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9 8 月

中國年輕人「隱秘角落」的痛

「上著上著學,今天這個同學突然沒有來了,再過段時間那個同學也不再出現了……初中班上30多人,大概10人都有這樣的問題。」

小玥坐在我對面,語氣平靜地講述同學突然「消失」,彷彿這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她口中「這樣的問題」,是中國青年常見的三種心理病症:抑鬱症、焦慮症,或兩者交織的雙向情感障礙。

認識小玥前,我對中國青年心理健康狀況的認知,主要來自報告。根據去年發布的《2023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中國抑鬱症患者人數達9500萬人,其中18歲以下青少年佔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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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玥的講述,帶我走進這位中國「00後」內心不為人知的隱秘角落。

小玥出生在中國東部的富庶省份,今年大三,正準備報送研究生。過去20年里,她的人生幾乎圍繞學業展開。和許多中國學生一樣,高考前的每一個假期,她都交給了補習班。

從幼兒園起,她便進入成語班、古詩詞班、精算班;升了小學,除了奧數、外教英語口語課,她還得學幾門拿得出手的才藝;到了初高中,她的周末更是被各種學科補習填得滿滿當當。

學業壓力是一方面,更讓小玥難以接受的是學校一些匪夷所思的規定。比如,高中推行的「激情早讀」,要求學生像打了雞血一樣高聲朗讀。為了監測音量,教室里甚至安裝了分貝儀,讀書聲超過90分貝才算及格,音量不達標的班級會被懲罰在用餐時間補讀。

在小玥看來,這種「以吵取勝」的早讀毫無意義。「我只覺得嗓子疼、耳朵疼,腦子也亂。讀了什麼,既聽不見也記不住。」

在教室里待的久了,小玥常常覺得喘不過氣;無法化解壓力的同學,甚至會做出自殘行為。「有次一個同學在教室自殘,坐他旁邊的人被刺激到抑鬱症發作……結果一個星期後他手腕包著繃帶回來,繼續上學。」

還有一次,一位平時成績優秀的女生,只因卷面沒有拿到最高分,當晚情緒崩潰。「我在走廊里聽到她發出凄厲的尖叫聲,持續了整整兩小時。她應該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上大學了情況會好嗎?小玥搖頭。她說,如今的大學早已不再是自由的象牙塔,更像一個「加長版高中」。不僅要上早晚自習,平日若無課程,出校也要報備,夜不歸宿還得跟輔導員打電話說明理由。在宿舍,每晚也有宿舍長點名查寢,名單一旦對不上,輕則約談、重則處分。

每個教室里都裝有三個攝像頭,人工智慧(AI)系統會自動識別誰缺席、誰在上課玩手機;課堂內容也會被自動錄音並上傳到學校網站,老師講課全程處於監控之下,「能講的內容也越來越少」。

圖書館也不再是追求知識的地方,幾乎看不到有人真正靜下心來看書;98%都在準備考研、考公,或者為出國備考雅思、托福。「好像人生的路徑就這麼幾條,選好了就拚命往前沖。」

小玥選擇了看似穩妥的保送研究生,但實際內卷程度不亞於其他路徑。除了考察學生的學術能力,要發表專利、在核心期刊上發論文,對學分績點的要求也近乎嚴苛。「你任何一門課都不能踏錯一步,不然你的排名就直接掉下來;要是掉出前三,你就不再是一個保研『好苗子』。」

一想到未來,小玥便感到深深的無力。「從小到大一直勤勤懇懇,真的很累,但我又無法停下來……感覺前半生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保研,我怎麼可能輕易放棄?大家都被推著往前走,沒有一個人敢停下,所以我們只能不停地跑下去。」

報告顯示,中國抑鬱症患者人數達9500萬人。今年2月,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心理門診外,幾名年輕人排隊等候就診。 (黎康攝)

報告顯示,中國抑鬱症患者人數達9500萬人。今年2月,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心理門診外,幾名年輕人排隊等候就診。 (黎康攝)

小玥的經歷,也是當下許多中國年輕人的縮影。他們在高強度的學習壓力、高度管控的校園環境中成長,被優績主義推著在一條單向跑道上不斷奔跑。長期封閉的學習環境和人際圈,表面是為了保障學生安全,實際也在不知不覺中剝奪了青年探索自我、調適情緒的空間。情緒沒有出口,心理問題便如暗流積聚,最終成為一代人的集體隱痛。

今年3月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心理健康問題被置於更加突出的位置。關於青年心理健康問題,官方也明確提出,要「積極開展學校體育活動,普及心理健康教育,關愛師生身心健康」。

但在現實中,許多學校仍將心理問題視為偶發事件,歸因於個體「抗壓不足」或「不夠陽光」,而非檢視制度的高壓與緊繃;真正有效的心理干預機制依舊缺位,學生呼籲多年的「周末雙休」也遲遲未真正落實。

在討論青年就業、學歷焦慮等議題的同時,社會同樣應把目光投向那些看不見的角落。心理健康從來不是一個「情緒話題」,它關乎一代人能否健全成長,也關係到一個社會是否真正用心對待它的未來。

作者: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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