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4 10 月

中國死亡率最高的徒步線路,誰在穿越?

「冒著大雨爬,路變成河,原來的路全部塌了,根本就沒法走,摔了十幾跤。」「十一」假期,王偉在社交媒體上記錄了自己穿越鰲太線的失敗嘗試。

他並沒有看到傳說中的風景,至少,沒有與「行走在中華龍脊上」這樣引人遐想的描述匹配的風景。

鰲太線是秦嶺山脈海拔最高的一段山脊路線,因縱貫秦嶺的兩座主峰鰲山與太白山而得名。大家都說,這是國內死亡率最高的徒步線路。據中國登山協會和陝西省登山協會2018年聯合發布的《中國鰲太穿越事故調查報告》,鰲太線的穿越事故自2008年起逐年增加,2012年至2017年的五年間,累計失蹤和死亡共46人。

2018年4月,當地政府明令禁止穿越鰲太線。這些年來,嚴管手段不斷升級。不過,「驢友」們探險的慾望並未熄滅。陝西太白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以下簡稱「太保局」)公布的高山監控畫面數據顯示,2018年至2022年,仍有3119人出現在這條線路上。

「驢友」們鉗開鐵絲網,半夜繞路闖關,把官方的罰款視作門票,藉以證明自己是「強驢」。看不見的暗流,仍涌動在這片山野。

《中國環境報》10月21日報道,日前,陝西省秦嶺生態環境保護工作推進會在西安召開。陝西省委書記趙一德表示,要依法整治違規穿越探險行為,落細落實秦嶺核心保護區管控規定,加強法治教育、生態教育、科普教育,科學增加優質安全的替代產品供給,對違規個人和組織依法予以懲戒。

中國死亡率最高的徒步線路,誰在穿越?

秦嶺鰲太線的積雪峰脊

打開「禁區」

走完鰲太線的西段,孟依就決定,第二年還要來再挑戰鰲太線東段。哪怕有十多年徒步經驗的她,也在這裡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失溫。

天氣預報總說,「冷暖氣流在秦嶺交匯」,孟依在鰲太線真正體會到了。冷暖氣流碰撞化作暴雨,灌進了她的雨衣和衝鋒衣。一天之中,大風、大雨、大霧的天氣同時出現,能見度瞬間降到不足兩米。更危險的是,GPS失靈了。

失溫的體驗是漸進的。山脊上沒有任何樹木遮擋。剛開始,孟依只感覺冷,直到越來越無力,手不自覺地顫抖,牙齒哆嗦,爬山速度明顯慢下來。同行者這才發現孟依的不對勁,告訴她這是失溫了。

失溫、墜崖、高原反應、信號丟失,這些事故在鰲太線上都不是新鮮事。鰲山與太白山實際距離超170公里,穿越者需在海拔3400米以上的高度連續翻越17座山峰,大部分為無人區,沒有通信信號。完整的穿越需要至少五天,根據線路難易和上下山位置,又可以細分為小鰲太、大鰲太、標準鰲太等線路。幾乎每一條線路都發生過事故。

而與其他原生態山脈穿越線路相比,鰲太線有絕佳的地理優勢。線路兩端距離西安很近,僅需三四個小時車程,由此還可以循序漸進,前往川西、新疆、西藏等海拔更高的地區挑戰。也正因此,1956年,中國第一支登山隊就選擇了太白山進行訓練,這被廣泛認為拉開了「中國現代登山運動的序幕」。

陝西省登山協會主席陳錚常自嘲:「人們現在都說,我是打開鰲太線『潘多拉魔盒』的人。」

時間回到2001年,千禧年剛過,戶外登山熱興起。陝西本地媒體《三秦都市報》想策劃一期探險活動,找到時任陝西省東方登山隊隊長的陳錚,讓他推薦一條線路。陳錚的第一反應就是太白山,太白山東面是平坦的山谷,有人居住,西面是絕壁,人煙稀少,「當地人都說西面危險,還沒人上去看過」。

老人們說:太白山有四條道,分別是「人道、天道、鬼道、神仙道」。陳錚準備帶領隊伍從「神仙道」上山,再從「鬼道」下山。活動被取名為「西太白終極探險」,陳錚是領隊,隊伍共有52人,有志願者、媒體記者、登山隊運動員,還有兩名醫生和兩名護士。

他們只有一份地形圖,在山溝和峽谷中繞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才終於看到傳說中的「神仙道」,面前是近乎垂直於地面的紅色岩壁,天然形成的凹槽彷彿登天的階梯。登山隊的專業運動員先攀緣而上,再在崖頂放下繩索和升降器。其餘人在身上套緊繩索,貼著陡峭的絕壁被一一拽上去。與此同時,碎石在身旁不斷地滑落。如此三個小時,他們才抵達樑上。

一群人還沒從驚險的攀岩中緩過神來,一團黑雲從山腳下騰起,向隊伍撲過來。陳錚覺得不對勁,讓大家趕快穿羽絨服。短短五分鐘內,暴風雪來了,水汽不是從天降下,反而順著每個人的褲腳往上爬。樑上是第四紀冰川造就的亂石堆,最大的石塊甚至有四五米高,他們需要在石縫中艱難尋找一條平坦的、可以下腳的路。所有人幾乎都在虛脫的邊緣,為了避免人走散,陳錚用一條200米的長繩,把大家牢牢系在了一起。

第二天,隊伍帶的飲用水用完了。饑寒交迫中,有人用飯盒去接帳篷上的冷凝水,有人把按人頭分發的蘋果私藏下來。遇到一處混著泥漿的水塘,一群人湧上去,趴下後開始舔泥水。「行走在鰲太線的後半段,你一直都能聽到汩汩水聲,就在第四紀冰川遺迹形成的、層層疊疊的大石頭之下。水似乎就在眼前,但你喝不到。」陝西省體育局的一位官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當年他也在這支登山隊伍中。

當天晚上,一名隊員由於恐懼過度發燒,隨行醫生束手無策。眼看隊里的藥物都快用完,陳錚決定帶著隊伍下撤。下山後,從死亡的陰影中緩過來,筋疲力盡的隊員們都在流眼淚。第一位登頂珠峰的漢族人侯生福也在隊伍里,他對陳錚說,走鰲太線,比登珠峰還難。

危險的挑戰

第二年,北京的一家戶外媒體找到陳錚,讓他給全國的登山好手提供攀登太白山的細節。陳錚把鰲太線能走的五六條線路都勾了出來,標紅了自己帶隊走的這一條,意思是這條線路風險高,沒有專業能力,不建議嘗試。然而,「驢友」的好奇心卻因此被激發。「他們反而把這個當成導航了。」陳錚苦笑。

到了2011年,一次傳奇救援讓鰲太線出圈。這年冬天,網友「踏雪」在鰲太線上失聯21天。當時的戶外事故不多見,報紙整版追蹤救援過程,網友們像追電視劇一樣展開熱烈討論。

陝西省曙光救援隊隊長陳昫同接到了營救任務。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踏雪」留下了一張清單,詳細列出27項裝備,每樣精確到克,其中身份證的重量是21克。為了減輕這一點負擔,她沒有帶身份證。

「就是因為這樣精確的意識,讓她雖然遇到意外但生存下來。如果沒有這樣的意識呢?基本沒有活下來的可能。」但更多人只看到這個故事化險為夷的結局——「踏雪」平安下山,認為自己也許也可以。

作家湘君多年來關注中國戶外徒步發展史,尤其關注鰲太線。她在《荒野四十年》一書中寫道,山的一頭生死沉痛,另一頭卻是更多慕名而來的人。2013年,戶外市場正值井噴,一個俱樂部以「行走秦嶺,挑戰自我」為口號,組織了第一屆鰲太徒步大會,招攬近60人。湘君說,鰲太的紅火從此開始。

管理部門為此頭疼不已。2010年1月,太白縣發出《登山管理公告》,要求組織開展登山的團隊,必須配有具有資質的專業領隊和相關裝備,提前一周向太白縣生態辦提出書面申請,經審批備案後方可登山。

太白縣還曾組建過嚮導庫,納入90多個有經驗的村民嚮導。但是,一個嚮導一天收取的費用在400至500元,「驢友」們往往覺得花費不小。而且隨著智能手機普及,「驢友」上傳的路線和攻略唾手可得,沒什麼人願意再多花錢請嚮導。

陳昫同無法理解「驢友」的趨之若鶩,「所謂攀登『中華龍脊』,是一直在山脊上反覆橫穿,其實沒有什麼風景。山上只有幾個固定的水源點,需要大負重,相對來說是比較『虐』的線路」。

後來,甚至有諸多信奉「有腿就行」的「驢友」挑戰鰲太線。曾花四天半的時間穿越鰲太線的戶外愛好者曹子建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對新手而言,這條線的難度可謂是「天花板」,石頭旁邊就是崖坡,死亡率居高不下。

定性「非法穿越」之後

2017年「五一」假期前後,7支隊伍進行鰲太線穿越,路遇暴風雪,造成40餘人被困,3人死亡。這起山難驚動了相關領導,參與過那次救援的陳昫同說,救援前後共發動了上千人。

同年9月,為了尋找鰲太線頻頻出事的原因,最大程度減少悲劇發生,中國登山協會和國家體育總局登山運動管理中心找到陳錚,決定組成專家團重走一遍鰲太線,把實地調研的內容編纂為安全規範手冊。

然而,這份手冊並沒有面向大眾公布。陳錚回憶,當年國家體育總局和陝西省體育局聯合召開了座談會,邀請陝西省內相關部門參會。陝西省林業局當場叫停手冊的發布,強調穿越鰲太線是非法的。

2018年4月,太保局、陝西省森林公安局第二分局聯合發布《禁止「鰲太穿越」的公告》,同年10月,陝西省眉縣和太白縣發布聯合公告,全面禁止一切單位或個人隨意進入開展非法穿越鰲太線活動。後來,最近幾年流行的冰晶頂、光頭山、鹿角梁等秦嶺穿越重點線路也被管控。

今年,嚴管的信號再次釋放。《整治秦嶺核心保護區非法穿越行動方案》出台,對於個人,探索建立「非法穿越黑名單」制度,對於未經批准的組織者,則移交司法機關。

不久前,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了一批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公益訴訟典型案例,其中就包括一起整治非法組織穿越秦嶺的案件。陝西本地一家旅行社通過社交媒體發布招攬廣告,組織人員前往秦嶺核心保護區開展穿越、登山活動,成行155次,參與人數3808人,收取報名費67萬餘元,最終被追究侵權責任,並判令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11.5萬元。

西安鐵路運輸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王琪軒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這是首次運用司法懲戒措施對穿越組織行為進行規制,「震懾力比較大」。

規定越來越細緻、全面,管理越來越嚴格,但穿越鰲太線的「驢友」屢禁不絕。

2024年8月,戶外博主「猛蛇過江」穿越鰲太線一事衝上熱搜。「猛蛇過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鰲太線上幾乎每天都有人偷偷上山。他在穿越鰲太線時,在一頂帳篷內發現一具遺體,後確認為穿越鰲太線失聯一個月的河南籍「驢友」馬某某。下山後,他向當地警方報警,隨後因穿越行為被處罰。

根據公告,禁止穿越鰲太線的依據之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條例規定,未經批准進入自然保護區的單位和個人,可以根據不同情節處以1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的罰款。

但今年「五一」假期穿越鰲太線的資深「驢友」林傑說,「大家戲稱,鰲太穿越的門票是5000元」。罰款被視為願賭服輸的成本,在他看來,鰲太線作為秦嶺「龍脊」的一段,其獨特的地理意義對「驢友」具有特殊吸引力,這遠不是一紙禁令所能阻擋的。

太保局只得在核心區和登山口設置監控,在原有的值班點上不斷增派點位,甚至在節假日等重點時段實行24小時值守,堵截勸返,「逢人必查、逢車必檢」。

「驢友」們在戶外軟體「兩步路」上發布自己穿越鰲太線的軌跡,其餘登山者可以將該軌跡載入到手機地圖中用於徒步導航。軟體中,最受歡迎的路線除開標註水源地,還註明了要如何躲避關鍵入口的巡邏和勸返人員。有的線路下載次數超過了2000次。

為了規避檢查,林傑和同伴選擇在凌晨兩點進山,因為「沒有人會光明正大地硬闖禁令」。「他們有一種想法,好像越封越興奮。」秦嶺救援隊突擊隊隊長路彥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少穿越鰲太線的「驢友」,挑戰的是比別人更快、更極限。腿硬的「老驢」把政府豎起來的鐵絲網鉗開,走通新開闢的路,拍個照記錄,後面的人就知道了。

戶外運動科普作家劉團璽對此很是擔憂,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人挑戰高難度線路的驅動力,並非真正熱愛自然,而是「表演給別人看」。這種將戶外探險視為博取眼球工具的心態,是許多低級失誤和悲劇的根源。「一個成熟的探險者,應該具備綜合性的風險評估乃至風險管理、安全管理能力。」

「目前,一群『無知無畏』的人穿越鰲太線,大多不了解生態環境最小衝擊法則,也會使秦嶺的生態環境受損。」前述陝西省體育局官員補充道。

救援隊在鰲太線上碰到過很多「無知無畏」的人,有人騎著自行車,有人帶著狗,還有人拿著一瓶礦泉水和一個肉夾饃就上山了。路彥琪直搖頭,「景區的山和野山是兩個概念,抱著僥倖心理,上去一準出事」。

已成立專項整治工作專班

在鰲太線上,救援者也面臨險境。今年9月初,兩名「驢友」結伴登上鰲太主梁,突遇暴雨後發出求救信號。路彥琪手下的11名秦嶺救援隊隊員,分三撥上山搜尋「驢友」,其中部分隊員在山上面臨對講機沒電、信號全斷的棘手情況,還有兩名隊員出現高原反應。由於隊里資金緊缺,隊員們只有一部衛星電話。在斷斷續續的聯絡中熬到第六天,雨霧散去後,他們才被直升機找到。

同樣資金緊缺的,還有政府管理部門。太保局一名工程師在2022年發布的一篇論文中指出,據不完全統計,僅太白山自然保護區2017年至2021年投入禁止穿越和搜救的人數就達1100人次,直接費用支出230餘萬元,「給事業經費緊張的保護區帶來極大困難,也給保護區正常保護管理造成極大影響」。

公開信息顯示,僅培訓費一項,太保局2025年的一般公共預算支出為13.4萬元,較上年增加10.4萬元,同比增長346.67%。該預算說明寫道,增長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提高森林資源管護人員綜合素質,增加自然教育、林政執法等培訓費用」。

太保局內有67位事業編製人員,需管轄的是5.63萬公頃的太白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在前述論文中,該局工程師寫道,由於鰲太線呈開放式格局,登山者可以通過上百條主支道路上山,且穿越行為不存在節假日的時間規律,攔截勸返的整治方式「收效甚微」。

不過,此前太保局防火安全科科長張宏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沒有疏的可能性,因為自然保護區的生態紅線擺在那裡。

10月21日,陝西省林業局一位負責人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陝西省近期已成立秦嶺違規穿越探險專項整治工作專班,辦公室設在省發展改革委下屬的省秦嶺生態環境保護辦公室,目前該專項整治行動方案在徵求意見中。

2025年10月,在調研檢查秦嶺生態環境保護工作時,趙一德表示,秦嶺是我國的中央水塔,是中華民族的祖脈和中華文化的重要象徵,保護好秦嶺生態環境意義重大、責任重大。

另據《中國環境報》10月21日報道,日前,陝西省秦嶺生態環境保護工作推進會在西安召開。陝西省委書記趙一德表示,要依法整治違規穿越探險行為,落細落實秦嶺核心保護區管控規定,加強法治教育、生態教育、科普教育,科學增加優質安全的替代產品供給,對違規個人和組織依法予以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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