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8 11 月

隨著金價暴漲,那些被「偷走」的黃金 去哪了?

隨著金價暴漲,那些被「偷走」的黃金 去哪了?

在劇烈波動的金價中,一位回收商一度覺得「老天賞飯吃」。他沒料到,隨著金價和單量一起上漲的,還有同行的數量。以前開餐飲、做工程、開礦、開鋼廠的,那些三四十歲的老闆或普通創業者們不斷拿到「入場券」——有人只交1000塊學費,跟著先入行的師父學鑒定、定價和風險預判,試圖謀求穩定的資金流。

「如何在2025年賺到100個W?」慾望隨著狂飆的聲音涌動,市場被瓜分得越來越小。很快,短視頻流量受限、上游料商跑路,最後變成了價格「肉搏」。為了搶客戶,他們盯上著急出首飾的年輕人,還有對價格不敏感的老人,靠「偷一次金」,來成交一個「大運」。

十月初的金價,還在往上走。身邊人都在行動——媽媽賣掉了金項鏈,朋友轉手了舊鐲子。30歲的長沙女孩林悅動了心。她想換一部新手機,要Pro的,八千多。那枚結婚時買的「三金」戒指,在抽屜里躺了三年,幾乎沒戴過。是時候處理掉了。

她在小紅書上翻了幾天攻略,「最後還是被騙了」。10月8日,國際金價突破四千美元,國內金價衝過每克九百元。林悅想快點出手。附近幾家線下回收商的報價都偏低,895、900……只有小紅書上的一家報出905——她當時看,只比大盤低一塊,果斷選了它。

上門回收約在小區門口。來的是兩個中年男人,帶著秤和「一小罐火」。戒指稱出來5.62克,和林悅自己稱的一樣,她沒懷疑。對方卻說,戒指做工複雜,裡面有東西粘著,得燒一下才知道純不純。

噴槍的火苗把金子燒軟、縮成一團。男人指著空氣中飄的灰說,「你看,雜質燒出來了」。再上秤,數字跳到5.02克——少了0.6克。而根據行業內公開信息,正規熔金的損耗,通常不超過1%-3%。

結賬時,對方又提出加收20%手續費,理由是「金子有雜質,得再提純」。林悅最後拿到4530元,仔細一算才反應過來,「如果去附近金店正常回收,儘管每克比大盤低10塊,也還能多拿500。」

一名從業三年的黃金回收商坦言,他們管林悅這樣的客戶叫「大運」。行業競爭激烈,有人靠壓價生存,也有人專「碰大運」:「隔三差五成交一個『大運』,偷一次金,就好幾天不用出門回收了。」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林悅把遭遇發上社交媒體,十天下來,累積上百條評論,約四十多人表示近期經歷過類似騙局。一位32歲的上海白領也在下面留言。金價933元那天,她的一副15克金耳釘被同樣手法收走。

對方是一男一女,拎著小秤和噴槍,不願在咖啡店交易,說「用明火會觸發警報」,把她帶到地下停車場的角落。稱重就比她自己稱的少,她沒敢質疑。回收商說要「驗純度」,耳釘扣頭在火中變黑,熔成小塊,再稱只剩12.38克。對方又指金塊表面有「髒東西」,要再收5%「清潔費」。最後,她拿到11560元,「但光是被『熔掉』和『扣雜』的部分,至少騙走2500,相當於每克722元。」

同行類似的「現場表演」,35歲的陳興源親眼見過。他在廈門經營寄賣行五年,有回客戶已經坐在他店裡,卻接到另一回收商的電話,報的是當天大盤價,比陳興源的高10塊。客戶立刻被搶走。

據大多數寄賣行老闆的觀察,那些報出「大盤價」甚至「高於大盤價」的回收商,幾乎都沒有實體店,僅靠一輛車、一桿秤,流動上門。「你打電話過去,他報900甚至905,而當天大盤明明只有900。因為他知道,你問了一圈,最後還是會選價最高的。」

除了報高價吸引客戶,還有人在秤上做文章。一名在瀋陽做了五年的黃金回收商多次遇到,客戶拿過來金飾,過秤後,聲稱在別家稱得更重,幾輪下來他才發現,是市面上又有了新的套路,「結果更重的秤其實被動過手腳,這樣客戶比較一圈下來,還是會選最重的那家,而騙子通過加收手續費,把利潤找回來。」

生意多次被搶,陳興源也搬出對策。一次他提出陪客戶一起去,打賭說:「我保證你今天賣不到我算的價格。如果高於這個價,我補你差價。」

同行果然用了套路。據他觀察,「套路回收商」常見做法是:火燒驗金後以「純度不足」收3%-10%手續費;或在熔金時動手腳,「沾點化學物質,燒完就說你的金子發黑,不純。」他們大多沒有固定場所,也不在乎口碑。

剛開始做時,他一度覺得「老天賞飯吃」。沒料到,同行數量很快和金價一起漲上來。據財經網報道,2020年二手奢侈品市場銷售額增速已是一級市場的三倍。陳興源入行後每一年,店鋪一公里內都會新開幾家同行。

大量從業者湧入後,金子漲了,利潤薄了。陳興源發現,回收價被越卷越高。以前大盤減十塊,現在競爭逼得他只敢減三、四塊。「你一克賺三塊,有人賺兩塊就干,還有人乾脆偷金。這行未來只會越來越卷。」

在寄賣行老闆張榮看來,行業里已經形成一個怪圈:競爭激烈時,一些回收商發現正常報價撈不到客,也用報高價來「偷金」,賺快錢。

瀋陽一個今年入行的26歲男孩發現,客人詢價時常問他為什麼報這麼低,「說別家能給1000」。他剛畢業,通過親戚學黃金回收,圖個比上班自由。媽媽給他20萬啟動資金,在超市租下小鋪面,年租五萬,做小本生意。他知道報1000的八成會偷金,剛遇到時也阻攔,但攔不住,客戶總被搶走。

金價從300元一路漲上來。漲得越猛,回收單量越多。疫情期間,44歲的寄賣行老闆張榮就發現商機,開班教學,講PPT,每人收9800元,不僅教黃金,還教各類奢侈品、名貴煙酒。2020年至今,他的團隊每月教三期,每期十到二十人,一共培訓了兩千多人入行。

學員大多三四十歲,一半是老闆或普通創業者,以前開餐飲、做工程、開礦、開鋼廠,想在黃金和奢侈品回收中尋求更穩定的資金流轉。

35歲的王磊在兩個月前學完入行。在這之前,他在鄭州開了三家餐飲加盟店,去年陸續倒了。比起餐飲的一次性投資,王磊覺得「黃金是硬通貨,周轉率也最高,不怕砸在手裡」。

入行兩個月,他主要靠抖音引流,做同城上門回收,很快發現,這一行的門檻不在技術,而在價格上的「肉搏」。「你減10塊,有人減6塊,還有人減5塊。」為了搶客戶,他把短期目標是從線上轉到線下,重新投資開實體店,吸引那些信任線下、對價格不敏感的老年客戶。

一位四川的餐飲老闆學完回去,關掉滷味店改做寄賣行。他跟張榮提過,原本經營七家火鍋店和一家滷味店,但從前年開始,「八家店,四賺四賠,最後沒剩下錢。」研究過酒吧、咖啡廳、新型餐飲,發現「萬變不離團購,一樣卷」。

正愁轉行的工程老闆,刷到張榮的短視頻。張榮一個人操著福建口音,分享各種搞錢思維。「如何在2025年賺到100個W?」,他講述了一個縣城勞力士手錶,通過他公司搭建的寄賣網路,最終出海到巴黎進行拍賣。「如何在短短十天時間利潤破10萬?」,張榮稱「通過撿漏鑽石,一顆就賺兩個W,動用100-150萬的資金,每個月的回報基本能達到10個點。」

這個工程老闆看上其中「錢生錢」的邏輯,畢竟張榮還介紹,報名培訓班後,會為學員提供「兜底」服務。(註:指在同行與客戶的交易完成之前,兜底者率先對客戶的商品給出定價,同行只需跟客戶談下比兜底價更低的價格,便可以賺到利潤。)老闆認為這樣的生意更穩,原先他手上有幾十台挖掘機,在川渝多地接項目,常常墊資百萬,做完工程,領導換人了、部門沒錢了,款就拖在那裡。

視頻里,張榮沒提的是,公司利潤一直在縮水。過去銷售奢侈品的利潤率在10%–20%,現在降至5%–7%。兩三年前賣10萬元的勞力士能賺1–2萬元,現在是5000–7000元。工程老闆、礦主、鋼廠老闆、影視圈人士等老客戶,一年能在張榮這裡買500萬元以上的奢侈品,現在「幾乎不買了」。

●金價平穩時,回收商在自媒體上攬客。源自網路截圖

對二手奢侈品回收商而言,黃金回收本屬於利潤最薄的幾個品類之一。張榮記得,疫情前業內普遍「看不上」黃金回收,認為那是「下沉市場」。「從普通人那裡收個金飾,一單通常只賺幾十,遠不如倒賣奢侈品包、表或珠寶。」

隨著高凈值客戶購買力下降,在寄賣行、典當行業績中,黃金和二手車抵押逐漸成為主流。張榮創辦的回收平台里,統計所有回收商的營業額後他發現,黃金回收佔比通常可達50%-70%。

廈門二手商陳興源開店不久,也開始收徒,後來小他五歲的表弟跟著入行。表弟原是施工繪圖員,新店開業率下降後收入腰斬,就來找陳興源學收黃金。

圈內人都清楚,黃金是回收鑒定最簡單的品類,陳興源說他在疫情初期靠自學起步。那時他當空少,航班落地隔離21天,就在酒店搜「黃金熔點」「K金標識」。他盤下小區背面一家店,不臨街,租金相對便宜。

老婆懷孕後,他算了一筆賬:「孩子生完,請月嫂、報興趣班,一睜眼都是錢。」他是廈門本地人,和妻子兩人年收入總共50萬,但基本「月光」。因為愛好收藏錢幣,他動了開寄賣典當行的念頭後,投入90萬存款作為初始現金流。

在個體戶之間,鑒定技術、怎麼定價、有哪些風險,這些都靠師徒傳遞,且由於金價透明,沒那麼多門道,學費也最低。瀋陽一名30歲的黃金回收商,入行只交1000元。疫情期間他電話銷售工作停了,賣金戒指還房貸時,遇上早一年入行的師父龐春。

龐春以前是房產中介,2020年市場萎縮,業績從年成交30套減少到10套,年收入降到七八萬塊,轉頭去回收黃金的弟弟那裡當學徒,謀求轉行。入行頭一年,每個月掙一萬花一萬,剛好覆蓋房貸車貸和生活費,但是3歲的兒子還有很多開銷,有時得再借錢周轉。

為了找客戶,他最初在閑魚上下功夫,先是買了5台手機,每台手機登一個賬號,等客戶的消息彈出來,抄起手機秒回。也買過大眾點評、抖音的推廣,前前後後花了一萬多塊,但效果一般。焦慮之下,他不斷增加閑魚號的數量,最後操控了20台手機,平鋪在桌面。

轉機出現在2021年,他發現不少同行通過自媒體攬客,也學著拍抖音,像天氣預報那樣,在視頻里報當天的金價和回收價,想打出「透明回收」的品牌。收入在半年之間很快翻倍,學徒也隨之找上門來。

算下來,他一年帶百八十個徒弟,學費千元上下,「想多收就調低,想少收就抬高」。他起初不願意收徒,「每多一個,就多一個競爭對手。」但他很快發現,需求在那裡,別人也會帶,這錢不收白不收。

金價漲到900多,陳興源總有危機感,這意味回收需要吞吐更大現金流。「相當於你收100克,原來4萬多就可以收到,現在要9萬多才能收上來。」

維持同樣業務規模所需的啟動資金在不斷增加。十月初,陳興源接到一筆500克大單,但現金流不夠,只好向鏈條上游的料商借錢。虧損也等比放大。半年前,他收了一條黃金項鏈,轉手給上游時才發現,含金量只有60%,虧了近兩萬。

回收商的生意依附於上游。不僅在資金上,他們需要上游的墊資或快速回款來維持運轉,當金價跌速過快,他們也會通過提前跟上游「鎖價」(約定成交價格),將市場波動的風險轉移出去。但鎖價機制並非隨時有效。10月18號,金價震蕩,鄭州一家經營十多年的黃金回收店接到上游通知,「今日不定價」,老闆沒有其他上遊資源,生意只好停滯。

夾在鏈條中間,上下都有風險。瀋陽的龐春記得,金價470元時,他曾接到一筆1000克大單。為了保障利潤,他提前跟上游鎖價,結果金價當天衝到500,客戶臨時反悔,不賣了。龐春只好以當時更高的市場價去「填窟窿」,從別的客戶和同行那裡收上這一公斤,再按鎖定的470賣給上游,最後虧了三萬多。

金價震蕩,人的慾望隨之起伏。龐春的一個徒弟在今年夏天收到千克大單後沒有立即鎖價,想等收益最大化。結果金價立刻掉下來。三年前入行以來,他看金子一路漲,時常後悔,「如果把入行時借的20萬啟動資金全用來囤金,而不是辛辛苦苦倒賣,現在賺得多得多。」

這次這個徒弟不想認賠,「掉這麼多,以後肯定漲回來」。為了拉低平均成本,他在下跌途中不斷「加倉」,慢慢的,倉位從一開始的1000克變成4公斤,價值兩百萬。金子沒變成現金,成了「死錢」套在手裡。半年後金價漲回成本線,他第一時間出手,仍然一分沒賺。「不想再盯著大盤擔驚受怕。」

龐春覺得自己和徒弟都算「膽小的」。行業中許多「膽大的」,被高風險高回報的模式吸引,玩起「預定價」生意——這些人手裡沒有實物黃金,也向上游訂期貨,賭第二天金價下跌,想從中賺取巨額差價。「不出門,只要『買空賣空』,像期貨加槓桿,他們覺得過癮。」他曾在朋友圈看到同行炫耀這樣賺到錢。

直到9月中旬,金價不斷上漲,深圳水貝傳出多家上游料商跑路的消息——當多數玩家做多,且金價真暴漲,一些開私盤做莊的料商面臨巨額賠付。據《三聯生活周刊》報道,行業競爭加劇、實體利潤變薄,也促使部分料商轉向這種「快錢」遊戲。一些新註冊的料商專營「紙黃金」,有的營業執照下發才20天就「暴雷」了。

上游跑路,市場的連鎖反應直接推向回收商這一環。陳興源記得,不少廈門同行在那段時間現金流斷裂——小料商依附深圳大料商,大料商跑路,小料商也沒錢,導致下游回收商拿不到回款。加上那段時間深圳刮颱風,沒跑的料商也不出門收貨。他因為常年跟廈門本地的料商合作,得以避開。

龐春想過往上游轉型,改做料商,開始對接同行的貨源,驗貨、收料,再轉給當地更大的料商,保障長期收入。因為400、600、800的高價時刻,他見證了不少交易,擔心普通人手上的黃金存量不多,以後自己沒生意做。

收同行的貨,每天平均有兩三公斤,比往常收普通人的,要多兩三倍。驗貨要一件一件看純度,資金壓力也大,一天經手的錢就有180萬,收入卻沒漲多少。料商的結算方式跟個體回收不同,按大盤價乘以純度,跟同行提前協商,純度99.9%的首飾,就壓0.05個點,按99.85%結算,平均下來,每克賺幾毛錢。

今年夏天,他父親在瀋陽查出了肺癌早期。老家在丹東,他需要經常在丹東、瀋陽、北京之間跑,帶父親看病,有時候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店裡的事主要靠夥計們,忙到晚上十來點。

在醫院的重症病房裡,他看到也有很多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跟父親得同樣的病,想起自己跟夥計們,整天為資金和賬目情緒緊繃,他不想再這樣活著。那時深圳又傳來有料商「爆雷」跑路的消息,他更覺得做料商是件冒著極大風險的差事。今年10月,他決定還是退回原來個體回收的模式。「哪怕少掙點,健健康康的就挺好。」

金價平穩的時候,自媒體更常見的操作是拍「融金」,因為畫面震撼,流量也高。徒弟這時會把收上來的幾十張金鈔一次拆開,丟到鐵盆里,融化成一個70克的金疙瘩。有時還會展示大克重的金鏈子,吸引客戶買金。龐春也試過這些,模仿別人,對著鏡頭介紹金吊墜,但發現自己「語言魅力差點意思」,很尷尬,NG了七八遍才勉強能發。

●龐春徒弟拍的融金視頻。源自網路截圖

流量逐漸下滑。平台下架了很多標記「回收黃金」的舊視頻,發布新視頻,如果打上「黃金回收」的話題,也會限流。拍點什麼吸引客戶?龐春想了幾個新段子,找來以前的徒弟,演套路回收商,他演內行人去賣黃金,想把騙術展現給粉絲,繼續營造「透明回收」的品牌。

剩下的方式還是付費投流,他不敢嘗試,那樣一個月要燒幾萬。對黃金回收這種單筆利潤不高的生意來說,利潤都用來投流,很難有增收。有人因此陷入惡性循環。龐春聽說瀋陽一個同行這樣干過,「每個月買抖音投流攬客,成本就三萬,結果收不上那麼多金子,最後還是靠偷金填窟窿,該給一萬的金子,他只給客人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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