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雪峰在經歷了短暫的「禁閉」後復播,深得炒作大法的他,引用「廣闊天地、大有可為」這句話,來「誇讚」文科。以張氏的精明而言,為什麼偏偏使用容易引起歧義的八個字,是不是他在表面贊文科時,想的其實是需要被改造的「牛鬼蛇神」?
這就是張雪峰對僥倖過關的回報,對那些放他一馬的、具有文科背景的網路管理者的冷嘲熱諷。那些有權力的文科生,原本不在他「文科無用論」的指向範圍,本可以趁機錘死他,卻輕揣張雪峰一腳,允許他繼續營業。張氏的嘲笑延伸到這些人。
與張雪峰結下樑子的機構媒體,在報道他「誇讚」文科時,都使用了懷疑的語氣,評論會打問號,以示警惕。這是明智的,因為看完張雪峰的復播視頻,稍微有點腦子的,都不會將他的話看成是肯定——他的表情、語調、手勢等出賣了他的表演。
張雪峰已經被重重標上「文科無用論」的標籤,對他這幾個月先觀察再管理的過程,讓他經歷了不大不小的驚嚇。現在來看,他似乎通過了審查,但是不是就此高枕無憂,只怕也未必。只能說明,他此前用悲情發動的輿論,在過審時能起到一定作用。
張雪峰復播中反向操弄「文科無用論」這一標籤,考慮這個人的個性,可以推測他在某種形式的約談中,該標籤可能是重點要談的問題。以致於,在他被「釋放」後,或出於完成「約談」任務,要「立功表現」,或為了出口惡氣,動用了皮裡陽秋的修辭。
張雪峰暫時過關,或許與他公司為蘇州當地貢獻稅收有關,可以借用保護民企的那套託詞,幫助抵消他的負面影響。也就是說,在權衡要不要封殺張雪峰時,技術性考慮有可能超越了意識形態的考慮——他被認為無害,只是大嘴巴而已。
在臧否大學專業及就業前景時,張雪峰將文科比作服務業,本質就是「舔」,是近年來最有破壞力的公共言論之一。很多人只是從大學畢業生的角度來看待它,極少有人去思考,這句看似無腦的驚人語,包含濃厚意識形態,是一種挑撥,一種激進。
張雪峰的「文科無用論」,雖然有「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社會背景,但並非後者在網紅時代的變種或沿襲,不是換了個說法那麼簡單。因為後者只是優選理工科,而不是鄙夷並鼓吹砸爛文科。張雪峰對文科的恨,近乎階級仇視。
很多人在為張雪峰開解時,提供的邏輯是他為信息閉塞的底層家庭代言,為苦孩子的生存舉旗定向。據此,有進一步的評論認為,只要大學公開透明招生政策,張雪峰就會喪失生存土壤,被自然淘汰。這些都是糊塗的感動,是歸因錯誤的失焦。
張雪峰掀起現象級的諮詢熱潮,並在潮頭賺取數以億計的頭部利益,根本原因不在於大學招生政策的不透明,他的生意紮根於家長們不得不忍耐的生存經驗。大人們狂熱地希望自家孩子可以抽到生簽而不是死簽,人們以一種可怕的末日恐懼培育了張雪峰。
張雪峰現象的本質,不是大學招生的不透明,不在於專業是文是理,而是接受大學教育那部分國民普遍感受的痛苦——這種痛苦沒有被正視,沒有明確的幫扶之道,它像洶湧且無聲的時代浪潮——因為希望後代免遭同樣痛苦,所以尋求張氏扶乩。
某種意義上,張雪峰提供的不是志願填報清單,而是提供了讓人在近乎亂世的生存競賽中感到心安的信仰產品。因此,張雪峰不只是一名志願諮詢師,領導著一家職業規劃公司,更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的「集大成者」,在這個領域深具號召力。
即使像遭受了不明自明的壓力,張雪峰仍然在緊急情況解除後,桀驁不馴地戲耍文科生、將那個標籤玩弄於唇齒間。可以推斷的原因,是張雪峰比粉絲更理解他自己的地位。用文科生加繆的話來說,張雪峰「將得意置於絕望旁,正如將葯置於病痛旁邊。」
張雪峰賣的「葯」被包裝成高價諮詢項目,他之所以能,是因為賣的是類信仰產品。據說張氏粉絲有6500萬之眾,可見此種「信仰」的普遍性及滲透之廣。張氏不僅引領了一股反文科的風尚,還間接壯大了反智風潮,因為追捧者認為他手裡有時代之痛的解藥。
理解了這層含義,穿透張雪峰的諮詢事業,就能發現其底層邏輯不是商業邏輯,而是一種沉溺在失敗與悲觀心態的社會人邏輯。社會成員的一部分為人父母者,帶著無邊的憂愁下單,給張雪峰充值,被他們當成為某種嶄新的意識形態充值打怪。
那些能決定張雪峰能否繼續營業的人,無論出於什麼考慮決定放過他,都在理解張雪峰現象上淺嘗輒止,同時也展示出他們對社會場域中的意識形態發展,缺乏敏感性與理解力。張雪峰的生意火爆,其實象徵民間一種意識形態的新類型早已瀰漫開來。
這種意識形態的內容包括但不至於:將社會劃分為體制內與體制外兩種,據此將痛苦、幸運、忍耐等人生經驗二分法,取代城鄉二分法;將階級固化視作理所當然,否認教育對階層躍升的決定作用;規訓新生代安於階層命運,否則絕望將被繼承,拉長為永恆。
所有這些在「文科無用論」思想中被持續強化的東西,都在塑造人們的認知與處境感受。人們用向張雪峰靠攏的方式來掩蓋退無可退的人生經驗,這些悲苦矩陣所鍛造的意識形態,迥異於舊有的意識形態類型,張雪峰的復出,足以證明它的陌生,以及對它的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