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白樺林正在轉黃,搖下車窗,9月末的風帶著北疆特有的清冽灌進來,那種涼,像把山澗溪流都化在了空氣里。「一眼就愛上了這裡,今天就把家安在這兒吧。」玖陸和玖柒停下房車,打開兩扇大飛翼門,煮上兩杯手沖咖啡,享受兩個人的安寧。
這已經是他們旅居生活的第四年,沒有緊湊的行程,不在景區里排大隊,更不進行標準化的打卡。這對「95後」小情侶開著他們和雨後天空草地一樣顏色的藍綠色房車,穿越山河,那是他們6平方米的家,也是一個移動咖啡館,在合適的觀景平台,或是某座城市的街邊,支起小桌板,「玖陸玖柒9697」的「在路上」咖啡館便可以悄然開張。
這種一邊「流浪」一邊擺攤的模式,徹底顛覆了「旅遊」和「生活」的邊界,有意思的是,如今這已經不僅僅是個別選擇,而是成為一部分旅行者的群像。今天的年輕人,正在用各式各樣的新方式重新定義「出發」的意義——「旅行擺攤」就像「玖陸玖柒」的咖啡館,在旅途中自我造血,讓遠方可以持續抵達;「旅居」則意味著不再做短暫的過客,而是選擇一個地方,住下來,像本地人一樣呼吸;有人喜歡「City
Walk」,用腳步丈量城市肌理,在常規景點以外尋找驚喜;「窩囊廢旅遊」走紅,「努力玩」過時,理直氣壯地「躺平」和「佛系」,反叛旅行疲勞症和不久前還熱絡的「特種兵」。
從追求「看遍風景」到渴望「體驗人生」,以「95後」「00後」為代表的新生代的旅行,內核已然不同。他們不再滿足於從一個景點奔向下一個景點,而是將旅行制定為「生活改造計劃」,在流動的風景中,嵌入一段屬於自己的、真切的生活。
旅行中的玖陸和玖柒 圖/受訪者提供
「靠一輛咖啡車賺到了愛情和自由」
玖陸和玖柒本來是在廣州工作的兩名健身教練,3年前,他們的工作進入瓶頸和疲憊期。「要不幹脆辭職出去旅行吧」,玖柒和玖陸商量,那時,擺攤售賣咖啡剛在大城市興起,他倆都是咖啡愛好者,玖柒覺得這種生意成本不高,也很有鬆弛感,挺適合自己。「我覺得,也許可以邊旅行邊做這個,正好補貼路費。」玖柒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兩人花了6萬多塊錢買了麵包車和咖啡機等設備,自己動手改裝,然後就這麼上路了。第一站是大理,疫情臨近尾聲又趕上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播出,大理爆火,他們意外站上了旅遊業的風口,生意開展得頗為順利。營業額從一天200—300元很快增加到500、1000元,2023年大年初二那天,他們的日營業額達到那趟旅行的頂峰——3652元,月營業額共計50674元。嘗到了邊旅行邊賺錢的甜頭,於是他們的路越走越遠。
今年進入旅居的第四年,玖柒和玖陸走走停停,環遊整個中國。遇到有緣分的城市,他們一住就是三四個月,也參加過不少各地的咖啡節、美食節和集市。擺攤賣咖啡和社交媒體接合作的收入已經可以覆蓋旅行和生活成本,他們在賬號的推送中寫道:「不買房,不打工,我們靠一輛咖啡車賺到了愛情和自由。」
最近,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合機構開展了一項調研,聚焦於18至35歲的新生代消費者在旅遊行為上的消費特點。通過分析979份有效問卷,發現他們不僅旅行方式發生變化,這代人對「如何活出自己」也在持續探索——對於他們而言,旅行早已超越物理意義上的到達,而是用腳步書寫自己的生活宣言。新生代旅遊不是在「買服務」,而是在「借人生」——體驗幾天不一樣的生活,如果不錯,甚至可能將其納入未來的人生藍圖。
在旅行中擺攤就是其中的代表,這不僅是售賣商品,更是一種將生存、娛樂、社交、創造融為一體的生活哲學,甚至是一種「生活在路上」的行動宣言。翻開社交媒體,邊旅遊邊擺攤、自稱「遊民」的旅行者不在少數,或出售自己做的手工藝品,或為人畫像,還有人猜拳賣花。玖陸和玖柒經常在路上遇到咖啡同行,出於理解和尊重,除非是集市,否則他們不和同行扎堆——如果一處觀景台已經有了一輛咖啡車,他們會和對方打個招呼聊幾句,然後繼續向前。這讓玖陸和玖柒結識了不少朋友,畢竟「自駕」「旅居」和「在路上」這些事本身,就是尋找同頻者的高效方式。
玖柒記得,2023年當他們初次自駕318川藏線,在第一個休息站點擺攤時遇到了一群風塵僕僕的江浙機車騎友。短暫的照面後各自啟程,沒想到第二站再次遇到,玖柒笑著回憶:「後來發現他們是特意在等我們。」於是,一場心照不宣的相伴和同行就此展開,一路進藏五個站點五次重逢,騎友的隊伍也愈發壯大。最終在西藏的星空下,這群因路結緣的人尋了家小館,就著酥油茶和青稞酒,把一路風塵化作酣暢的交談。這還不是故事的終點,之後當玖陸和玖柒到上海、江蘇參加市集,這些旅途上的故人竟專程前來相聚。玖柒感慨,這樣一種純粹而熾熱的連接,在按部就班的傳統旅行中,恐怕難以奢求。
靠著賣咖啡旅居這麼多年,經常有人向他們取「生意經」。既然是生意,當然屬於投資,那麼自然有風險,社交媒體上分享擺攤失敗經驗的帖子不在少數。已經在大理旅居幾個月的林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嘗試了好幾種擺攤方式,幾乎都失敗了。例如近兩年大理盛行的猜拳賣花——石頭剪刀布,三局兩勝,賣家輸了免費送小花束,買家輸了19.9元購買。鮮切花再怎麼保鮮在室外也只能鮮活一兩天,耗材成本過高,試了幾天林文就放棄了賣花。他看到路邊鮮榨果汁的生意很好,又買了榨汁機,每天收入兩三百,還算可以,但鮮榨果汁在戶外難以保存,也沒水可清洗用具,他難以和有固定門臉房的攤主競爭,沒過多久又放棄了。國慶前,他從義烏進了一批小擺件,但同類競品攤位比比皆是,收入最少的時候每天只有幾十,但好在成本和耗損都低,他打算再堅持一陣。
玖柒認為,很多旅居者還是把擺攤這事想得太簡單了,哪怕再小本,它終歸是個生意。就拿咖啡攤這個生意來說,玖柒和他一些同行朋友的咖啡機價格都在2萬—3萬甚至以上,他的咖啡車專門噴成了漂亮的藍綠色,杯子、凳子等軟裝潢更是要跟上,原因很簡單,「現在大家都喜歡拍照,咖啡不光講究口感,一杯咖啡的顏值、整個環境的顏值,都得讓人有拍照的慾望,只有這樣大家才會有消費的慾望」。
即便有了幾年經驗和一些粉絲,玖柒坦言,他們的收入也就是可以負擔旅居成本,旅居途中擺攤這件事,歸根到底還是屬於一種旅行和生活方式,如果抱著「要像某某一樣賺大錢」的心態,那十有八九要黃掉。
玖陸(左)和玖柒與自家的咖啡攤 圖/受訪者提供
從「看世界」到「感受世界」
10月一到,北京最好的季節就來了。老舍在《四世同堂》里曾經寫過:「中秋前後是北平最美麗的時候。天氣正好不冷不熱,晝夜的長短也劃分得平均。」連續4年,每年秋天旅遊博主橘子粥粥都會去作家老舍故居,在那個小巧四合院里老舍夫婦親自栽種的柿子樹下曬太陽。今年國慶節前夕,她特意又去一趟,為對老北京人文感興趣的旅人規划了一條City
Walk路線——陳獨秀故居—老舍故居—中國美術館—五四大街—北大紅樓—Temple東景緣—景山公園。
徒步探索一座城市的潮流起源於20世紀六七十年代倫敦、巴黎等歐洲城市,三四年前在中國內地一、二線城市興起,那時因為疫情,不便遠遊的人們就把旅行的目標放在了身邊。這種城市微旅行既可以散漫地探索一個陌生城市,也可以是在漫步中重新感知自己長居的地方。2022年,橘子粥粥辭去航空公司的工作,定居北京,當空姐那些年,她積攢了不少旅行和攝影經驗,於是,工作之餘她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和周邊溜達,然後像發朋友圈一樣把自己發現的「寶藏」和攻略上傳到社交媒體,沒想到很受歡迎,粉絲也越來越多。
橘子粥粥的粉絲以「95後」為主,在她看來,好不容易來一次北京的遊客或是老一輩人,肯定還是奔著故宮、長城、天壇這些經典文化地標安排行程,但能夠常來北京的年輕人或者這裡的長居者,多半不會再去傳統景點。「經典景點和我們終歸是有距離的,我們是觀看者,有些景點甚至只能遠觀,無法靠近。而City
Walk更注重體驗,你可以觸摸二環衚衕里的老磚瓦或者和樹下閑坐的北京大爺聊聊天,那麼你就能更深入地了解這座城市的文化,從而參與、融入其中。」橘子粥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復旦大學旅遊學系副教授薛嵐長期關注青年人的旅遊形式變化,她發現,「體驗」如今已經被許多學者認為是旅遊活動的內核,它強調主體的在場性,是主體「與世界、身體和他人建立聯繫」的生命歷程。
橘子粥粥特別喜歡北京的大爺大媽,他們熱情且從不吝惜誇獎別人,用現在流行的話說,就是善於提供情緒價值。去年秋天,她去東四十條拍衚衕里的銀杏樹,旁邊有大爺大媽坐在樹下喝茶聊天,他們不但給拍照姿勢提建議,一些同樣熱愛攝影的「老法師」還熱心地幫她找角度:「我們在這小院都住多少年了,我跟你說,你就應該這麼拍……」橘子粥粥感慨:「這樣獨特的北京市井文化和人情味,如果不自己到衚衕里去轉轉,僅僅在傳統景點打卡,是不可能體驗到的。」
橘子粥粥在北京的City Walk部分留影 本版圖/受訪者提供
薛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和傳統旅遊相比,「今天人們的旅遊需求越來越體驗化、情感化、個性化」。遊客已不再滿足於被動地觀看風景,而是希望通過沉浸式、互動性的方式更深入地融入旅遊地的文化和環境之中,也更加註重旅遊過程中的情感價值,比如心靈的療愈、情緒的共鳴、身份的認同等,而不是功能價值,比如功利性的打卡、產品/服務的性價比或者過於強調認知提升。遊客已經從滿足於「看世界」向注重「感受世界」轉變。
在城市中漫步,即便是橘子粥粥這樣的專業「漫遊者」,也常常有意外的收穫。不久前,她在白塔寺周圍拍衚衕,一路走到兒童醫院附近,發現醫院對面有個麥當勞叔叔之家。「我經常吃麥當勞,但是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地方。」橘子粥粥走進去才發現,這裡為異地困難兒童家庭提供住宿,裡面的許願樹上掛了很多小朋友的心愿:「等我病好了,我希望能去迪士尼樂園」「我希望我的腿早點好……可以背著小書包去學校讀書,長大當運動員」。橘子粥粥說:「小朋友那些簡單的心愿讓我很受觸動,如果不是深度City
Walk,可能無法邂逅這種城市的溫度。」
橘子粥粥認為,City
Walk能在一、二線城市興起,與優績主義給城市生活帶來的高強度、快節奏以及人們越來越原子化的狀態密切相關,人們迫切渴望擁有一段可以走走停停的緩慢時光,哪怕是找一間小店、一方小院「虛度」一整個下午,這種所謂「浪費」是年輕人嚮往的鬆弛——「偶爾浪費一點時間,內心反而會更充盈,讓人從忙碌的工作日狀態里舒緩過來,City
Walk本質就是一段尋找自我並被療愈的過程」。
德國哲學家本雅明曾闡述「城市漫遊者」的概念:「他們是大城市的產兒。在擁擠不堪的人流中,『張望』決定了他們的整個思維方式和意識形態。」當今天的年輕人難以避免地因為壓力和日益疏離的人際關係淪陷於「失重感」,他們選擇重返街頭,尋找一些可被講述的獨屬於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也重建自我與他人的情感連接。
湖南長沙市白果園巷內,遊客打卡留念。圖/視覺中國
「接納這個不夠勇敢的自己」
當旅居、自駕、旅遊擺攤、City
Walk等更加自由自在的旅行方式流行起來,幾年前還常在社交媒體出現的「特種兵」旅行似乎正在被拋棄。
玖柒是廣西桂林人,從小聽著「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宣傳語長大,但他坦言,如果自己有朋友到桂林玩,他不會帶他們去具有經營性質的景區,他和玖陸自駕這4年,也極少去景區。他這一路認識了不少年輕的獨立導遊,開著越野車帶遊客去普通旅行團到不了的地方。他們憑藉自己的探索,發掘了人少景美的私藏景點,組建人數不多的小眾團,提供拍照服務,還有重要的一點——很會提供情緒價值,因此非常受歡迎。
在逐漸變慢且以體驗為核心的旅行需求產生後,傳統景區面臨空前的壓力。「景點如果還停留在依靠靜態的景觀來吸引遊客,就無法滿足當代青年人的需求。」薛嵐說,她認為相較於一個風景優美但只能「走馬觀花」的景區,年輕人可能更願意選擇景觀一般但能夠提供如漂流、探洞等新鮮、有趣體驗的景區。因此,傳統旅遊景區想要吸引年輕人,就需要在原有景觀資源的基礎上,進一步融入互動性更強的活動或者富有故事性的體驗設計。
一些對於遊客不同心理有精準洞察的景區,已經做出了差異化服務:幾百米的高山,坐著扶梯20分鐘就能登頂,不但能無痛爬山,還可以躲避風吹日晒。站在蹦極台上腳下是茂密的山谷,奮力一躍,卻沒有讓人把心提到嗓子眼的自由落體,只有被繩子緊緊拉住的安全感和緩慢地勻速下降。在不足1米的水面上躺平,沒有顛簸,沒有激流,只有隨著水流緩慢漂流的安逸……
這是今年剛剛火爆起來的「窩囊旅遊三件套」,主打一個門檻低但是成就感高的無痛旅遊體驗。「窩囊旅遊」的核心就是「又慫又爽」,有網友在遊記里寫:「窩囊咋了呢?我就是要接納這個不夠勇敢的自己。」這對出片的需求也是友好加倍,畢竟沒有了速度衝擊,更方便「表情管理」,包出片的。
「在現代文化中,如果其只能觀看不能參與,那麼它是很難在互聯網的邏輯之下進行繁衍以及實現病毒式傳播的。」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董晨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互聯網時代生長起來的年輕人,也許並不覺得觀看《三國演義》電視劇有意思,但是登錄B站一邊看劇一邊看彈幕甚至發彈幕,那就很有意思。互聯網的「參與文化」和「共同製作」已經深深嵌入這代人的生活中,他們的旅行方式自然與其捆綁在一起,無論旅遊擺攤、City
Walk、「窩囊旅行」或者旅居,都因為強調參與和體驗而與傳統觀光有了本質不同,它們都是青年人自我表達的方式,也又因為社交媒體,成為被放大的旅遊現象。
浙江嘉興市海鹽縣沈盪鎮,旅居在「桃源文溪」山村景區的遊客。圖/新華
在薛嵐看來,無論哪種新興的旅行方式,其實都是當代青年內心的投射。例如「窩囊廢旅行」和「特種兵」旅遊,「幾乎構成當下年輕人旅行方式的兩個極端」,對應了年輕人面對社會壓力的兩種不同態度,「前者是過度消耗背景下主動『躺平』,後者是有限時間資源下主動『內卷』,兩種旅遊形式的分異其實是年輕人本身生活選擇的一個鏡像,或者也可能是他們日常生活的反面,用旅行尋找另一種生活可能性」。而擺攤和旅行結合在一起,則可以理解為青年人在工作和休閑、生產和消費之間尋找平衡的嘗試。
無論哪種旅行形態,都並非靜止不變,新一代消費者正在逐漸擺脫跟團、高度計劃性的旅遊方式。薛嵐認為,這一轉變,既與流行文化本身的生命周期有關,也源自年輕人天然的反叛精神。當「特種兵」旅行、打卡游這些概念逐漸由小眾走向大眾,它們本身便成了被審視,甚至被拋棄的對象。於是,新的方式被不斷創造,而「新方式」本身也終將被更新一輪的反叛所取代。
在這樣的循環中,年輕人將不再只是為了創造新標籤而旅行,而是越來越傾向於聆聽內心的聲音,回歸真實的體驗與需求。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不斷尋找、不斷打破又不斷重建的過程本身,或許正構成了一種全新的旅行文化——一場沒有終點的內在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