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假裝上班公司開門迎客。
四百平方米的空間、幾十個工位,會議室、印表機一應俱全。牆上寫著這裡的規章:不能遲到、不能在工位打呼嚕、不能抽煙喝酒說髒話、禁止辦公室戀情。
應聘者要填寫申請表,接受「假裝面試」,領工牌,支付30元的日租金,開始一天的「假裝上班」。
這裡歡迎畢業生、失業者、創業者,從社會時鐘走向自我時鐘的人。一部分人來這裡是為了將工作和生活分開,提高效率;一部分人是為了拓寬渠道,交流經驗以服務於創業;還有一部分人是為了感受職場氛圍,緩解失業焦慮。
在城市的縫隙里,一些人試圖把鐘擺稍稍撥向他們自己的節拍。
杭州假裝上班無限公司。圖/九派新聞 萬璇
【1】假裝面試
24歲的博南沒想到,他人生的第一場面試,會發生在「假裝上班無限公司」。
大學畢業後,他和朋友在杭州創業。兩年後,因理念不合,他於今年5月退出。此前他沒有參加過招聘,也沒投過一份簡歷。他在視頻號里看到了這家公司,覺得這裡像「自習室」,能幫他把生活與工作分開,「製造一點緊迫感」。
面試開始,博南向面試官陳英健介紹起自己最得意的設計作品,以及過往的項目經歷。像一場真正的產品設計崗位的競聘。
「你來這裡想得到什麼?」
「我覺得會來這兒的『同事』,多半都有自己的擅長或想做的事。完全無所事事的人,在家躺著就行。」博南說,「我希望能遇到有電商經驗的人,開啟一些交流,甚至合作。」
「那你的夢想是什麼?」陳英健問。
博南說,夢想是做一個自己的品牌。
陳英健把面試通過的牌子交給博南,遞給他假裝上班的工牌,握手、微笑、合影。往常,陳英健和他的合伙人還會設計一個轉身——先背過身去,像《中國好聲音》里的導師一樣旋轉位子。
「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假裝上班公司,在這裡祝賀你未來能夠找到更好的自己,找到自己的定位,找到自己的方向,實現你的夢想!」
博南正在與陳英健進行面試。圖/九派新聞 萬璇
博南人生的首次面試體驗,在一種微妙的錯位感中結束。他覺得自己像誤入一個片場,所有人都在無比認真地演繹著一件本並不嚴肅的事情。
事後回想,他總覺得這場「面試」缺少了一個應聘者的反問環節。「如果能問一個問題。」博南說,「我想問問,我能從這裡獲得什麼?」
在這個用戲謔包裹的空間里,許多在現實職場可能被嘲諷的想法得到了包容。陳英健印象最深的一個面試者是一位在校大學生。對方談了很多創業經歷,被問及夢想時,他直言要開上市公司,儘管尚無具體計劃。陳英健稱讚了他的「敢想」品質。
陳英健提倡一種「假裝精神」。他認為,人如果願意去假裝做一件事情,那起碼是有上進心的,假裝上班公司就是給他們一個緩衝過渡和創業的空間。「假裝久了,就變成真上班真工作了。」
【2】「你負責生活,我們負責演技」
在老闆陳英健的辭典里,「像」是一個核心關鍵詞。「『假裝』就意味著『像』,不像,來假裝有什麼意義?」
「員工」小玲也是初次來,她到工位後,給母親拍了視頻,說自己「找到了工作」,母親叮囑她別穿T恤,「買套正式點的衣服」。在母親的概念里,上班是一件「得有正形」的事,穿襯衫、按時打卡,至少得看上去是「正經事」。
去年,小玲辭去在上海的互聯網公司的工作,全職做自媒體。環顧四周,這裡與她記憶中的辦公地並無二致:位於一棟標準寫字樓內,工位、會議室、接待室俱全,樓下還有保安。中午,陳英健請她和其他「員工」一起吃飯,在路上邊走邊聊,她恍惚間覺得,「像新人入職第一天」。
現實中,這裡連「公司」都不是,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
陳英健說,「假裝上班無限公司」並未經過工商登記,這裡原本是他自己公司的一部分,用於品牌展廳和直播產品,有部分工位多是閑置狀態。談到成立初衷,陳英健稱之為「誤打誤撞」。最初是朋友的孩子即將畢業,毫無面試經驗,找他模擬面試,後又提出想體驗上班氛圍。他意識到這可能是個普遍需求,乾脆將閑置空間開放,為那些處於人生過渡期的人提供一個可以日常化「假裝上班」的場所。
但是規章制度寫得比真實的公司還細——不能上班睡覺,若打呼嚕,會有叫醒服務;不能玩遊戲;禁止辦公室戀情;不許抽煙喝酒說髒話;不能遲到。來的人先要填申請表,接受「假裝面試」。
假裝上班公司的公司規定。圖/九派新聞 萬璇
面試會篩掉一部分人,陳英健會看對方的面相,長相凶的會被懷疑情緒不穩定,一上來就談投資、要帶大家「暴富」的申請者,也會被直接否決。陳英健解釋得像一位導演講舞台紀律,強調要保證這裡的安全性。
他透露,目前假裝來上班的員工有三四十名,但預約群里已有幾百人。這裡日均30元,大學生有優惠,一個月150塊。「我們這邊60%以上都是假裝上班真工作,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做。」
陳英健說,他是白手起家,2013年在深圳註冊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他對過往人生的總結是「經歷了很多常人很難經歷的事情」。在媒體的敘述里,他擁有26套房本,三四家公司。他並未將「假裝上班公司」視為需要擴張的生意,而是一種資源的「善後利用」。但如果需求持續增長,他計劃與其他公司合作,尋找更多空間,但前提是價格要便宜,給這類人群提供緩衝和過渡,不能以暴利為目的。
然而,陳英健未曾預料「假裝上班」會引發如此巨大的聲浪。
8月初,一篇報道引爆網路,他的生活旋即被媒體採訪填滿。公司還來了要販賣自動售貨機的人,他判斷「是為了藉機炒作」,還有人專程從外地趕來只為見他一面,更多人來尋求合作或投資。
在「員工」老艾看來,假裝上班公司火爆的原因之一是,「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去上學上班,天然就是『要做點正經事』。當你在外面長期找不到一個地方干正經事,自己也會有不太對勁的感受。」
「假裝上班」對外界的吸引力映射著當下的普遍焦慮——工作如何與生活並行?年輕人如何在績效社會裡尋找自洽?在被高度制度化的「社會時鐘」之外,人們能否為自己找到新的節拍?
【3】寄存生活
來假裝上班的人大致能歸為幾類——缺乏職場經驗的畢業生;從公司辭職、處在gap階段的創業者或自媒體從業者;還有一些在多個職業身份間切換,渴求一個穩定場所的人。
多數人並非消極抗拒「社會時鐘」,而是在主動探路,在離開傳統工作軌跡後,選擇了這個帶有「上班」形式的緩衝場所。對一些人來說,工位是生產力工具,是社交與資源接觸的節點;還有人把它當作一種維持時間感的儀式——每天能「按時」到達某地,意味著他們沒有完全放棄社會時間。
點姐在工位上翻著一本《爆款內容方法論》。30歲出頭的她,曾五年苦戰中國美術學院考研未果,後在杭州經營美術培訓工作室。近期,她決定從線下轉線上,教中老年人畫畫。平時,她在家錄課、直播,在假裝上班公司看書學習,把這裡當作學習和交換方法論的場所,想多接觸自媒體從業群體,理解演算法與選題邏輯。
老艾則在工位上寄存了自己的生活。她來的時間最長,得到了150元一個月的優惠價格,工位被她裝飾得很有生活氣息——她的桌子底下有三四個未拆的快遞盒子,桌子上有兩塊奶油色的鍵盤、復古小風扇、未拆封的超級密碼機、一摞書,《喜劇的藝術》《段永平投資問答錄》《開始寫歌》。
老艾的工位。圖/九派新聞 彭茸雯
她是一名脫口秀演員,開了一家飾品網店,在學習聲樂創作,並且在學習理財,管理自己的財務狀況。另外,她還自學了韓語、日語、法語。
對她而言,這裡不是臨時棲所,而是屬於她的「場域」。「我不喜歡星巴克、圖書館那種臨時紮寨的感覺。我希望工位是有一種我自己的場域,這裡都是我的東西的時候,我會覺得更安心。」
老艾31歲,在武漢讀的大學,本碩都是學工業設計。畢業後,她去互聯網公司做產品經理,為了克服不擅長與人打交道的短板,又去上海做了一名房產中介,強迫自己與人交流。到了冬天,老艾覺得生活很孤獨,同事間並不同頻,最終又回到了武漢。之後,她做過培訓、採購。去年12月,為了在電商方面有更多嘗試,她來了杭州。
在杭州第一份工作的辭職原因是,老闆喜歡罰款。遲到要罰,忘了關燈要罰,下班後椅子沒有挪到工位下面也要罰。「這個行為我非常不能接受。」再後來,她嘗試過和朋友一起創業,也試過做主播,「給一個號就能起一個號」,但是傷嗓子影響做音樂,最後她決定自己開一個賣珍珠飾品的網店。
「我不是不喜歡上班,而是因為要學音樂、搞脫口秀,活太多了,如果去上班的話,大多數企業還是希望你下班也拿著手機待命,沒有老闆能夠忍受我這種狀態。現在已經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然而,在假裝上班公司,這裡沒有KPI、沒有上級評估、沒有晉陞階梯,時間呈現出更純粹的個人化面貌。對於一些人來說,時間像失去河床的河水。
為此,老艾用「模擬人生」的方法讓自己每日「刷任務」,將學習、創作、運營拆解為清晰條目,再一一打卡完成。如果晚上沒有開放麥或聲樂課,她會待到九十點鐘,加班完成她計劃好的工作。周一到周六,她幾乎全勤,「基本上就是996,希望未來公司周日別休息,繼續營業,那我周日也會來。」
較為痛苦的是迷茫的狀態。博南相信,迷茫是人的常態。他想起過去接觸的許多同齡人,人們之所以迷茫,是因為沒有目標。「但真正達到那個目的後,還是會迷茫,因為人生只是感覺走過了一個節點,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老艾沒有和家人說辭職的事情,她甚至沒有告訴家人,自己已經離開武漢。
初到杭州時,她在餘杭生活。這裡的一切都太新,她工作的地方,辦公樓的玻璃會反光。但她住得偏,晚上回去後,連馬路和車流的聲音都聽不見。後來,她搬到了濱江,慶幸回到了人群當中。
工位是她構築理想版圖的一塊小根據地。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學聲樂,學語言,挑出好看的飾品,做能感到快樂的事情。最近讓她覺得快樂的小事是,在聲樂課上很快學會了和弦分解。煩惱的是,脫口秀的讀稿會上,沒寫出新段子。
【4】自我時鐘
不去上班,人可以為自己選擇一個什麼樣的生活?
為了獲得一份體面的好工作,小玲曾經花費了很多心血。她的自媒體內容,也主要是分享她從雙非院校到互聯網公司的「逆襲」之路。
在網路世界裡,她教大家如何做讓人眼前一亮的ppt、如何打磨簡歷,甚至還會幫粉絲修改自我介紹的逐字稿。
她曾將求職視為「升級打怪」,自認出身「新手村」,必須用經驗值彌補。大學四年,她積攢了八段實習經歷,去過傳統媒體、創業型公司、新媒體公司、MCN、互聯網公司,做過銷售、商務、剪輯、直播運營、大廠運營。「如果待在學校里什麼也不幹,我就會很焦慮。」做直播運營實習時,她正好遇上618大促,在公司從早上六七點待到次日凌晨,在各種直播間里喊三二一上鏈接。
求職時,她會牢牢抓住每次面試的機會,想辦法給面試官留下好印象。後來她獲得了一份月薪過萬的互聯網公司工作,拿到offer後她開始在社媒上分享經驗。
後來,她的副業自媒體收入快要超過主業,她覺得「生產的東西屬於自己」,沒有被隨時裁掉的風險,因此選擇離開。
小玲勾勒出她心中的「社會時鐘」,是一張世代相傳、近乎強制的時刻表——上學、考研、進公司、求穩定、結婚、生子。
她的父母都是在軌道上平穩運行的人,在山西縣城的發電廠做著檢修一線的工作。高考報志願時,父母想讓她報電氣類專業,將來回到電廠。小玲抗拒這種循環:「我姥爺在電廠,我媽在廠里長大,再生孩子,孩子畢業又回電廠,和知根知底的同事結婚生子,孩子又在廠區附近上幼兒園。」
高考報志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比較叛逆的選擇。她是一名理科生,最後選擇了文科專業。「我其實不太願意回憶我的高中,總會喚起不好的回憶,永遠處於對比狀態。我的父母都希望我和我的同學保持在一條道路里,高考失利,那就考研到一個好學校。我其實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自媒體給予小玲的正反饋,是她過去人生中很少得到的。「找我諮詢的很多都是和我差不多學歷背景的人,如果能幫助別人做出一份好的簡歷,找到好的工作,會給我帶來很多成就感。」
出租掉的工位上寫著「假裝上班,工位已出租」。圖/九派新聞 萬璇
如果把社會時鐘喻為一座有節奏的城市鐵道,那麼自我時鐘就是尚未測繪的原野。
小玲講述了辭職後的一次旅行。那是2024年的冬天,她剛剛從那份工作里抽身出來,決定把時間交給自己。她在洱海邊住了整整一個月。她拍素材、剪視頻,把平日里被壓縮的節奏放慢到可以看見水面的微波,聽風把湖水推向岸邊。她在湖邊給母親打了電話,說自己主動辭職,電話那頭出乎她意料的平靜,「她說她理解」。那時她覺得生活是可以自由行走的曠野。
現在,她時不時仍會冒出想找一份工作的念頭,又會把想法極力按捺下去,深呼吸,要冷靜。她覺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就是皮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