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8 10 月

美国人求职囧途:一场被算法主导的“屈辱仪式”

划重点

权力转移:后疫情时代,就业市场主导权已从劳动者手中迅速回归至雇主一方,求职者重新陷入被动。

算法军备竞赛:招聘演变为求职者AI与雇主AI的对抗,自动化筛选、AI面试成为常态,过程非人化且效率低下。

“工作不安全感”蔓延:比失业率更严重的是普遍的工作不安全感,即便是高薪的专业管理阶层也感到职位朝不保夕。

求职成“羞辱仪式”:漫长的流程、混乱的指令、AI的冷漠筛选,让求职过程充满挫败感,严重损害求职者尊严与自信。

“NPC”的觉醒:当被长期剥夺基本所需的人们终将不再满足于配角身份时,会起身重新定义游戏规则。

美国人求职囧途:一场被算法主导的“屈辱仪式”

在后疫情时代,美国就业市场的主导权迅速转向了雇主。虽然宏观经济数据看起来很亮眼,但在算法和人工智能全面介入的今天,求职者却陷入了一场漫长而令人沮丧的“数字炼狱”。

招聘流程越来越自动化,求职者不得不与企业的算法系统展开一场“军备竞赛”。这种变化不仅让普通员工压力倍增,就连过去相对稳定的专业和管理岗位,也开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全感。

表面上的经济繁荣与人们真实的焦虑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落差正在削弱美国公众对现有体制的信任。

机器之间的“军备竞赛”

早在2024年秋天,纽约居民大卫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了。身边所有人,从挚友或亲人再到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好像都在求职路上挣扎。新闻里总说经济一片火热,除了通胀有点烦人,可现实是,找份工作动辄就得花上四个月、八个月,甚至拖到14个月。

在当前的就业环境中,就算你有些人脉,也未必管用。一位朋友气得直接发给大卫截图,HR的邮件里,居然连她的名字都搞错了。“这哪是招聘,简直就是一场‘羞辱仪式’!”朋友吐槽道。

但更常见的折磨是:一个招聘流程能拖上四五个月,Zoom群面至少五轮,每轮还隔着好几周;招聘方的要求朝令夕改,甚至还有不给报酬的“技能测试”,一做就得花掉一整天。

这一切混乱的背后,是一场由AI掀起的、怪异的“军备竞赛”。

对求职者而言,现在写求职信可以用Claude代笔,在领英上看到招聘职位可以“一键申请”(EasyApply),这使得人们能够以敷衍、半自动化的方式申请工作,轻松得像是给海面扔下一把沙子。数据显示,领英平台上的求职申请量每年上涨45%,每分钟能涌进1.1万份。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求职申请,企业那头也被这阵势吓到了,转头就用自动化工具“反击”。于是,战场上就出现了这样的奇观:招聘方利用AI筛选简历、用聊天机器人负责初面、游戏化测试考求职者的反应、还有各种预防作弊的古怪面试……所有这一切,都为了防着求职者在屏幕后面偷偷问ChatGPT。

大卫自己,也被卷进了这场游戏。当时,他的伴侣正在找工作;而一次突如其来的健康预警,也让他对自己一直单干的状态产生了动摇。于是,他也加入了求职大军。

不忙工作和帮伴侣改简历的时候,大卫就试图搞明白: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他翻看智库报告和政府数据,也泡在《Laid
Off》这样的社群里。他在Reddit板块、TikTok和各式求职论坛里,看到无数和他一样迷茫的人。

有人抱怨发出去的消息永远“已读不回”;有人计算着存款,说再半年找不到工作房子就没了;有人因长期失业导致抑郁,伴侣最终选择离开;有人不得不申请失业救济,从有房一族变成和年迈父母挤在一起,每天只能对着领英发呆。

经济安全感的瓦解

整个世界,仿佛割裂成了两半—— 一头是新闻里漂亮的经济数据,另一头,是无数个“大卫”在真实世界里感到的挫败与无力。

故事的这一边,是冰冷的宏观数据:全美约有740万失业人口,失业率在2025年8月微升至4.3%。虽然仍处于低位,却已比2023年的3.4%爬升了一截。

而另一边,是某些群体更为真实的困境:

非洲裔的失业率高达7.5%,年轻人则接近10.5%。纽约市今年上半年的新增就业岗位竟不足1000个,这个数字在去年还是6.5万个。全美范围内的职位空缺与求职者比例持续恶化,每个人的机会都在变少。

更令人揪心的是时间。截至2025年8月,近190万美国人已找工作超过半年时间。而在纽约等大多数州,失业救济金最多也只能领六个月。

然而,在耶鲁大学教授伊恩·夏皮罗看来,真正的症结并非失业率。他认为,“工作不安全感”才是那个长期被忽视的真正问题。他将其定义为:你无法确定自己能否在现有岗位上稳定地待下去,并获得成长。

夏皮罗指出,如今年轻人一生可能换12到15份工作。过去十多年,美国职场的稳定性早已瓦解。“有工作,一切安好”的表象,会在你失业并随之失去医保和其他保障时,瞬间崩塌。

夏皮罗展示的数据揭示了一个更深刻的社会断层: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顶层1%的富人财富飙升,而底层90%的人的工资却几十年停滞不前。“过去主要是中年人有工作不安全感,”他说,“但现在,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这些数字背后,是统计方法难以捕捉的灰色现实。那些冒着雨送外卖、帮人遛狗,同时仍在寻找全职工作的人,在官方数据里被算作“已就业”。但他们未必感到快乐或安稳,更不会认为自己“不在求职状态”。

这种弥漫的不安全感,早已不再局限于蓝领阶层,它正悄然渗入那些曾经高薪、稳定、光鲜的专业管理岗位。对许多人而言,工作所承诺的不仅是薪水,更是身份、意义和向上的阶梯。而今,这个承诺正在松动,一整代职场人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就像参加“不信仰的宗教仪式”

当一个人做了所有“正确”的事——经营人脉、打磨简历、刷遍领英,却依然收不到回音时,是什么感受?

看看大卫的故事。

这位35岁的项目经理每天清晨在布鲁克林醒来,喝完咖啡、服下治疗注意力不集中的药物后,就开始投简历。他给自己定的底线是每天至少投五份。“多投一份就多一线希望”,这是他坚持的唯一信念。

大卫曾供职于纽约知名文化机构,拥有扎实的技术和项目管理经验。但过去两个月投出的200份简历,全部石沉大海,他没有收到任何面试邀请。

“没投的工作肯定不会要我,投了的也几乎没戏。”大卫苦笑着说,“但这个‘几乎’,就是支撑我每天点击发送的理由。这就像参加一个我不信仰的宗教仪式。”

几公里外,一家全国性非营利组织的招聘负责人亚历山德拉正面对另一番景象。

她发布的两个中级职位收到数百份申请,其中四成连基本要求都没满足——缺少求职信、没有写作样本或者漏交指定材料。更让她诧异的是,几乎没人会在面试后发感谢信了。

她怀疑,涌入她系统的海量平庸和不完整的申请,背后正是AI驱动的“广撒网”和“一键申请”工具。“现在的人是把所有机会都试一遍,看哪个能中。”她发现,AI辅助的海投工具让求职变成了一场数字游戏,“结果就是我得花更多时间筛选。”

亚历山德拉对求职者的痛苦表示同情,她自己也经历了噩梦般的14个月求职才获得现在的工作。但她也观察到:当职场失去传帮带,当人脉网络断裂,那些约定俗成的职业礼仪正在崩塌。

“年轻人对形式越来越不在意。”她无奈地说,“他们觉得世界都快烧毁了,谁还在乎客套?”

这场求职游戏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雇主在简历海洋里捞不到真金,求职者在自动化筛选里失去声音。当最基本的职场礼仪都成为奢侈品,或许我们该思考:究竟是哪一环先断了链?

当自信被求职一点点磨去

在美国找工作最讽刺的地方在于:公司总说要找“自信、合群、善于合作”的人,但整个求职过程越拖越久,正在不断消磨求职者的自信和友善。

37岁的保罗对此深有体会。一年前,他从科技公司辞职,想回归疫情前从事的活动策划行业。如今他靠接零活维持生计,仍在寻找稳定工作。“最难受的是自信被一点点掏空,”他说,“每次和朋友聚会或者约会,都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还在待业。”

长期求职会放大一个人原有的脆弱,无论是种族、性别还是身体状况,都会受到影响。作为黑人,保罗在白人主导的领域求职时感受尤其复杂。在这个强调“男性应该成为经济支柱”的社会里,长期失业更让他倍感压力。

这种状态会蚕食人的自我价值感,引发令人窒息的焦虑,让人逐渐对体制、对未来、甚至对自己失去信心。它会逐渐让人多疑,在不知不觉中将其他人视为竞争对手。已有研究充分证实长期失业带来的精神健康影响:长期求职者普遍会陷入焦虑、抑郁中,既要面对真实的困境,又要承受无形的社会歧视。

大卫讲起第一次被AI面试官筛选的经历,语气里满是无奈。那个语音识别软件像审讯犯人一样评估他是否够格进入下一轮。“太不尊重人了,”他说,“我宁愿参加招聘会,至少能和人真实交流。”

相比之下,27岁的阿努里玛显得冷静许多。今年春天被非营利组织解雇时,尽管明知她即将要做手术,HR特意选在她的医保续约前几天通知她。“我没时间难过,”她说,“最麻烦的是医保断了。好在失业金和零工让我还能维持生活。”

对像阿努里玛这样的Z世代来说,“努力就有回报”更像是个童话。“在纽约,只有认识人才能找到工作,”她坚信,“否则你的简历只是海投中的一份,没人在意。”她完全不用AI工具求职,也只申请真正感兴趣且有人脉关系的职位。

“我被解雇时,我的两个室友也被解雇了。感觉每个人都在挣扎。”虽然青年失业率上升让阿努里玛感到不安,但她相信同龄人不会孤立无援。“我们和失业的朋友一起投简历,共享资源,互相支援。”

这些求职者总结出一些生存法则:不要独自面对求职压力;记住被拒是体制问题,不是你的错;相信只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培养工作之外的兴趣;学会向关心你的人求助。

在这些信条的支持下,保罗通过健身重拾自信,大卫和朋友搞起了摄影项目,阿努里玛则在DJ事业中找到寄托。这些个体努力确实能缓解焦虑,但所有人都清楚:当结构性问题迫使人人自救时,再积极的心态也只是一剂止痛药。

“大辞职潮”撞上“算力潮”

疫情曾短暂地改写了职场规则。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许多白领和知识工作者意外地获得了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议价能力。“大辞职潮”席卷职场,签约奖金水涨船高,远程工作成为可争取的权利筹码。

那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时刻:员工话语权提升,社交媒体上的道德呼声高涨,Slack和Twitter让集体发声变得容易。然而,这场权力的重新分配只是昙花一现。进入2025年,在经济波动和政治不确定的背景下,权力的天平已悄然摆回资方一端。

这种权力转移并非温和的过渡。当前,青年群体的失业率显著上升,22至27岁年轻人的失业率已达7.4%,黑人女性成为失业人群中增长最快的群体之一。财务安全感的缺失正在蔓延:2025年7月的调查显示,41%的Z世代几乎每月都入不敷出,仅22%的人认为自己财务稳定。

人工智能虽未引发大规模失业潮,但已开始侵蚀法律、金融、科技等领域的初级岗位。曾经相对安稳的白领阶层、科技工作者和专业管理人员,也开始感受到经济不确定性的寒意。

与以往的经济下行不同,这次的特点在于:从招聘到解雇的每个环节,都越来越多地被算法和自动化系统所覆盖。这些系统无法理解人类生活的复杂性与微妙之处。曾经维系职场的人际网络(传递着技艺、经验与互助精神),如今已被冰冷的数字循环取代。

在这个新系统中,劳动者向那些终将限制他们、监视他们,甚至最终取代他们的系统输入提示词。就像有人形容的那样,求职变成了一场没有信仰的仪式,“就像在试图让自己的机器人与对方的机器人对话”,或是“试图撬开世界上最愚蠢的锁”。

这种机制让人深切感受到:劳资关系虽从未完美,但原本应有的协作精神,正被削弱至破裂的边缘。

觉醒的“NPC”:从背景板到主角

我们似乎活在了平行世界里。一边是股市在AI概念推动下持续攀升,另一边是就业市场的停滞与衰退风险。正如经济分析师凯拉·斯坎伦所观察到的,宏观数据正在讲述两个完全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故事。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我们得到的,远少于应得的。曾经让人安心的“稳定工作”不过是个幻觉。在这个时代,没有真正的“铁饭碗”。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经济困顿的年轻一代,往往成为社会变革的火山口。从镀金时代到经济大萧条,再到去工业化浪潮,每个动荡时期都见证了相似的循环:工人阶层在绝望中觉醒,继而推动社会改革与制度重塑。

20世纪所有重要的劳动者权益——工会组织、社会保障、公务员保护、周末休息——都不是谁的恩赐,而是由那些拒绝承认“是我不够努力”的人们共同争取而来的。他们从自我怀疑中挣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被系统辜负的庞大群体。

如今,精英阶层热衷于将普通人比作游戏中的“NPC”(非玩家角色)——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如同温顺的羊群。但历史告诉我们:当大多数人被长期剥夺基本所需时,总会有足够多的人拒绝继续扮演背景角色。他们不会永远满足于在别人设计的游戏里当配角,而是选择起身加入,重新定义规则。

因为真正推动历史前进的,从来不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玩家”,而是无数个被当作背景板的普通人,在某个时刻决定:是时候为自己撰写剧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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