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建黨百年之際,在北京國家體育館(鳥巢)舉行了一場盛大演出,但未進行電視直播。
「我們黨的反腐力度,讀遍二十四史,沒有像現在這麼強的。」2014年7月,筆名二月河的歷史小說家,在接受中共紀委網站視頻採訪時說。
這位河南作家基於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位清朝皇帝寫作了長篇小說三部曲,其中大量筆墨用於貪腐亂象和反腐努力。他在中紀委網站開設後不久成為受訪對象,這句歷史級斷言此後廣為流傳,成為習近平上台後規模浩大的反腐浪潮的一個註腳。
二月河一定程度上沒有錯,他下此論斷的那一年,僅中管官員(大部分為部級高官)已有39位落馬。更震撼的是,政治局常委、「正國級」周永康的倒台和清算,打破了「刑不上常委」的民間認知。
習近平「打虎拍蠅獵狐」,被認為深切迎合了中國民眾深入骨髓的清官崇拜,以及漫長的文官傳統中,累積的對貪腐的深惡痛絕。藉助這種民意基礎開啟的反腐運動,為習近平建立了第一波政治聲望,也成為他區別於胡溫乃至江澤民的獨特執政風格。
但是,已於2018年逝世的二月河未能看到,「史上最強」反腐之後還有更強一波——2023年,落馬中管官員45人;2024年60人;2025年有望再創新高,僅上半年就有32位高官落馬。中共二十屆四中全會前夕,官方一次性宣布9名解放軍上將落馬,其中8名為中央委員。
數據揭示一個事實——在習近平開啟「反腐風暴」12年後,中國當下正處在一個聲勢更大的反腐浪潮之中。
以至於在中共二十屆四中全會上,需要確認的落馬中央委員總數可能創紀錄。
一個問題浮現:十餘年後反腐高潮再起,這次有何不同?
更關鍵的問題是:多年來高壓反腐後,為何腐敗更盛?
數據顯示的兩波反腐高潮
為呈現習近平執政時期的兩波反腐浪潮,BBC中文統計分析了中紀委網站2013年以來公布的「中管幹部」落馬數據。
所謂中管幹部,即「中共中央管理的幹部」——他們往往是主政一方的地方大員,或國家部門正副首長,級別多為省部級、副部級,及少量要害崗位廳級官員(如總經濟師、總審計師)。許多千萬人口大城市的一把手都不在此列。
名單不含央企官員及數十萬更低級別被查官員。我們增補了更高級別落馬高官(如周永康、徐才厚、郭伯雄、何衛東)及軍委委員(如魏鳳和、李尚福、苗華),剔除了僅受黨內處分未移交司法者(如魏宏、彭宇行)。時間跨度從2013年上半年至2025年10月20日,橫跨12年,共406位落馬高官。
按照他們被宣布調查的時間排布,發現這些高級幹部落馬有兩個明顯的波峰——
第一波峰:2013年下半年至2016年上半年,持續三年,105人落馬。
第二波峰:2023年上半年至今,截至10月20日已達154人。
第一波反腐高峰期間,高級官員的平均涉案金額為4674萬元人民幣,第二波中這一數字已達到1.65
億元。如果算總數,過去12年間,這406名高級官員有據可查的涉案金額已超過3000億元人民幣。
值得注意的是,2024年下半年以來的案件幾乎都在審理中,並未公布涉案金額,因此第二波浪潮的總體涉案金額規模,還有部分尚未呈現。
對比顯示:第二波落馬人數是第一波的1.5倍,平均涉案金額是3.5倍。官方總體數據印證此趨勢:2014、2015年分別處分23萬和33萬人;2023、2024年則為61萬和89萬人。
從級別看,第一波包括:1位正國級常委周永康,2位政治局委員徐才厚和郭伯雄,2位非政治局委員的「副國級」蘇榮和令計劃。第二波則無常委落馬,政治局委員僅軍委副主席何衛東,另有「准副國級」軍委委員魏鳳和、李尚福和苗華。若排除這四位軍人,文官系統無副國級以上官員落馬。
一浪更比一浪高
更多人數、更高金額、更低職級——一個問題浮出水面:第一波更偏向「政治清洗」,第二波更著重腐敗本身?
BBC中文採訪的專家未給出簡單答案,但提供了觀察視角。
最顯著的不同,第一波反腐的重要變數——周永康。
「第一波調查在很大程度上確實圍繞著周永康的小圈子,因為黨中央明確譴責『政治腐敗』,即對黨中央的不忠。」香港大學政治與公共行政學系副教授朱江南表示,從黨的角度來看,政治上不忠誠也是一種腐敗,實際上是一種挑戰中央權威的非常嚴重的腐敗,不能容忍。
德國墨卡托(MERICS)中國政治與社會研究項目負責人卡特婭·德林豪森(Katja
Drinhausen)認為,習近平上任數月即處理周永康案,傳達一個信號——「最高權力層級也在習近平掌控之內」。這使反腐成為內部清理和權力鞏固的有效工具,當時不同派系對中國發展方向持有不同願景。
「儘管如今涉案金額更高給人財務腐敗是核心的印象,但用紀律調查監督和執行黨內對中央目標的政治與意識形態服從,仍是關鍵目標。」德林豪森說。
北京的中共歷史展覽館
第二波反腐浪潮中,已經沒有「周永康式」的人物。
加州大學聖迭戈分校教授史宗瀚(Victor
Shih)認為,當前反腐主要目的可能確實是反腐本身。現在大多數官員,尤其省委書記,都是習近平親自任命,並進行任前談話,「至少五年甚至更久,這些人都經他親自審查,可能發現其中一些仍極度腐敗,於是下令徹底調查,清除害群之馬,導致了當前這一大波調查」。
史宗瀚還提出一個比較少見的猜想——第二波始於疫情之後。疫情期間大量中央資源下撥地方,用於防護裝備、醫療用品、方艙建設等,可能導致大量腐敗。這次運動可能針對利用災難謀私利者。他將其類比1960年代大躍進後的「四清運動」,整頓大躍進期間農村腐敗問題,巧合的是,那場運動也持續3年。
「但我仍認為它某種意義上是政治性的,」史宗瀚說,因為與習關係密切的人仍受保護,沒看到與他關係密切或曾在其手下工作的人陷入嚴重麻煩,「儘管我傾向認為這些人也某種程度腐敗,也許因關係密切而更加小心,誰知道呢?」
至於貪腐金額上的大幅增加,朱江南補充,最近涉案金額更大,主要因目標部門轉移。近年許多調查聚焦金融部門,包括銀行和大型國企,這些部門腐敗金額通常更高。加密貨幣興起也使資金流動增加。
過去幾年,公立醫院、金融監管、煙草等板塊大量官員落馬,帶來更高貪腐金額,與第一波明顯不同。
數據也有一定佐證,第一波涉案最高者是雲南省委書記白恩培,2.47億元;第二波最高者是煙草專賣局副局長何澤華,9.43億元,也是12年來涉案最高的高官。不過周永康、徐才厚、郭伯雄等人涉案金額均未公布。
一度是習近平「愛將」的何衛東(下中)在四中全會前被官宣調查,他身後的國防部長魏鳳和(上左)也在這一輪反腐風暴中落馬。
軍隊反腐:權力再平衡
兩次反腐高潮諸多不同,但不變的是,軍隊都成為「重災區」。
德林豪森認為,軍隊持續反腐既反映軍事現代化和危機應對能力的重要性,也反映軍事國防領域的不透明性質及大量腐敗機會。一連串高層調查和免職清楚表明,習近平對進展及關鍵官員的政治可靠性並不滿意,即使這些官員是他任內安置的。
「軍隊一直是反腐熱點,因為相對獨立於文職官僚機構,擁有自己的監督系統和法院,監督更加困難。」朱江南解釋,軍隊很大程度上自我約束,紀律好壞取決於高層對黨中央和最高領導人的忠誠度。當高層涉腐且未立即控制,腐敗可能大範圍擴散。黨意識到軍隊腐敗嚴重影響應對外部威脅的能力,因此自2013年以來,大量反腐注意力放在軍隊。
但深入剖析這些將領身份,依然能發現不同。
第一輪反腐中,軍隊聚焦徐才厚和郭伯雄案件,大量清除相關軍官,餘波持續數年。
史宗瀚解釋他的發現——郭徐案後,一波軍官得到提拔,包括一些曾在徐郭手下工作的人,讓他們支持2016年軍改,「但有趣的是,許多當時被提拔的人不久後就被逮捕,許多人到2020年陷入大麻煩,導致一波小規模逮捕和免職潮。」
前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張陽上將即是一例。徐才厚落馬後,張陽於2015年11月軍改中升任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首任主任,此後多次公開痛批徐才厚,聲稱「情感上憎恨、政治上決裂」,但2017年9月仍因郭徐案牽扯「接受組織談話」,期間居家,兩個多月後自縊身亡。
第二波反腐高潮中,更多是習近平時代提拔的將領。比如中央軍委副主席何衛東,習近平在福建任職時已相識,二十大後破格提拔,在二十屆四中全會前夕被宣布調查;再如負責軍隊政治工作的苗華上將,去年因嚴重違紀接受調查;還有兼任國務委員的國防部長李尚福也被調查。中央軍委七個席位空缺達3人。
這些習近平時代提拔的將領成批倒下,史宗瀚形容「非常令人困惑」,但給出兩個解釋:火箭軍窩案,因近年對戰略核武器大量投資涉及龐大資金,使一批軍官在更少監督下腐化;但還有些人不僅因腐敗,而是變得太有野心。
「他們試圖建立威脅軍內權力平衡的權力基礎,所以陷入麻煩。」史宗瀚解釋,這個權力基礎不是針對習近平,而是為自己構建。「和林彪問題非常相似。他對毛主席非常忠誠,但試圖建立龐大權力基礎,為毛主席將權力移交給他那天做準備。毛主席不喜歡這樣。所以如果習近平察覺到這種異心,我也不認為他會喜歡。」
越反越腐的制度困境
12年間,兩次各持續三年左右的反腐高潮,似乎暗示一種工作方式上的路徑依賴。
這背後可能有不得已的因素。史宗瀚舉例,疫情後若真發現大量官員貪腐,要擴大調查規模,就不得不從非紀檢部門調動大量資源,甚至從十個不同部委(審計、財政、公安、海關)調集幾百上千名幹部,需要額外調集這些人力,基本上就要啟動一場運動才能推動。
一邊掀起反腐浪潮,一邊在官方文件中強調常態化反腐的重要性,即「構建一體推進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體制機制」。
朱江南認為中國正經歷從傳統運動式反腐向制度建設的轉型。十八大以來,高層有強烈政治意願支持反腐,對腐敗程度深的地方而言,非常必要。強烈的政治意願賦予反腐機構權力和動力。已實施多項改革使監督常態化,比如中央巡視。事實上,許多腐敗通過中央巡視揭露,所以常態化執法是有效的。
卡特婭·德林豪森(Katja
Drinhausen)則持有不同的意見。她表示,儘管制度化和法律形式化有所推進,但運動式執法是這一體制的特徵,而非缺陷。中共不依賴獨立司法系統、調查性媒體和公民社會作為監督者,而是指揮紀律和執法機構的發力方向。2020年至2022年針對科技行業的大型監管運動提醒我們,運動式執法在黨的治理方式中仍扮演關鍵角色。
但兩波反腐浪潮的數據對比提出一個關鍵問題:為何經歷如此大力度、如此長時間的反腐後,還能發現更多、更貪的官員?
「持續不斷的案件顯示,在制衡有限的自上而下政治體制中,腐敗多麼根深蒂固。」德林豪森表示,習近平上任之初,貪腐就是中國人批評和抗議的關鍵,也被認為對中共執政地位構成潛在威脅,因此從剛上任前幾個月的「八項規定」,到最近對吃喝之風的再次打擊,再到持續公布反腐數據,都在努力向民眾傳達一個信息——領導層確實在監督官員。
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副教授吳木鑾認為,中國反腐機構沒有獨立性,所以解決不了問題。新加坡、香港等能解決腐敗問題的地方,基本都有獨立機構,而中國反腐過程中還有很多操控,要抓誰、不抓誰都由上頭說了算,由最高層決定。腐敗問題真實存在,習近平也想反腐,但反誰不反誰,可能有人為的、主動的考量或鬥爭情況在內。
「中國反腐是自上而下驅動的,是習近平自己的想法在主導。所以很難預測他什麼時候想做什麼,什麼時候反腐,外界不知道。這些腐敗案件基本處理不完,只是什麼時候處理的問題。」吳木鑾補充,沒有獨立司法體系,沒有公民社會監督,怎麼反腐何時反腐都靠黨內處理,所以很容易被誤解為政治鬥爭,即使不是,也很容易被誤解為政治清洗。
那這種狀況會改變嗎?
腐敗層出不窮,史宗瀚認為,深層次原因是高級官員尤其在地方層面擁有巨大權力,黨治理社會方方面面,這是制度設計使然,而私人和企業得以賄賂官員獲得額外利益。
「但我認為,黨在權衡後認為這是值得的。」史宗瀚解釋,通過賦予高級官員幾乎絕對的權力,他們能維持一個轄區內的政治壟斷,如果真把監督地方官員的權力交出去,給人民監督的權力,共產黨就不會那麼強大了,政治壟斷以外的任何替代方案都會增加某種顏色革命的風險,可能威脅政權穩定。
「從黨的角度看,這些是非常危險的實驗,是蘇聯後期政權進行的那種實驗。我認為胡錦濤確實嘗試過其中一些,而習近平不喜歡這些實驗,事實上禁止了它們。」
那麼在反腐這件事上,會一直反下去,是一場註定失敗的戰鬥嗎?
「不,」史宗瀚搖搖頭,這不是一場註定失敗的戰鬥,這只是一場持續的戰鬥。「這沒什麼,你知道,黨擅長處理那些不會消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