
一個名叫「MaskPark樹洞頻道」的新群組，自7月23日以來迅速吸引了1600餘名成員。有人在群里建議，「也不能白來，重新挑起大梁」。接著，另一名成員分享了一組對著空姐腿部的偷拍照。
偷拍暗網
僅需400元，就可以買到一個由打火機改裝成的1080p高清偷拍設備。在Telegram上售賣偷拍設備的「信譽老店」表示，這是店裡最便宜的款式。另有一家售賣商稱，他們所售的「2K高清畫質打火機」，去年累計賣出3000多個。
由打火機改裝成的2K高清偷拍設備
南風窗記者以偷拍新手的名義諮詢「信譽老店」，在公共場合如何開始偷拍。客服推薦了「抄底」的「神器」，一雙看似平平無奇的黑色網眼運動鞋，攝像頭「完美」隱藏在黑色鞋面上，「無論何種場合，都能讓您輕鬆捕捉關鍵瞬間，不被察覺」。用於展示產品效果的「樣片」，是幾位年輕女性行走在商場的裙底畫面。
客服介紹，這款鞋子價格600元，擁有4K清晰度，可以無線連接到APP，實時監控畫面，還可以在APP上回放、下載視頻，使用時只需要「站對方旁邊就行」。
商家推薦用於「抄底」的黑色運動鞋
在公共場所，偷拍者通常採用移動拍攝的方法，使用經過改裝的鞋子、手錶、充電寶、手機（通常在手機側面安裝鏡頭，支持熄屏錄製）等日常物品，緊貼目標女性實施偷拍，幾乎難以被察覺。
事實上，鬧鐘、檯燈、錢包、插座、沐浴露、帽子、紐扣、螺絲釘等日用品，均出現在偷拍設備改裝的菜單里，價格從幾百元到上千不等。一些商家號稱，「只有想不到的，沒有不能改的」。
偷拍設備改裝的產品展示，囊括多種日常用品
偷拍圈子裡，代表性的「抄底」文化流行已久。在某平台「cd大師吧」，一則發佈於2015年的帖子自稱「CD（抄底）的次數超乎眾位吧友的想像」，希望以每人400元的價格「收徒」傳授技巧。直到今年7月，這個貼吧仍有活躍的成員發帖，分享在地鐵上偷拍女性胸部的「原創」。
「cd大師吧」有用戶2015年發帖描述自己的「抄底」心得，並試圖有償收徒
在Telegram，偷拍鏈條不同環節的參與者，還會尋求搭線合作。南風窗詢問售賣針孔攝像頭的「信譽老店」，自己買來設備並偷拍後，能否幫忙尋找賣偷拍視頻的下游渠道，對方表示如成功下單，「後續可以談」，「五五分成」，具體價格要看視頻的質量、條數。
一名在Telegram上活躍的偷拍安裝者告訴南風窗，他專門潛入酒店等場所安裝偷拍攝像頭，目前人在國外，想尋找國內合作方。他介紹，偷拍設備的銷售商往往也是幕後投放商，為降低被執法風險，他們會僱傭專門的安裝人員，將售賣與安裝環節分離。偷拍視頻的運營和販賣掌握在投放商手中，這一環節利潤最高，因為「一部片可以多賣」。
負責安裝針孔攝像頭的人，也在找國內的投放商合作
這名安裝者坦承偷拍產業存在暴利，每安裝一個偷拍設備，他的傭金在「幾千塊」，來錢「輕鬆」。「國內容易被抓，國外這邊找不到，又沒監控。」
南風窗記者進而向一名投放商「金色海岸」，以安裝者的名義詢問合作事宜。「金色海岸」表示，他們「只做酒店」的單一偷拍場景，所使用的是一款指甲蓋大小的針孔攝像頭，其通常安裝在牆插、煙感、電視、路由器等處，便於通電。他們可以通過視頻遠程指導安裝和調試，「正常30-50分鐘就搞完了」，每安裝一台設備，交付6000元。
「金色海岸」還提到，「不要去3星以上酒店、大型連鎖酒店，去民宿、小酒店大圓床、情趣酒店，情侶愛去的就行。」
「金色海岸」介紹每安裝一個針孔攝像頭的傭金為6000，並提供遠程安裝指導
南風窗記者進一步詢問，自行買來設備實施偷拍後，能否把視頻賣給「金色海岸」，他們出價多少。「金色海岸」回答，他們自運營的攝像頭面向客戶的收費標準是「包月599，可以看24台設備」，但不收外部人員拍攝的視頻產品。
不少偷拍設備的售賣商，都在頭像和廣告信息里強調「保密發貨，保護客戶隱私」。一家店鋪在群公告里提示，「務必收到機器後第一時間刪除購買記錄、訂單記錄、轉賬記錄、物流記錄、物流簡訊等一切痕迹……若有人調查，一律說是在通訊市場門口路邊攤花現金買的。」
偷拍設備售賣商的「反偵查」公告
反偷拍博主「追鼠記」，本職是審計行業人員。三年前，他開始長期關注國內20餘個非法黃色網站，收集並整理其中流傳的偷拍視頻，希望藉此尋找犯罪線索，進行舉報。
「追鼠記」提到，在他整理的偷拍視頻中，發生在酒店、賓館的約有2～3萬部，醫院、學校等主題場景也有上千部。「我只能說哪邊稍微不泛濫，『老鼠』（偷拍者）經常光顧的地方很危險，比如KTV、公園廁所、商場廁所。進入成本高的地方，相對沒那麼危險，比如機場廁所。」
其中一些偷拍是內部人員所為，例如學校里，有學生拍自己的同學、老師。也有醫院婦產科里，女性做身體檢查的隱私視頻外流，無法確定是內部流出，還是攝像頭被破解。「還有人用無人機或者手機的10倍鏡偷拍住宅，但相對來說不多，因為成本比較高。」
「追鼠記」曝光的部分典型偷拍場景，如公共廁所、醫院婦科檢查室、婚紗店試衣間等
「追鼠記」表示，這些視頻的價格，與受害者隱私部位的露出方式、年齡與長相、社會身份、視頻清晰度等因素有關。「說起來有些變態，人臉和隱私部位同時露出的，價格高。受害女性『質量要高』，也就是年輕漂亮。還有大學生、模特、白領OL，這些噱頭也會影響價格。」
他說，如果以視頻標出的定價，除以其中涉及的人數，平均一個女性在偷拍產業里的價值是「5元」。
「我目前統計到，這些偷拍視頻里少有1萬名受害女性。」「追鼠記」說，一些偷拍者會在視頻里「不小心或故意」露出自己的長相，或者視頻中露出一個固定地點，這構成能夠輔助警方偵查的犯罪線索。他表示近期已向不同偷拍案發地的警方報案7起，其中涉及3000餘名受害女性，正在等待進一步處理。
「裸奔」社會的防線
在發覺自己的私密視頻被上傳後，初月嘗試報警維權。警方告訴她，需要找到前夫在群聊里發布相關視頻的確切記錄。但是，群聊里的少數幾個群友只願意證明視頻泄露的事情存在，並不願意提供證據。維權陷入了困境。
對於MaskPark的受害者，情況甚至更複雜。Telegram平台崇尚使用體驗的「安全」與「隱私」，天然有利於排除追溯、偵訊手段：採用端到端加密，連平台自身也無法讀取聊天內容，支持閱後即焚、定時刪除已發送語音，同時允許用戶用虛擬號碼註冊，嚴格保護身份信息。隨著MaskPark頻道註銷，偷拍行為的痕迹也隨之清除。
網傳「MaskPark樹洞論壇」群組發布的避險公告
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陳碧告訴南風窗，此類發生在境外群組上的偷拍行為，也存在跨境執法難的問題。「Telegram的伺服器在海外，不同國家對於違法犯罪行為的認定框架不同，其中需要漫長的協調。如果網路平台的伺服器或實控人在境內，警方進行打擊要容易得多。」
她提到，務實的思路是，對於身在境內參與偷拍鏈條的三類人進行追蹤：偷拍設備的銷售商，密集上傳和發布偷拍視頻、網路行為路徑異常的人，以及幫助中間交易環節並留下金額記錄的人。韓國「N號房」事件，其解決思路也是抓捕了身在韓國境內的群組創始人，以及大量製造和傳播偷拍視頻、從中獲利者。
「色情產業鏈始於人的慾望，有巨大的需求市場和獲利空間，這是一個難以根除的問題。」陳碧認為，對於Telegram上的數碼性剝削，警方能夠對其中一些群組進行打擊，但很難打擊產業本身。只要平台還在，偷拍的黑灰產業鏈還會繼續生長。
紀錄片《網路煉獄：揭發N號房》
她提醒，假如有女性發現自己被身邊的熟人偷拍，應當立即報警，由警方介入取證。在取證環節，主要採取穿透式取證：若無法得到嫌疑人的口供，但可以通過對方手機上有Telegram軟體、存儲了大量的隱私照片、在群組裡參與偷拍分享等行為，定位其實施違法偷拍行為的證據。「通過一個個案去發現，他不僅拍了，還傳了，在什麼群組裡傳播、傳了多少人。」
但對於一些更廣泛的情況，如公共場合的偷拍，受害女性難以確定具體的加害者。
「放大來看，我們的社會似乎在『裸奔』。不僅是比喻意義上的個人信息安全問題，而是無處不在的攝像頭裡，我們有可能被人『脫掉衣服』，甚至用生成式AI進一步羞辱。從這個角度來講，社會基本的安全感不能被足夠保障。」陳碧說。
互聯網空間龐大，治理難以逐一預防和覆蓋到每個隱蔽節點。對此陳碧認為，「全鏈條治理」的思路是可行的，即在每個環節上增加犯罪的難度。
紀錄片《網路煉獄：揭發N號房》
從起點開始，是管控偷拍設備的製造與銷售。其次，是偷拍的高發場景——公共場所或酒店、民宿行業，要履行高度注意義務進行自查，不能以「對攝像頭安裝也不知情」排除自身的責任。而對於偷拍分享者，儘管難以全部抓起來定罪，但如果能通過一些典型案件的處理，讓他們認為自己被抓到的概率更高，有利於震懾犯罪。
2024年，最高人民法院將一起傳播女性私密視頻的案件判決選入案例庫。案件中，男子李某不僅上傳了與女性發生關係時偷拍的露臉裸體視頻，還在標題中標註了對方的校名、籍貫，使熟人能夠輕易辨認受害者，嚴重侵犯其隱私權和名譽權。
法院最終認定，李某不僅構成傳播淫穢物品罪，還觸犯量刑更重的侮辱罪，決定以侮辱罪定罪處罰，執行有期徒刑10個月。這一判決被納入最高法院案例庫，意味著它被視為具有典型意義的案例，供全國法院在審理類似案件時參考。
2024年12月，李某侮辱、傳播淫穢物品案被收錄進最高法院案例庫
「追鼠記」告訴南風窗，有人問他，站出來舉報偷拍事件，動機是什麼？「我看到那些黃色視頻，也是沒話講了。」他長嘆一聲，「心情沉重、沉悶，我良心未泯。」
陳碧提到，女性不是偷拍行為的唯一受害群體。有相當一部分偷拍黑產是針對未成年人的，其中也有許多未成年的男孩受害。
「不要把偷拍僅僅看成是對女人的犯罪，偷拍犯罪實際上是對人尊嚴的無差別踐踏。比如，我們在家裡安裝了攝像頭，這個攝像頭被人破解了，反而讓別人來『看我』。偷拍不僅傷害了女人，它傷害的是所有可能變成弱勢群體的人。」她表示。
7月29日，初月告訴南風窗，她被前夫上傳私密視頻的事件成功在派出所立案了。「我想要告訴有類似經歷的女生，從心底認可你自己，這件事根本就不是你們的錯。然後，發聲有用。」
初月的隱私泄露事件被成功立案/圖源受訪者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初月」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