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到了周末,你不去逛街、不在家裡睡覺,而是花錢買張票,跑去給一群陌生人講 PPT。
這活動叫「亂講PPT」。聽名字讓人困惑:下了班還要講PPT嗎?但它正從上海的陸家嘴到北京的五道口,在班味濃厚的大城市蔓延,成了都市白領的新流行。
活動規則很簡單:上台那刻,你才看到要講的
PPT內容。題目天馬行空——比如「怎樣把豆汁賣給三體人」「草原牛馬與城市牛馬的區別」「為你老闆策劃一場葬禮」。如果你要贏得最多掌聲,還得一本正經地帶著邏輯輸出。
和其他「搭子」活動一樣,它安放著都市青年的現代性孤獨,而無論是組織者還是參與者,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一個詞:反叛。
「工作帶來很大的壓力,你需要一種方式來釋放。」一位冠軍選手如此說道。
文丨周航
編輯丨王珊瑚
周六的晚上,上海陸家嘴的洋房,窗外是耀眼的摩天大樓群,屋裡坐著幾十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花了168元搶票進來,只為看別人親自上台去講PPT,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26歲的莫莫就是選手之一。這天她抽到的題目——第一步:大喊三聲「我不是精神病」;第二步:簡述你為什麼發瘋。活動組織者解釋,題目主打衝突感,「PPT是辦公軟體,但是大家用來發瘋」「明明要發瘋,還要喊我沒有病」。
莫莫也第一次看到內容,以至於她需要先花十多秒去看PPT正文:「社會對精神健康的認知存在偏見和誤解,這影響了對精神疾病患者的理解和接納」。
這是一段用AI跑出來的段落,和當天的年輕人比,看起來AI的精神狀態要穩定得多。
莫莫大腦迅速轉動,瞬間找到了「市場空白」。有「不足」,就有市場;有市場,就需要她這樣的專業人才。
於是,這位知名國際美妝公司的市場部員工,過了一把老闆癮。她戲仿互聯網流行句式,「girls help girls」「boys
help boys」,提出新公司口號是,「精神病help(幫助) 精神病」——底下的觀眾奉獻出笑聲。
如果暫且忽視題目對特殊人群的冒犯,你不得不佩服莫莫臨場反應,她一身碎花長裙、妝容精緻,站在大屏幕投放的PPT前,颱風穩健得像真在發布一款重磅產品。不帶任何停頓,她指著窗外的摩天大樓,鋪開一整套完整的營銷方案——
「馬上大家就看到這一片,什麼外灘、東方明珠,都會有我們的ooh,就是我們的(戶外)廣告。」
「我們會在小紅書鋪天蓋地發我們的social
poster(社交海報),我們會找很多精神病用戶,在我們的精神病院里拍ootd(今日穿搭)。」
「我們這個產品就是打造一個精神病社區,人人都可以做五分鐘精神病」。
台下爆出尖銳笑聲。
和莫莫一樣,選手主要是白領群體,這場比賽的亞軍,和莫莫還有個共同特點,「都來自最卷的公司」。亞軍選手剛從一家知名互聯網電商公司裸辭。莫莫說,「(我們)就是到哪裡都要卷」。
作為冠軍選手,莫莫謙遜地表示,這天表演主要歸功於日常積累。工作里她就是要制定各種市場方案的甲方。至於PPT,她再熟悉不過了。和領導彙報,和同事對接,和合作方溝通,但凡說點什麼都離不開它。她一天可以做兩個PPT,或者兩天做三個,「就相當於你們的word」。
儘管碩士畢業工作才兩年多,但莫莫已經是個資深的PPT專家了。她說,把PPT做好、講好,確實能更高效傳遞信息。她現在有一套如何講好PPT的方法論:第一,你要明白聽的人是誰;第二,你要知道他們最關心的事;第三,你要知道你講PPT要達成什麼目的。「這個是講PPT最重要的三點」。
如果另外再補充一點,適時互動也必不可少。就像在比賽里,她很自然地就把話筒遞給觀眾,讓他們大喊「我不是精神病」。
七月的一個周六晚上,這場「亂講PPT大賽」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在一系列諸如「孫悟空應該如何做好向上管理」「我在約會軟體做田野調查」「如何用科學解釋我不想上班」這樣的話題講解後,最後大家投票,莫莫眾望所歸,奪得冠軍,獎品是後面比賽的門票,價值168元。
比賽結束已經深夜,莫莫還在興頭上,發了一條帖子慶祝奪冠:
「我要感謝我的公司,是你們讓我保持每天幾十頁PPT的超強輸出效率。今天我獲得這個獎,靠的是我幾十年如一日的PPT紡織!這是真正的台上五分鐘,台下十年功!」
●莫莫在比賽現場。講述者供圖
這個夏天,亂講PPT活動從上海出發,擴散到許多城市。北京五道口一棟5A級寫字樓,一場亂講PPT比賽來了一百多號人。
當天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大多來自於反差——無論PPT內容多荒誕,優秀的選手們真的像在工作。不止一個人是穿著正裝來的。
比如,當天冠軍選手Hank抽到的題目是,老北京豆汁出海項目策劃,目標是賣給三體人。
儘管Hank已經不記得《三體》的內容了,但站在台上,他始終昂首挺胸,淡定自如,表情親切,手不停在空中揮舞。PPT里有張圖表,折線一路上揚,他現場講解,「我們發現,離地球越遠,對豆汁的喜歡程度越高,這個東西真的是,好事不出門,臭味傳千里」。
賽後,作為冠軍選手,Hank分享了和上海冠軍莫莫幾乎一樣的經驗,講PPT的狀態很重要,「你要相信你講的那個東西」。
自信心是在一次又一次講PPT中練出來的。30歲的Hank做諮詢,一個「把客戶沒時間整理的信息包裝好,再按小時賣回去」的行業,講PPT也是他的日常,如今即使面對三五百人,也一點都不帶緊張的。
事實上,工作中也有這樣的時刻,老闆不在,Hank臨場就要替他去講PPT,Hank自己都不知道下一頁內容。但不能顯示出慌張,要憑著專業積累,不斷自信地輸出。
Hank說,行業里也不乏大佬,即使自己不那麼相信的內容,但說出來也讓人信服。他還是沒那個出眾的本事,「我更相信它是對的,才能把它講得更好。」
前不久,Hank才離開加班時感到心臟疼的知名公司,跳槽到一家NGO工作,重新有了自由支配的周末。平常他就喜歡相聲、脫口秀,也參加過這類活動,但覺得太費精力,亂講PPT就不需要任何準備。上屆他就是冠軍,主辦方發來邀請,他也很樂於再次加入。他喜歡帶給人笑聲的感覺。
相比之下,上海冠軍莫莫還深受PPT的折磨。尤其當公司全球CEO要來華巡視,那份彙報PPT就要花掉她和同事一個月時間,哪怕他們只承擔了其中幾頁。
光有內容不夠,PPT還要做得像雜誌一樣精美。左右、上下,來回調整格式,找各種精美的背景圖片,「這就是美妝公司對美的要求」。
工作忙碌的時刻,周末她也壓根不會有空參加這樣的活動。每天晚上回家9點多了,吃完飯、洗完澡,還要不斷回復工作消息到12點多。那之後時間才屬於她自己,有時報復性熬夜,玩手機到3點多。
長久地編織PPT讓這個年輕的女孩都感覺腰疼。一天,騎電動車回家的時候,她突然很悲傷,自己居然在為一張好看的PPT而犧牲個人健康。
但無論內心感受如何,第二天起床,到了公司,仍然要畫上美美的妝容,顯得精神抖擻。在公司,表現出疲憊也是不職業的表現,「就代表你已經被工作壓得疲憊不堪,以至於無法照顧自己的生活,這就是你能力不足的一種表現。」
當工作填滿時間,她得到的回報是在晉陞中跑在同齡人前面。而她則用各種消費來撫慰自己,一個人點三四個菜,或者一份百多塊的小龍蝦,「吃辣吃到喪心病狂」,買各種盲盒、玩偶。當然也包括,花168元來參加這樣一場亂講PPT比賽。
莫莫住在浦西,來回打車還花了一百多,到了現場,看著窗外的上海三件套,這座城市最高的三棟樓,她自己都覺得荒謬:「好像珍妮紡紗廠的工人,下了班還自己找地兒接著紡紗。」
不過,她還是收穫到了她想要的氛圍。那些掌聲和歡笑。活動結束,還有好些女生加她微信,誇讚她厲害、講得有趣。
「工作帶來很大的壓力,你需要一種方式來釋放,」她說,「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反叛。」
●亂講PPT比賽現場。講述者供圖
這項活動起源於德國,又叫「PPT卡拉OK大賽」,參與者需對完全陌生的PPT進行即興演講。早年就有人在微博上介紹它,語氣裡帶著驚悚——「這一定是工作狂發明的。」
28歲的純潔是上海比賽的策劃人。第一屆試著辦一辦,結果在社交媒體上火得超出她的預期——幾十張票一放出來,幾分鐘就被搶光。原本只打算周末開場,後來為了滿足觀眾,工作日晚上也加場,一個月內連開9場。
有些諷刺的是,純潔自己做代購、做電商,畢業後其實沒怎麼上過班。
但今年,她發現人還是離不開工作。家裡人會不斷催促。出國玩辦簽證還要工作證明。看個牙,醫生也建議先交個五險一金。她就這樣加入了這家專門組織年輕人社交活動的初創公司,「沒想到一下子就成了頂樑柱。」
競爭無處不在。就連這麼個活動,都很有捲起來的意思。在上海,就有好幾個團隊在開始辦同樣的活動,搶奪社交媒體的注意力。連辦活動的場地合作方,也想自己做,但工作人員過來看完都覺得無聊,純潔覺得這個活動偏文化性,「還是有一定門檻」。
觀眾里也不乏藏龍卧虎的。有次比賽,純潔旁邊坐著一個戴口罩的男士,她問什麼行業,對方說做互聯網的。後來她才知道,對方是一家知名遊戲公司的老闆,她覺得對方既是來放鬆的,「可能想要知道一些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麼。」
以前,純潔沒做過PPT,現在,她的生活差不多也被PPT淹沒了。每次比賽,都要重新想各種新話題,天天忙到深夜,回家倒頭就睡,「根本沒有時間出去玩,就天天搞這PPT」。
也多虧了過去幾年沒怎麼工作,她說自己還能不斷製作PPT,「要是過去幾年,每天都被現在這樣消耗,可能也蓬勃不了多久了。」
如果要正經聊一聊這項活動的流行,大概離不開兩個字:孤獨。
一位身份標註為大學教師的博主,在參加完一場杭州的活動後,在社交媒體概括,「它滿足了當下青年群體輕社交的需求」。
和這個觀察匹配的是,在各個城市舉辦活動的,多是專門組織年輕人社交活動的公司。比如純潔所在的公司,還會舉辦飯局、桌游、城市騎行等搭子活動。最初,她就是為了增加派對趣味,提出來玩亂講PPT這個遊戲。
在一個高度專業化、分工細密的現代社會,人們交流的內容切割得越來越窄。純潔組織的場子里,來的人橫跨各行各業。有人閑聊中提到,自己的朋友正在研究一種叫「馬約拉納費米」的粒子——「全世界只有兩個實驗室在做」。在純潔看來,大城市裡年輕人太孤獨了,當大家拋下工作的標籤,沒有利益驅使,純粹因為好玩聚在一起,交流起來也就沒有負擔,但也只能是輕社交,「淺淺認識一下」。
莫莫到上海兩年多,隔閡感已深入生活。
首先,你沒法指望和同事交心。在一個充滿競爭的專業職場環境中,她說,「你的生存法則就是不要跟同事做朋友。」
她的朋友圈,多來自其他不同行業的大廠。其中一個,去到一家知名電商公司後,有段時間每天發20多條消息,全是語音,全在吐槽工作。她告訴朋友,她也承載不了這樣的情緒。她自己下了班,也只是希望有一些微笑的快樂,更別說共情其他人工作的痛苦了。
在這座城市,她認識的朋友更多只是「搭子」——吃飯搭子、看展搭子、玩真人CS搭子。大家能共享片刻的熱鬧,卻沒法分擔彼此的痛苦。
前段時間,她去看牙,因為工作太忙,隨便找了公司附近的。花了七千,結果一直發炎。當她要去維權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在上海,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陪她一塊去。最後還是用錢解決了問題,她在閑魚上,花350元買下一個花臂大哥的兩個小時,對方順利幫她要到了賠償。
這個在985高校考研拿到第一名的女孩,很清晰地認識到這一切都很可悲。但轉念又想,如果職場拼搏不可避免,至少自己還有賺到的錢來緩衝生活的坑窪。
去年跨年,她和朋友一起去南京,依舊是大學裡認識的那些朋友。她為旅途規劃還專門做了一份PPT,把每個人頭像摳出來,聚合在一起。這樣一份精美的PPT,她現在只需要30分鐘就能搞定,而工作做的PPT,「要比這個好看十倍」。
「我已經被PPT馴化了」,她自嘲,也反問,「你不覺得PPT也是人類發明出來自我折磨的東西嗎?」
●莫莫為旅行做的PPT。講述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