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2 8 月

團播保底2萬?00後女孩:違約賠50萬

團播保底2萬?00後女孩:違約賠5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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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公司很厲害的,在這邊遠近聞名

小雪是在干團播的第15天被開除的,那天她想問主持借2000塊錢買衣服。作為團里的「權力中心」,主持幾乎決定著一個團的所有事項,包括風格、調性,甚至主播的去留。他認為,這個新人直播間一直引不來大流量,一個原因是主播穿得「太保守」。為此他催促過幾次,讓她們買些假胸、假屁股、黑絲什麼的,「你啥都沒有,那你就去買。」

在一群戰戰兢兢的女孩中間,24歲的小雪顯得像個職場老油條,但實際上她也剛畢業沒幾個月。此刻,她不太高興地回懟:「不買。又不給錢,還讓買這麼多。」這半個月,她已經花出去幾百塊錢。衣服越買越短,主持始終對她挑選的運動套裝和波點短裙不太滿意,他更鼓勵戴項圈的低胸裝、半透明薄紗或者黑色蕾絲豹紋那一類。用他的話來說,「男人更懂男人。」這些話聽多了,小雪感覺有點噁心,她很煩躁地說,沒錢了,借我點。

小雪購買的衣服在被開除以後到貨,她對此很發愁,「這種衣服平時也不會穿。」

小雪大專畢業後換過幾份工,都不怎麼順利,來干團播多少有點病急亂投醫。聽說這行待遇不錯,但她逐漸意識到,撈快錢也需要天賦。隊友向大哥撒嬌拉票,她站在那兒發獃。主持教她說騷話,她跟著復讀,把那些話講得像背書。到了該跳舞的時候,隊友抖跳得起勁,她連鏡頭都懶得看,把主持氣夠嗆:「看你跳舞,我都想報警。」

這個團最初有6個人,走過兩個,又補進了一個,據說是剛上大一的舞蹈生。剩下的分別曾經是撞球助教、服務員、直播運營和賣假貨的,沒有人超過25歲。直播間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除了一面白牆、五個巨大的補光燈和地上的充氣墊子外,甚至沒有一個彩色背景屏。在鏡頭照不到的地方,還有很多垃圾,酒瓶子、破拖鞋和吃完的外賣。新號開播要引流,不知道誰想出來的主意,把充氣墊子灑滿沐浴露和水的混合液體,讓女孩們光腳站在上面跳舞。

在團播行業,這個環節叫做「蹦號」。一位主播對應一種禮物,觀眾「點單」,主播跳舞,像在購買一種明碼標價的商品。刷更高價的禮物,可以加水或沐浴露,最昂貴的是開合跳,一次大概價值人民幣70塊——這個直播間的核心賣點就是女孩們的狼狽,以及隱約露出的乳溝和底褲。

為了「節目效果」,主持人適時往微信群里發信息,催促她們在墊子上假摔。但實際上這種提醒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在上面摔倒比不摔容易得多。她們反覆摔下去,有時候跪著,有時候是劈叉,讓人聯想到剛剛出生的小象,身上裹著黏糊糊的液體,試圖站起來卻數度失敗。有幾回,小雪整個人都摔到了屏幕外,第二天醒來全身的關節都在酸痛。後來,他們把沐浴露換成了洗潔精,把腳底都泡爛了,「因為沐浴露太貴了,他捨不得。」

播了幾天,團里有人腰傷了,有人摔掉一塊皮,主持慷慨地表示,今天就不玩這個了,換成擦邊,但打賞如流水的壯觀場面並沒有出現,反而引發了不少風波。有一天,一個女生跳最近風靡的「動感光波」舞,剛把腿抬起來,直播間就被封了,導致主持到處去借新賬號。團里5個女生,每天的禮物收益加起來也不到300塊錢。有一天下播後復盤,在跳8小時舞之後,小雪掙到了2塊,她能從中提成20%,也就是凈收入4毛。

在小雪的「培訓資料」里,團播的定義被精確到每一步:語言、才藝、遊戲、懲罰,被拆分成層層環節,目的是製造看點,讓觀眾在互動和娛樂中停留更久,從而掏錢「購買」一種情緒價值。團播直播間通常是一名主持或運營坐鎮,主播們各有角色,像陳列在展柜上,供人挑選。

這些天,小雪心裡那個干團播發大財的神話逐漸破滅。來之前她在網上搜到,干團播,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跳舞和聊天,「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人給你刷禮物」,她對這種生活充滿光鮮亮麗的想像。7月初,她來到位於深圳的這家直播公司,十幾個直播間赫然排開,還不斷有新的在建。直播間里一圈一圈的燈圍繞,音量大到震耳欲聾。這是小雪短短的工齡里,第一次見到有這麼多直播間的「大公司」。

每天都有新的人來。有時候五六個,有時候十幾個。舞蹈室擠滿了精緻的男男女女,跳著短視頻里最流行的舞,看上去的確有種朝陽產業的活力。自稱「人事」的男人拉出一排工資流水,最底下一條是本公司收入最低的主播,月收入2萬,往上一掃還有好幾十萬。「我們公司很厲害的,在這邊遠近聞名。」人事說。

後來她費了很大勁才搞清楚,眼前的十幾個直播間里,只有一個真正屬於她所在的公司,其他所有的設施和工作人員都是「和另一家團播公司拼的」。

當然,小雪也沒說實話。她聲稱自己大學學過舞蹈,一進來就被拆穿了,15秒的舞學了三天還沒學會。但這一點並沒有阻礙她成為一個團播主播,1米55的身高也沒有——直播間是賽博時代的大變活人秀,美顏濾鏡強大得彷彿可以變一個人種,「不管你什麼樣,只要是個女的就行。」

狂撒金幣雨

干團播是一場不需要本錢的豪賭,對於一無所有又渴望回報的人來說,它簡直量身定製。短視頻平台上,「自從做了團播,差點忘了以前是幹嘛的」的轉場視頻出圈,顯示著它不問背景和來處的巨大優勢。據公開報道,頂流團播公司僅一場團播就創收一千多萬元。而最火的女主播卡卡在行業里流傳著「個人單場百萬流水」神話,成為無數團播公司想要對標和復刻的樣本。

即使自認發不了大財,人們也很難抵抗高額保底的誘惑。打開搜索網站輸入「團播」,滿屏都是招聘廣告,「保底8k-16k+提成,公司提供帶薪培訓,新人第二個月月薪平均可達15k」,給人一種輕鬆體面就能「躺賺」的幻覺。

跟小雪之前的工作比起來,這種條件不亞於狂撒金幣雨。她當過服務員,每天上10小時班。因為打碎了不少東西,老闆讓她走,她威脅說要報警,才拿回了半個月的工資,兩千多塊。做過租房中介,她想深圳是大城市,租房的人不可能少。結果乾了一個月,一套房帶看十幾次,一單都沒有開,而她自己的房租也該交了。

她是抱著出人頭地的宏願來到深圳的。她出生在廣西農村,父母都是果農。作為家裡的長女,小雪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最小的妹妹才上一年級。她想,來深圳,一個月起碼能掙一萬吧?

經過5天「培訓」,主持從40多個女生里,「像選妃一樣」選中了小雪。月工資保底8000,每天從晚上7點直播到凌晨3點。選中她的男人最初的面目並不可憎。看上去20幾歲,普普通通,私下裡不愛說話。「成團」那天,他帶來6個女生去大排檔吃燒烤,喝酒、聊天、玩遊戲,雖然她不喝酒也不抽煙,經常很難融入,但她覺得這些人不壞。「他掙得不少。」小雪從他的朋友圈裡看到過流水截圖,直播六小時,直播間成交金額20萬,她篤信他能帶她們走向成功。「他很有經驗,我覺得他有能力把這個做好。」

小李進入團播行業兩年,曾經是頭部團播公司的舞蹈老師。他告訴我,他所在的頭部公司將團播理解為「互動性更強的偶像」「豎屏愛豆」,所有的內容和舞台都是往粉絲經濟的方向去做。他給我類比說,就像「快樂女聲」「青春有你」,但這是行業里的少數情況,「因為整個行業的發展是很不均衡的。」

「干團播這行,運氣成分比較大。」我在網上認識了兩年團播從業者小江,一個出生於2002年的「老牌經紀人」。小江告訴我,大概只有20%的人能掙到錢。掙到錢的意思是,「超出他認知範圍之外的錢」,比如大幾萬、十多萬。一個平平無奇的小主播,在每天沒日沒夜練舞和7小時直播之後,通常平均能拿到一萬出頭的工資。相比他們能夠找到的其他工作,比如服務員,仍然算是高薪,但對於名利場里的人來說遠遠不夠。

?視覺中國

在這個團里,小雪和另一個女孩霖霖年齡最大,24歲。干團播之前,她花費1萬多學費上了一個「新媒體培訓班」,只找到一份試用期四千塊的直播運營工作,負擔不起她在深圳的房租。想做帶貨主播,又發現帶貨主播「不要小白」。團播的門檻顯然低得多,霖霖有個朋友曾經辭掉上海的舞蹈老師工作去做團播,據說一個月能掙兩三萬,她決定干這行過渡一下。

直播間里,霖霖對外宣稱自己剛二十。她話不多,即使跳舞跳到牛仔短褲把大腿磨破了一塊皮,表情也始終淡淡的。因為小時候學過拉丁舞和民族舞,她幾乎是直播間里唯一能卡准節奏的人。

團里雯雯年齡最小,還有三個月才滿18歲。這個十七歲零九個月的女孩是被父親送過來做團播的,因為他不許她繼續在撞球廳工作。

即便刻意凸顯身體曲線,做了故作成熟的大波浪髮型,雯雯的臉上仍然顯露出一種不屬於成年人的天真神情。但有時候,雯雯又展現出對於人性超乎尋常的拿捏,這大概得益於長久的職業訓練。高三輟學以來,她已經有了兩年的社會經驗,上一份工作是撞球助教。不需要水平很高,能和客人打個七七八八就行,最主要的是給他們提供情緒價值。「進一顆球就說,『哥哥打得好厲害』『好球』。」沒有什麼秘訣,就是硬誇,雯雯說,「大家對這招很受用。」

作為初級助教,雯雯的收入是一個小時79塊錢。但無論如何,自從高三上學期輟學以後,撞球助教是她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來錢快,也不累,打撞球還挺好玩。有收入了,起碼能擺脫父親的「控制」。雯雯的父親是個副廠長,她說有一回躲廁所抽煙,父親突然進來把煙拿走,還揪了她的耳朵。耳朵上面剛打了耳釘,一揪,膿液流出來了,雯雯一生氣,父女倆打了起來。

和母親的關係也一塌糊塗。她們的聊天記錄里,要麼是母親罵人的語音,要麼是母親打來電話被掛斷的記錄。

從網上找到這份團播工作以後,父親深度參與了整個過程。親自送她來面試,幫她看了合同,甚至加上了老闆的微信,「也不知道聊了啥」。總之從結果來看,父親很認可這個職業,雖然他甚至沒有看過女兒的直播。我問她,為什麼父親不讓她做撞球助教,卻送她來干團播?她說自己也不太明白,「他說撞球廳往那裡一坐,很多人在那看來看去,他覺得我很丟人。但是團播不也差不多?」

她對成人世界的殘酷後知後覺。跳舞到深夜,所有人都摔得面如死灰的時候,她還在沖鏡頭咯咯笑,用手捧起地上一個碩大的肥皂泡,然後把它吹破。

看你什麼時候能把衣服跳下去

小江告訴我,無論團播還是個播,盈利方式大差不差,市面上大致分兩種。第一種以薅票為目的,行業內稱其為「曖昧經濟」。大部分是通過「談戀愛」的方式,「想辦法去薅這種老色批,薅死一個算一個」。

這種路子以低成本的情緒價值去撬動人性槓桿,但很容易鬧得極端,小江還因此惹上過官司。在法庭上,小江遠遠看到了那個男人,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據說還借了網貸,最後也沒有勝訴。在公司的苦心經營和教導下,女主播以「家裡很窮,有個弟弟在上學」的賣慘人設與大哥墜入愛河,一個月就薅走了他十萬塊錢——小江告訴我,故事線在個播運營中很常見,姓名、年齡甚至家庭住址,所有的信息都可以編造。除了賣慘,還有「白富美」「富家女」人設,公司甚至為主播專門租豪車拍攝,用來經營朋友圈。

第二種看起來眼光更長遠,當然也更昂貴。一些有能力的頭部公司認為曖昧經濟不長久,他們靠的是燈光、音樂,舞蹈的編排或創意,比如將形式換成對鏡播或者菜單遊戲,吃的是「百家飯」。當然,這種「內容型」投入也更大,除了少數「頭部」之外,幾乎沒有幾家公司能做得起。

小雪的團顯然走的是第一條路。一天晚上7點,她們又開播了。主持扯著一副公鴨嗓,逮住每一個進入直播間的觀眾問候:「xx哥,我問你個事唄,哪個老妹最性感?再說通俗一點就是,哪個老妹最騷?」「喜歡嗎?給你摸一下。但是哥記住哦,摸一摸三百多。」又轉向主播:「你衣服怎麼往下掉啊?你要這樣我就讓你多跳幾遍,看你什麼時候能把衣服跳下去。」

舞蹈「蹦號」環節只能算是前菜,目的是為真正的重頭戲PK環節引流。團播PK沒有才藝,拼的就是話術。利用話術讓粉絲掏錢刷票,是主播們的必備技能。入行前,小雪對於學習話術有很多期待,她覺得自己不太會說話,把這視為「高情商女人必學第一課」。

他們的「培訓資料」里用大段藍色字體標出了「直播拉票話術」,彰顯著這項技能的至關重要:「直播間有沒有猛男哥哥呀,支持一下小禮物呀,有了聯繫方式,我可以陪你聊天打遊戲打視頻呀,懂得人都懂呀。」剛上播那幾天,主持在直播間一句句教,女孩們獃獃地跟著念。「太快了,你要慢一點。」主持說,「性感一點,溫柔一點,可愛一點。」教到最後,他有些惱羞成怒:「我要是個女的,我還用得著你們!」

在小雪的直播間,主持規定,過1000票的主播可以坐椅子,其他人必須站著。女孩們尷尬局促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機械地重複著「有沒有哥哥幫幫雯雯」「哥哥出來交個朋友吧」。只有小米最快擁有了自己的「大哥」,一來就刷上一千多票,在這個場觀不過幾百人的直播間里,她能穩坐「寶座」。

小米大概是團里唯一曾經有過團播經驗的人,據說曾有大哥三個月給她刷了1000多萬。小雪對此有點懷疑,「如果有那麼多錢,她為什麼要在我們這個破直播間里?」

小米在公屏里和大哥們調笑,在其他人上票的時候撒嬌:「有點沒安全感了。」不被回應的時候,她也知道追擊,「哎~呀~哥~哥~」或是以退為進,「哥哥你方便嗎?不方便就算啦,哥哥已經對小米很好啦。」對於團里這些「不解風情」的女孩,她很是一副過來人姿態地勸慰:「剛剛乾都這樣,久了就會了。」

這個行業有著一套完整的「粉絲服務」,直播本身只是個開端。下播後,主播們要維護「榜哥」「榜姐」,確保他們能在直播間穩定「爆金幣」。有一天,一個「大哥」給小雪刷了十幾個禮物,摺合人民幣不到三塊錢。還沒說話,主持就殷勤備至地把她的聯繫方式私信給了對方,他恨鐵不成鋼地指導小雪:「你們都交過男朋友,就像跟男朋友相處一樣還不知道嗎?」

有一天,雯雯還疑似加到了一個外國人「大哥」,大哥發來一串英文:「If you can send me your legs,I
would be happy」(如果你能給我看看腿,我會很開心)。雯雯趁機提出要求「Baby,help me
revive」(幫我復活)。

除了日常維護之外,團播行業還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寫作業」,通俗來說,就是到別的直播間去「撬大哥」。

小江告訴我,行業總結出來的方法論是,等級在25級到50級之間的「中層粉絲」最有價值,「等級高的人,不一定有更高的消費能力,可能他已經刷夠了,或者已經刷到沒錢了,等級高的號也更容易買到。還有一點是,等級高的人刷的禮物也更多,他見過的主播更多,你很難去拿捏。」

大部分平台只能發一條私信,因此這一條私信是至關重要的。私信通常需要一些吸引人眼球、讓人有回復慾望的內容。他們會到主頁尋找蛛絲馬跡,「比如他的作品是今天去釣魚,就發一條視頻,問『大哥,你也喜歡釣魚?我也喜歡。』」

在某種精心設計的程序和話術下,粉絲們的錢刷刷地往外流。我聯繫到20歲的女大學生阿禾,某男團的「榜姐」。之前,她加上了心動男主播的微信。男主播事無巨細地向她報備生活中的一切,「讓你沉浸在疑似男女朋友相處的關係當中。」那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主播維護粉絲的手段,「主播會跟他所有的粉絲報備,甚至是群發。」第一個月,阿禾就在「愛播」身上刷了6000多塊錢。

團播公司很懂得如何利用粉絲的好勝心。「如果我今天想給他拿第一的話,我刷一個鑽戒,一二百塊錢。別人也跟一個鑽戒,我再刷一個鑽戒,他再跟一個鑽戒,我跟對面這個大姐杠上了,可能就刷10來個。」這種心態像滾雪球,伴隨著直播間里時而熱烈、時而凄美的背景音,主播們「還有光嗎?我也知道是異想天開」的哀求,或者運營慷慨激昂的勸導「今天不繼續上的話,你就太可惜了」,阿禾有時有種「救風塵」的心情,有時又衝上腦門一股不甘心,「我兩三百塊錢已經花出去了,我不想讓這兩三百塊錢打水漂。」

阿禾現在幾個賬號加起來大概在35級左右的水平,這代表她已經在平台上消費了大約2萬塊。這個男團的熱度在逐漸升溫,她從主播的榜一逐漸掉到了榜二、榜三、榜四,她開始明白,「他必須要在別人身上投入比我更多的時間才算是合理的」,並為此感到很不舒服。在直播粉絲中,這是一種極為普遍的心態,「除非你是富婆,不然都會內耗。」內耗的主要議題是責怪自己:如果我一個月給他刷很多的話,他還用維護別人嗎?

他自己都犯規,這合同還能約束我?

簽下團播合同之前,小雪憂心忡忡地說,感覺這是一份「黑奴合同」。趁著人事出門,她偷偷拍下了每一頁。凌晨4點半,她把合同發給了我。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乙方?是我們嗎?」

合同的封面上標註著,這是一份經紀合同,不是勞動合同,我把可能暗藏玄機的條款念給她聽。「經紀合同是啥意思?」她有點懵,「是啥關係也沒有的意思嗎?」

「意思就是出了事不能找他,在直播間里受傷的話,算你自己的。」我說。「受傷了,他還能把關係撇清了?」她憤憤不平,「他們這種娛樂公司的律師團這麼厲害嗎?沒有哪一條是能夠保護我的。」

據小江觀察,這個年輕的行業里,到處充斥著想從中分羹而食、薅一波錢就走的人。而規則顯然是最不重要的事。「像現在很多這種公司,你一點開它可能是某某醫療、某某金融,跟傳媒公司不搭邊的,只是他們老闆手底下有閑錢,腦子一熱就投了,弄一個簡陋一點的場地,再去招一些完全不需要篩選,是個人就可以來播的女孩子,或者招一個經紀人把這些女孩子騙過來。」小江說,「大部分公司都是這樣,周期也就在3個月到5個月之間。」

他說,很多主播就是被這樣的公司給「霍霍」了。簽了合同,實際上根本不明白合同意味著什麼。比如所謂「無責底薪」——小江覺得這是個偽命題。「公司肯定是要盈利的。如果你每個月播不到這麼多錢,公司是不會去發(保底)的。」小江說,「比如挑你直播內容上的刺,或者時長、天數相差一點點,他都會去說。」他曾經有朋友做團播,因為沒有業績,拿不到保底工資。想離職,卻被合同要挾,反而賠償了公司20萬違約金。合同里的「違約」事項寫得很模糊,比如「消極直播」,「他沒有說什麼是消極直播,他隨便說你一個點就行,這種合同基本上都是解釋權歸公司所有。」

無論如何,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成為這個行業的燃料,不少公司給經紀人下達kpi,每月招三四個,對於新手來說並不容易。「現在談主播色變,主播的資源很少,」小江說,「很多公司會想方設法去弄,比如從其他崗位轉化。招前台,把女孩子約過來,面試的時候pua她,說你的學歷也不怎麼樣,再去做薪資對比——不如來做主播。」

雖然知道那是一份「黑奴合同」,但在肥皂水上跳了兩天舞以後,沉沒成本日漸增高,小雪的心情變得微妙起來。不簽合同就意味著沒有底薪,每天白乾十幾個小時,實在是一樁過於虧本的買賣。所以,在終於摸到合同那一刻,小雪甚至覺得有點興奮。

我能感覺到她在儘力說服自己。因為當我再次提到50萬違約金的時候,她的態度變得模糊起來:「違約金啥的,都是嚇唬小女孩的。」

「害怕的有很多,想要的也有很多。」小雪說。我問,如果賬號做起來,你能得到什麼?「一個月兩萬的工資。」她對此沒有遲疑。那時候她還充分相信,自己能從這個行業撈一波快錢。

直到看到這一條「嚴禁以任何形式表演,帶有色情涉黃擦邊引起他人性慾低級趣味的內容」的時候,小雪好像終於找到了漏洞。「他都不管,還要我去做擦邊,自己都違反自己的合約。」她說,「我把這些都錄下來了,要是我真拿不到工資,就可以拿這個去告他。他自己都犯了合同裡面的那些規則,這合同還能約束我?」

儘管發生了上述種種令人擔憂的事件,小雪還是簽下了這份合約。在她的強硬要求下,主持在拖拖拉拉幾天後,鎖上直播間的門,把屬於乙方的那份合同還給了幾個女孩。他諱莫如深地警告,合同不能泄露出去,不然要找她們麻煩,「因為只有我們幾個有合約,很多到這邊的主播都沒有。」

深淵

作為大專畢業生,在一群高中都沒有讀完的男孩女孩中間,小雪感覺自己像個博士。練舞的時候,她認識了不少十幾歲的未成年女孩,最小的那個出生於2010年。「她們年齡都挺小的,說自己以後也想做擦邊主播,沒有想過別的出路。」小雪對此很是唏噓,「如果幹過這麼高薪的,其實你是很難腳踏實地去干其他工作了。也不可能擦一輩子。」

因為做造型,小雪每天頭上都插滿了夾子,有時候太累了,「頭髮都沒拆,就睡了。」

有一天,在小米又一次贏下PK之後,剩下幾個隊友要受到坐爆氣球的懲罰。「快點,不要浪費我大哥的票。」小米對此很積極,她拿著話筒在鏡頭裡來回晃蕩。小雪第一次坐下去,尖叫著跑開了。「沒爆,你跑啥?」主持在畫外說。「不是,你至於嗎?」小米接著說,「要不你把票全部算我頭上,我來坐,我可以坐爆20個。」「快點。」主持催促,「咋的,後面有狗在追你呀?」「你太矯情了,坐下。」小米也說,「老子數到三!」

成功坐爆氣球的那一刻,爆炸的聲音把小雪嚇哭了。但音樂並沒有停止,休息10分鐘,必須回來繼續跳舞。對於小米的話,小雪其實沒有很生氣,因為拉票太低每個人都得受懲罰。據說小米後來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她並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人會害怕氣球。」小雪說,「因為我哭了,她就跑過來給我擦眼淚,跟我說不好意思,還說『下次有這種,我幫你去』。」

她們之間有一些不知真假的友誼,有時是擦眼淚,有時是從肥皂水中互相攙扶一把,有時是一起懟主持,一個來打暑假工的女生甚至在小米離開鏡頭的時候幫她拉過票,雖然話術非常拙劣。擦了眼淚,補完妝,小雪的眼睛還是紅紅的,一上播又哭了。她曾經看到雯雯穿高跟鞋腳上磨出的傷,也知道霖霖的腿被牛仔褲反覆摩擦,勒掉一塊皺巴巴的皮,已經結了痂。因為長久泡在肥皂水裡,她們的皮膚上長了薄薄的皴裂,摸起來像一層紙一樣脆弱。

「我本來不哭了,看見她在那跳舞,我又哭了。」她說,霖霖今天發癲了,穿10厘米的高跟鞋來跳舞。已經疼得路都走不了了,要扶著她才能站得起來,但是一聽到音樂就上去跳了。小雪覺得高跟鞋像刀一樣,每次霖霖跳舞扭屁股的時候,高跟鞋就會刮到她腳上的傷口,一邊跳、一邊刮。「你不知道我在後面看得有多心疼。我讓她去跟主持說,要不休息一下,她不願意,怕被開了。」

「真的是在搞pk嗎?我站在那裡就是一種雌競的感覺。」她說。

小江進入直播行業的理由和所有人一樣,找不到工作。他學的是VR,但畢業於大專,很尷尬,技術革命的浪潮跟他沒什麼關係。剪輯,建模,平面設計,大專里的技能一個也用不上,他只得躬身投向另一個風口——在某種程度上,這個行業「平等」地接住了每一個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雖然能不能吃上這口飯全憑運氣。

我聽不出來小江講述這些事時的情緒,也許因為置身事外,他的語氣甚至帶點戲謔,聽起來像上帝。有時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我自己做這一行,其實都很討厭這一行的女孩子。如果你讓我去跟她們談戀愛什麼的,我其實都完全不考慮。」「說難聽點,我覺得這個行業的主播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很多沒有良心的人。主播這個崗位是門檻很低的,對吧?」

但有時候,他又覺得是環境造成了這一切。主播承受著很大的壓力,因為晚上流量好,主播們大多要熬到凌晨,內分泌失調都是正常的事。即使沒有明面上的業績考核標準,公司也會從中推波助瀾,踩一捧一,讓主播互相攀比。行業通常明令禁止主播和大哥大姐私下見面,但有的公司會私下誘導,「我前幾天有個主播,去跟一個大哥吃了個飯,啥事也沒發生,今天庫庫給她上了幾個嘉年華」「其實我感覺這些大哥也沒什麼,只要保護好自己」……

「可能也是這個環境的局限,環境教他們這樣,他們就覺得這樣是對自己有利的。」他說,「你想一想,一個未成年,她的三觀都還沒有徹底成型。有句話叫由奢入儉難,直播就坐在那裡什麼也沒有干,跟大哥眉來眼去的,私下聊聊天,一晚上就收了幾千塊錢,這是很離譜的一件事情。之後你不做這個行業了,再去做正常的服務員,可能一個月你都不一定能掙到這個錢,你很難去脫離這個崗位了。」

「基本上做了主播,就有點像進深淵了。」

人生完蛋了

我們的最後一通電話里,小雪告訴我,最近深圳在下暴雨,好像還有颱風要來。由於不想住公司牆皮掉落的老舊宿舍,她自己租了個沒有廚房、沒有任何傢具的小隔間,一個月租金只要六百多,坐7分鐘公交車就能到達上班的地方。不一樣的是,現在不用上班了。房間里有個大窗戶,每天睡在床上就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她很喜歡這裡。

她曾經想在團播行業大展宏圖。「自己搞一個團播,自己租一個場地,做一個不一樣、不擦邊的團播。」但現在,她徹底和團播行業告別,決定躲得遠遠的。被開除以後,她被拉進一個「維權群」,裡面都是未成年女生。「她們應該是從東莞被黑中介介紹過來的,簽的是哪個公司,我猜她們都不知道。所以她們去告誰?」她說,「唉,這麼小就出來打工被騙,以為來這邊能掙大錢。說她們膽子小吧,這麼遠跑過來了,說她們膽子大嘛,又沒幾個人敢報警的。」

「不知道我跟你說這麼多社會的陰暗面,你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啥的。」小雪在電話里說,「主要是我在裡面也沒有啥快樂的事。」

她其實有過快樂的日子。最後一通電話,我們聊了些和團播無關的東西。她說她喜歡畫畫,在學校的時候,想過從小學教育轉到美術專業,但是轉不了。她就想了一個辦法,沒課的時候跑到學校的美術學院旁聽,認識了那裡所有的老師。自己在紙上畫完,拍照給老師看,請求他們幫忙改畫,有空的時候甚至直接帶著畫去辦公室讓老師看。她計劃先自學,然後升本,最終成為一名優秀的設計師。

「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每天都活力滿滿的,我以為我在追逐夢想。每天都在畫,每天都在改,也不懂累。」後來到了深圳以後,每天上班,她都幻想自己是在上學的路上。

「其實要是努力的話應該也可以升上,但是我衡量了一下自己的選擇。如果升本,還是要我爸媽出錢,我也不想為難我家人,不想讓他們這樣去承擔我自己的夢想。我就自己放棄了,要是以後掙到錢了,我再往這條路上走。」父母年紀大了,作為家裡的長女,她必須考慮更多,「家裡差不多都是他(父親)自己一個人承擔的話,我就覺得太重了。」

上大學的時候,小雪在培訓機構當過美術老師,教中小學的孩子畫畫,一天100塊錢。從學校到機構,坐公交車來回要一個小時。也是這樣的暴雨天,她撐著傘,站在那兒等公交車,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迷茫,那種感覺和在直播間里的感覺很像,好像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了,人生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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