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前必須戀愛嗎?婚後AA制現實嗎?兒女不同姓可行嗎?在女性和個體意識的推動下,中國社會近年來興起一些強調協商與平等的新型婚姻形式。從拼婚、AA婚到兩頭婚,這些婚姻形式更契合部分年輕人對親密關係的期待,但在現實挑戰前也不乏脆弱的一面。
今年4月,33歲的北京影視製作人方晴(化名)豁了出去,在社交媒體小紅書公開發帖為自己徵婚。與一般尋找戀愛對象的人不同,她的訴求直截了當:不戀愛,直接結婚。
帖文開門見山地寫道:「找個結婚搭子,婚後各自生活獨立、經濟獨立,逢年過節或大事小情有需要時,配合對方完成約定俗成的任務。」
出乎她意料的是,留言區很快便湧入近百名有意向者回應。之後的兩個月里,她逐一回復、篩選,最終與五名男生見面,並鎖定了一名三觀契合的男生,確定對方是理想的結婚對象。
她說:「我們相互認可、欣賞,雖然這些不代表能產生愛情。」
在婚姻佔主導地位的中國社會,近年來興起一些更強調協商、自主與平等的新型婚姻形式。尋找「結婚搭子」正是其中一種以務實需求為導向的婚姻形式,也被一些網民稱為「拼婚」。
沒有感情基礎,協商後步入婚姻,但維持相對獨立的生活——這樣的結婚形式,更像一場高效的合作,類似的徵婚帖在中國的社交平台比比皆是。
方晴的拼婚對象是一名同在北京工作的男子,比她年長一歲。過去三個月,兩人經常約吃飯、看電影,但她坦言從未感覺到曖昧。「其實每一次見面都是在觀察對方,看符不符合結婚的要求。」
許多單身男女在中國社交媒體小紅書上發帖征尋拼婚搭子。(取自網路)
為病重外公走上拼婚路
外人或許難理解,既然沒有感情,為何非得結婚?甚至有人質疑,這算不算假結婚?
在中國的同性戀群體中,男女同志為滿足社會期望而與無愛情基礎的異性結婚被稱為「形式婚姻」,這種現象由來已久;但更多異性戀者加入合作式婚姻的行列,是近年才較顯著的趨勢。
對相信結婚並非人生必選項的方晴來說,走上拼婚這條路,只因為90多歲的年邁外公。方晴從小由外公帶大,如今老人家重病卧床。今年春節回家探望時,外公告訴她,希望自己離開這世界前,能看到她結婚。
外公的這句話觸動了方晴內心的柔軟一角。「換作以前,我肯定是敷衍過去。但現在他卧病在床,我覺得再也沒辦法說服他接受我的觀念了。」
方晴認真談過兩段戀愛,一度考慮結婚,但戀情最終告吹。如今,她重拾結婚計劃,正與拼婚對象籌備在一年內辦婚禮。兩人已開始見彼此家長,除了如何結識編了謊之外,其他關於兩人的故事,她表示說的都是真話。
方晴並不覺得為長輩結婚是一種委屈,但面對有人質疑拼婚等於假結婚,她倒是有些無奈:「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在能力範圍內鬨老人高興。我追求自己的人生,這和給家裡人交代,並不衝突。」
按照她的計劃,她與拼婚對象在婚後的生活安排,將如徵婚帖中所寫:各自居住,不干涉對方私生活,有需要時才以夫妻身份現身。由於對方希望有孩子,她甚至不排除生育,但強調主要的養育責任須由男方承擔。
方晴如此看待婚姻的價值:「婚姻的本質是尋找一個人生夥伴合作,需要雙方都有契約精神。我是在用篩選合伙人的標準看待婚姻。」
婚後AA制避免金錢糾紛
協商和平等,正是新型婚姻的一大特徵,即便有感情基礎也是如此,像是隨著女性經濟地位崛起而日益普遍的AA制婚姻。
32歲的呂芳(化名)是AA制婚姻的堅定擁護者。她和丈夫都是公務員,各自月薪約1萬元(人民幣,下同,約1789新元)。他們對家庭開支作出了細緻劃分,例如,兩歲兒子的養育費方面,老公負責奶粉和外出帶娃的費用,她則出錢買衣物、尿布等生活消費品。
最特殊的安排,莫過於兩人發明的一套罰金制度。呂芳受訪時解釋,其中一方如果獨自出外娛樂消遣,留下另一半在家看小孩,就須支付每小時100元的罰金,「相當於給另一半和孩子的活動費用」。
在呂芳看來,這等於用錢買對方的精力和時間,讓在家勞動的另一方心裡更平衡。她打趣說:「用錢買個平安不是挺好的嗎?這是保護費啊。」
在一些質疑者眼中,AA制婚姻未免太斤斤計較,甚至讓夫妻淪為生意夥伴。但呂芳認為,這反而剔除了許多婚姻的矛盾根源——金錢。她說,結婚三年來,自己幾乎沒和老公吵過架。
她甚至認為,婚後AA讓自己找回了戀愛的感覺。「他用自己的錢請我吃大餐或買禮物給我,我就會想,這是他花自己的生活費給我買的,不是很驚喜嗎?」
呂芳說,自己的婚姻觀受到了大學法律教育的影響,例如權利與義務對等的原則。從小,母親也叮囑她要靠自己賺錢,不要企圖通過婚姻改變人生。
她清楚自己是幸運的,因為老公「太不大男子主義了」,而且講誠信,才能維持這種平等的模式。
「我們用這些辦法,是為了讓兩個人在一起更幸福。到頭來,他是我愛人,不是合伙人。」
呂芳(左)三年前結婚,和老公實行AA制婚姻,對家庭開支作出了細緻的劃分。(受訪者提供)
獨生子女政策衍生兩頭婚
AA制婚姻中男女較平等的特徵,同樣存在於另一種新型婚姻形式:兩頭婚。
兩頭婚源於江浙地區,主張「不嫁不娶」「兩家拼拼」,不屬於男娶女嫁或男方入贅。夫妻結婚時無需彩禮或嫁妝,成家後依舊與各自原生家庭保持較緊密的聯繫。
按慣例,「兩頭婚」的夫妻一般生育兩個小孩,第一個隨父姓,第二個隨母姓。
兩頭婚近年來進入大眾視野,並在江浙以外的城市也逐漸普及,關鍵原因之一是中國獨生子女政策的效應——80後與90後獨生子女步入婚孕年齡,他們的父母捨不得子女出嫁或入贅,又希望保留自家姓氏,因此認為兩頭婚能兼顧雙方家庭利益。
37歲的浙江人沈丹蕾結的就是兩頭婚,她和丈夫育有一對兒女,大兒子姓周,女兒姓沈。「孩子不覺得兄弟姐妹姓氏不同有什麼奇怪,身邊的同學都是這樣。」
兩頭婚讓小兩口感受較深刻的,是與雙方父母同住的生活安排。不同於一些夫妻搬出去自己住,或是女方隨夫家生活,她和丈夫選擇兩家並住,三代同堂,八人同住一屋檐下。
沈丹蕾的丈夫周先生受訪時說,兩頭婚的好處是集合雙方家庭的力量,合力協助自己的小家庭。
他舉例說:「我們生了兩個小孩,兩邊父母可以一起幫忙帶。老婆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之間的矛盾,關係比較簡單……岳母也比較寵女婿,回到家基本上所有事她都幫忙做好了。」
沈丹蕾慶幸自己結了兩頭婚,她認為這是更輕鬆的結婚方式:一來省卻了複雜的彩禮、嫁妝等婚俗,二來自己不必離開原生家庭。「如果嫁到男方家,可能感覺比較像外人,和父母住一起,安全感還是比較足。」
她笑說:「跟媽媽住,讓我感覺自己還是個小孩,想躺著就躺著,想翹腿就翹腿。」
沈丹蕾(左一)和老公育有一對兒女,哥哥姓周,妹妹姓沈。(受訪者提供)
女性意識重塑婚姻形式 但還難以撼動婚姻地位
更豁達坦然的協議過程、把傳統嫁娶婚俗簡化、沒有理所當然的家庭分工……拼婚、AA婚、兩頭婚等新型婚姻形式的興起,離不開女性意識和個體意識的崛起。
近年來接觸多起拼婚和兩頭婚案例的北京植德(上海)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桂芳芳受訪時說,新型婚姻賦予了女性更大的話語權。以拼婚為例,這類婚姻若從消極角度看,是對社會的一種妥協;但從積極面看,「女性必須要有話語權,才有資格與對方談契約,這正是女性權益的一種彰顯」。
桂芳芳進一步說,中國女性以往在婚姻中討價還價的空間較小,但當今社會越來越接受女性這麼做,尤其男性和長輩也認同;這麼看來,拼婚雖然帶有幾分無奈,卻不失為社會進步的體現。
而無論男女,人們如今都更重視親密關係中的自主性。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陸傑華受訪時說,以往的婚姻建立在強調親緣、血緣、地緣的熟人社會;但在如今的陌生社會中,個體的獨立選擇自然更受重視。
在拼婚者方晴看來,傳統的婚姻形式早已和當下中國年輕人的社交習慣不契合。
她認為,老一輩的夫妻能相伴幾十年,是因為早年人們的社交方式單一;反觀在互聯網時代長大的90後和00後,可以通過很多渠道與他人建立聯繫。
「我認為更理想的方式是,做每一件事都找到對應的搭子,包括結婚搭子,不必把所有期待都寄托在一個伴侶身上。」
新型婚姻對個體自由迂迴保護
像方晴這樣對傳統婚姻制度有所抵觸的年輕人不少,但他們終究選擇步入婚姻,也反映出婚姻作為一種生活安排,在中國社會的地位目前仍難以替代。
30歲的內蒙古教師齊歡(化名)正經歷這樣的矛盾。她從2021年起在家人安排下相親了上百次,卻始終遇不上相互滿意的對象。今年7月,她跨出新的一步,在小紅書發帖找結婚搭子。
齊歡在帖文寫道,自己「厭倦了傳統婚戀的拉扯,渴望有邊界感的合作」。她希望與一名駐外軍人拼婚,這樣就不必太常見面,對方定期給家用即可。
相親的挫敗、親友的催婚,讓她對愛情不再抱有憧憬。談及結婚的意義,她只是苦澀地說:「最大意義就是讓我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大環境的政策導向也帶來了迫切感。面對結婚與生育率驟降和人口老齡化,中國多地政府紛紛出台措施鼓勵結婚,包括發放結婚獎金、紅包、消費券等。種種信號讓齊歡感覺,再不結婚就「真的像個異類」。
在社會學者陸傑華看來,當下年輕人是在傳統與現代觀念交織的環境中,作出各自的婚姻選擇;但無論如何,在儒家文化根基深厚的社會中,主流的婚姻模式仍會延續,只不過會受到不同文化的衝擊,例如AA制婚姻更多是西方的舶來文化。
律師桂芳芳選擇積極看待新型婚姻的興起。她認為,年輕人希望滿足社會需求,又想保留些許獨立性,由此而生的新型婚姻其實是他們「對個體自由一種迂迴的保護」。
她說:「大家都在適應社會變化,同時希望滿足個人需求。這些新型婚姻沒有絕對的好壞,只要能把關係處理好,就是好事。」
新型婚姻仍避不開 房子孩子老人問題
新型婚姻更符合一些年輕人對親密關係的期待,但自由和獨立的反面可能是孤單和疏離,這類婚姻在現實挑戰前,也有脆弱的一面。
曾接觸拼婚者離婚案例的律師桂芳芳指出,這類婚姻「有時特別牢固,有時卻極為脆弱」。牢固是因為雙方對彼此沒有情感期待,脆弱則因為這種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妥協。
她指出,經濟承諾崩塌是婚姻破裂的導火線之一。例如,拼婚夫妻的房產歸屬和權利如果出現糾紛,「他們就會非常在意,畢竟房子可能是他們婚姻的全部」。
其次是生育問題。桂芳芳指出,結婚搭子一開始可能約定不生孩子,給父母一個交代就好;但據她所知,曾有男方暗中戳破避孕套讓女方懷孕的案例,最終孩子的撫養責任成了爭議焦點。
即便簽署婚前協議,也未必能完全規避糾紛。她解釋,婚前協議更多涉及財產安排,對生活中其他行為難以規範。
至於有感情基礎的兩頭婚,則面臨另一套風險。一名不願具名的浙江婚姻中介說,兩頭婚夫妻按慣例要生兩個孩子,第一個隨父姓,第二個隨母姓,問題是時下一些夫妻不願生兩胎。
結了兩頭婚的沈丹蕾則分享,自己碰過一些案例,夫妻生下第一個孩子後,男女都堅持要孩子隨自己的姓氏,鬧得兩家不愉快。
社會學者陸傑華關注的則是,在中國老齡化加劇的背景下,新型婚姻普及是否會削弱家庭的照料功能。
陸傑華舉例說,AA制婚姻中夫妻強調平等和獨立,雙方父母要如何贍養,甚至夫妻未來如何相互照料,是一大問號。
他指出,傳統上老年人邁入晚年身體失能時會與子女同住,但新型婚姻可能對這種照料模式帶來挑戰,甚至衍生出新問題,還需更長時間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