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段时间,歌手郑智化乘坐轮椅登机,由于机舱高出升降楼梯25厘米,只能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挪进舱门。事后,郑智化发微博描述这段经历,使用了“连滚带爬”的字眼,引发公众的广泛讨论。
冰冰也是一名残障人士,童年时她因病失去左腿,后常年穿戴义肢行走,大学毕业后,她进入职场,成为一名中层,她会穿着义肢去打羽毛球、做瑜伽,也会脱掉义肢去游泳。
在过往的20多年里,她下意识地隐藏自己的义肢,努力表现得“像健全人一样”。但目睹郑智化事件后,她被触动,写了一篇长文,回忆自己也会在登机过程中经历种种不便,后来这篇长文冲上了热搜。
对冰冰来说,登机的过程依然充满关卡,每次跨过廊桥和机舱之间的缝隙时,她都会因为义肢无法精准发力,而下意识地提一口气。安检时,有的机场没有单独的隔间,她只能坐在安检处旁的布帘后,先脱掉衣物,再脱掉义肢,极其没有安全感;脱下义肢后,汗液不能及时清理,导致再穿时穿不到位是常有的事,大腿根也总是被磨得血肉模糊。这种经历,除了对身体的磨损,更多是对尊严的磨损。
她想说,整个社会的无障碍设施面向的群体,其实不止是残障人士,还有行动不便的老人,推婴儿车的宝妈,甚至是手提重物的行人,我们生活中的每个人,一定都有需要使用无障碍设施的时刻。
以下是冰冰的讲述:
文 | 王潇
编辑 | Yang
运营 | 歪歪
我完完全全能体会“连滚带爬”
看了郑智化的道歉声明,我心里的想法很复杂,当下就决定,隔天一定要动笔写点什么,可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于是凌晨两点爬起来,写了那篇文章。

▲ 10月27日,郑智化发微博表示歉意。图 / 微博截图
整个事件中,争议最大的四个字或许是“连滚带爬”。作为一个失去左腿、常年穿戴义肢的残障人士,我完完全全能体会这四个字。
高考结束后,我换了一条机械关节的义肢,这条义肢陪伴了我20多年。有了义肢的帮助,我其实已经算是残障人士中活动能力很强的一位了。我能自如地上下楼梯、下蹲起立,几乎能够独立地完成生活中的大部分事,“就像一个健全人一样”,但不同的是,我得时刻多加小心。
对健全人而言,登机需要关注的是时间、地点这些关键信息,但我要注意的是地面。下车后进入航站楼,我需要经过一段凹凸不平的减速地砖,然后是带有轻微坡度的糙面砖路面,紧接着,路面会变成大块的光滑瓷砖路面,等过安检时,可能有时还会碰到地毯路面。
机械义肢只有在完全伸直和呈90度直角时才能受力,此外其他任何一种角度,都没办法承受我身体的重量,稍一施力,就会直接摔向地面。而且在完全伸直的状态下,受力的也不是整个脚面,而是脚后跟的一个点,就像踩高跷一样。也就是说,在路面发生变换之前,我必须要格外留神,确保我能在完全伸直义肢的情况下,精准地把脚后跟那一点落到一个平稳的地方,这样我的每一步才能顺利着陆。
这么多年下来,我其实已经能适应机场的各种路面了,但进入机舱,依然是一个需要格外注意的关卡。廊桥和机舱之间,其实是有一个缝隙的,虽然大多数的缝隙不会有25厘米这么高,但多少也是有一定高度的,每当经过这条缝隙时,我都会下意识地进入二级战备状态,如果不小心踢到或者擦到,让义肢发生任何一点角度的变化,我整个身体就会立马扑倒在地,别说连滚带爬了,四脚朝天都是可能的。

▲ 冰冰担心自己会在廊桥和机舱之间摔倒。图 / 视觉中国
事实上,登机时受伤是常事。对于我来说,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是安检。大多数情况下,义肢需要单独拆卸下来过安检,惯常的操作是,两名女性员工陪我一同进入单间,我脱下义肢后在单间等待,检查完毕再穿上义肢离开,听起来,这套流程很顺畅。
实际情况是,机场一般没有专门负责陪同的工作人员,要现场协调,她们要放下手上的工作,专程来陪同我。每当这时,我心里就会下意识地生出一种类似愧疚的情感,总感觉,好像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她们的工作,耽误了其他人的时间。我希望一切能赶紧结束,尽快穿好义肢离开,让一切都恢复正常。
伤口往往也是在这时产生的,我印象里,有好几次坐飞机回家后,大腿根都是水泡被磨破后留下的几条狭长的血口。义肢的接收腔是密封的,不能透空气,这样一来就会闷汗,尤其是夏天,汗水甚至能直接倒出来。这种情况下,把义肢脱了再重新穿上,是非常艰难的,出汗后再穿衣服都会觉得不舒服,更何况是一条腿,再加上着急,经常是穿不到位的。
正常情况下,穿上义肢后大腿根是不用受力的,可如果穿不到位,大腿根就要被迫承受身体的重量,那里的皮肤要被不断拉扯、摩擦,很容易就会磨出水泡,出血。更难受的是,我明知道已经磨出水泡了,也没办法调整,只能继续忍痛走下去。
看到新闻后,我非常能共情郑智化,进入机舱的过程里,身体已经很难了,可是尊严呢?
身体产生的伤口,大多我已经忘记了,但尊严受到的磨损,很难忘记。有一次,工作人员没有把我带到单独的隔间脱义肢,而是直接在安检台旁拉起了一块布,就像是小服装店里的简易试衣间。义肢又是贴身的,也就是说,我必须要把裤子也连带着脱下来,作为一名成年女性,在公共场合,下身只穿着一条内裤,坐在一块布帘子围起来的空间里,外边就是来来回回的旅客,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
等到义肢安检完成后,工作人员把义肢递给了我,她可能以为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竟然直接走了。布帘不是封闭的,我只能一只手紧紧攥着布帘,另一只手艰难地穿义肢,那个瞬间,我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狼狈。
不止是布帘,有的机场会把我带进楼梯间,让我在楼梯间脱义肢,这些过往里,虽然我的身体是完好的,但尊严已经碎了。
其实,在机场或者其他公共场合,如果遇到了诸如25厘米的困难,最低成本的办法就是求助他人,这听起来也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每一次开口求助,仿佛都在提醒着我和其他人的差异,而且第一步就是展示自己的脆弱和困境。
早些年,光是和安检人员承认义肢都很艰难。我一直记得,几乎是从一踏入航站楼开始,我就会紧张,在安检环节,最害怕的是扫描仪挨到左腿的那一刻,尖锐的“嘀嘀”声立刻响起。我只能承认:“是义肢。”我一般会说得很轻,仿佛害怕自己听到一样,偏偏很多时候,工作人员好像对义肢这个词并不了解,我只能叹口气,又赶紧解释,“义肢,就是假肢的意思,假腿”。
后来,坐飞机的次数多了,我已经能够更自然地向工作人员说明自己的义肢了,但求助还是很难,因为求助以后,事情仿佛都不受控制了,我不知道开口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是被单独带进隔间,或者是又要调集更多原本在忙其他事的工作人员,还是又拉一块布帘?
每一次,我的首选都是尽可能自己解决,实在没办法了,才开始在心里排练求助的话术,然后观察周围的工作人员,挑一个看起来面相最善良、手头工作相对轻松的人求助。
不光是流程无法预测,对方的反应我也无法预料。去年,我换了一条义肢,于是把旧义肢装进一个编织袋里,打算带回老家,托运时,我向机场的工作人员求助该如何具体操作。得知袋子里是义肢后,工作人员沉默了几秒,紧接着脱口而出,“那你要不穿上呢”,可我当时本就穿着义肢,完完整整地站在他的面前。我当下觉得既好笑又无语,但后来想想,可能他工作时很少遇到残疾旅客,自然也拿不出的具体应对方案。
最崩溃的经历,发生在前年冬天,我代表公司去参加联合国在北京举办的一个活动。那段时间我觉得特别开心,也非常骄傲。当天早上,我早早地起床,穿着自己最爱的西装套装出发,路上一直在想,会上要如何代表公司发言。眼看着就要到大厦了,地面上恰好有一块冰,我一不留神,啪地摔倒在门口。义肢很硬,腿上穿的每一层裤子都摔破了。摔倒的那一瞬间,那些骄傲和开心,烟消云散了,仿佛老天突然给了我一记耳光,它在提醒我说:“你和别人能一样吗,还不多加小心。”
20多年里,
我都在证明自己是正常人
向他人求助的前提是,直面自己的残疾,可单接受这一点,我就花了将近30年。
刚失去左腿时,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12岁时,我生了一场重病,直到手术前,父母都没敢告诉我具体的手术方案,但我好像隐约有些预感。手术前一晚,我环抱着左腿躺在床上,自言自语,“我会失去你吗?”
隔天手术醒来后,我感觉左腿有种悬空的感觉,我问病床边的舅舅,“我的腿被吊起来了吗?”他回答我:“没有,你的腿已经没了。”当时的反应,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猜应该很崩溃,导致身体开启了自动保护机制,让我忘记这件事。

▲ 图 /《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
但我记得,大概几个小时以后,全家人都很悲伤,我反而开始安慰家人:没关系的,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看起来,我好像只花了几个小时就接受了这件事,从那以后,我几乎也没有因为失去左腿而情绪崩溃过。如果单从成长轨迹来看,从小县城考到北京读书,再入职大公司,一步步晋升到中层,我和很多人的确没什么不同。
甚至,我一度以为自己早就与左腿和解了,直到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二三十人的小型读书会,其中有一个环节,每个人有一分钟的时间分享自己的故事。我讲了自己做手术的经历,那也是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聊起自己的身体,而且完全不受控制地,讲着讲着我就哭了出来。
也是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可能并没有完全接受失去左腿这件事。再回头看去,我发现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隐藏残疾,而且努力地证明自己依然和别人一样。
刚做完手术后,有一段时间要坐在轮椅上,我左腿的裤管打成一个结,家人推着轮椅向前走时,我总是故意把轮椅的脚踏板掰起来,让右脚落到地面上,来回动,感觉就好像自己在走路一样。我当时心里想的是:“我只有一条腿,但我这条腿是没问题的,和健全人没什么不一样。”现在想想那个画面,会觉得非常好笑,我为什么要这样证明自己?
但事实是,往后的20多年里,我反复在证明。
穿上义肢后,我更会隐藏自己的残障状态了,我很少穿裙子,即便穿裙子,也是过膝长裙,里面再加一双肉色打底袜。原本上厕所时,我会目不斜视地上普通卫生间,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只有一条腿能自如弯曲,在蹲下时,义肢要单独伸直,再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腿上缓慢下蹲,这个造型看起来很像叶问。
为了和健全人一样,我脑子里也总是在思考。比如工作时经常开会,有时需要上台发言,除了思考上台以后说什么,我得额外分出一部分脑子,思考今天穿了什么裙子、什么鞋,路面是地毯还是地板,讲台有多高,我要如何控制步速,才能确保上台的时候抬起的恰好是右腿。因为义肢是没有办法抬上去的,如果到了台下再换脚,会显得很刻意。
现在回想起手术后的情况,我也会觉得奇怪,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地接受这么大的一件事呢?我只是暂时地自欺欺人,把这件事压下来,往后的这20多年,其实都没有真正直面过这件事。
我其实也能理解郑智化登机事件引发的舆论,很多人会觉得他登机的过程“还好”,但也许,健全人和残障人士的感受是不同的,很多健全人觉得还好的瞬间,对残障人士来说,可能就是痛苦。
除了肉体感受的不同,对于权利的体验也是不同的,对健全人来说,自如地走入各种公共场合,几乎是一件不需要费力地,只要抬腿就能做到的下意识行动,但对于残障人士来说,它变成了需要被保障的权利。
早在2017年,中国残联康复部主任胡向阳就曾公开表示,我国残障人数量约有8500万,占总人口的6.34%,这相当于每16人中就有1位残障人士。其中,肢体残疾占比最高,约为2472万人。
但日常生活中,我好像很少能看到残障人士,不止看不到,从很多公共场所的无障碍设施里,似乎也看不到他们真正的需求。

▲ 冰冰拍摄的无障碍卫生间。
去年,我和父母自驾回老家,想顺便做一个服务区无障碍卫生间的测评,但很快,我就发现根本做不出来,因为我碰见的大多数无障碍卫生间都没法正常使用。最常见的情况是,门上锁了,根本打不开,有的虽然能打开,但要么马桶坏了,要么扶手缺失,甚至还有的卫生间堆满了清洁用品,成了杂物间。
我有时候会刷到残障人士的视频,有个盲人博主记录了自己出行的画面,有一次,一段盲道上停了车子,也有路人在走。每当博主不小心撞到了人或车,就会有人帮忙挪开,博主也会说一声谢谢。两百米的距离里,博主可能说了几十声谢谢。我看了以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被人帮助当然会真诚地感谢,但其实,原本可以不用说出那声谢谢的。
其实,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今年是我失去左腿的第28年,而真正接受自己的残障状态,我是去年才开始慢慢做到的。
高考后换的义肢,是我穿得最久的义肢,一穿就是22年。其实,我之前工作的地方离一个著名的义肢品牌旗舰店只有1公里,我知道,却从来没去过那里,甚至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专门研究过义肢发展出了哪些新功能,有哪些新技术。
我好像同时承认两个身份存在,一种是作为健全人,另一种是作为残障人士。但残障人士的身份被我有意地隐藏了,所以也很少关注义肢的信息。对我来说,查询或者走入一家义肢店,相当于要再次面对自己的残障。
如果用健全人的参考系来看,世俗意义上应该具备的东西,我已经都有了,攒够钱以后就去买房、买车,然后升级换代。但其实,房子、车子对于我来说,远没有一条腿重要,每次想到要升级义肢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和健全人做比较,我已经比健全人多花一部分钱安装义肢了,再花更多的钱把它升级换代,也依然不能达到和健全人一样的行动能力,值得吗?
显然,很多年的答案都是不值得,后来,我穿上了新的顶配版义肢,但我依然很难找出到底是哪个节点,答案突然变成了“我值得”。
想法都是慢慢改变的,但也有一些情绪波动的瞬间。某次和朋友交谈,她困惑:“为什么你不换更好的义肢,这关系到你每一天的生活质量。”我突然有点愣住。某次刷到一篇文章,发现买智能高端义肢的,绝大部分是老年男性,很少有女性的身影,我突然在心里对自己生起气来:已经40岁了,我到底还在等什么啊?难道等老了之后再去装更好的义肢吗?
最打动我的,也许是销售的一句话,我问他智能义肢究竟好在哪里,要怎么用。他顿了一下,回答我:“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那个瞬间,我有点想哭,这种自由真的是我可以拥有的吗?
而实际上,换上顶配版的智能义肢后,我马上发现,我的活动空间更大了,朋友直接把我带去了羽毛球场,她左右吊球,我们意外地发现,我比原本能多迈整整一步的距离,原本只能用右腿支撑,现在也能用义肢做支撑腿了。

▲ 换上顶配版义肢的冰冰发现自己的活动空间更大了。图 / 冰冰的公众号“飞少说”
我还曾试着小跑几步,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我的脸第一次那么快速地去迎接风,空气扑上,闯进肺里,甚至还有一点火辣辣的感觉。这么多年,这种感觉在梦里都没有出现过。
更大的变化是从裸穿义肢开始的。刚买义肢时,我习惯性地问店员如何买配套的海绵,义肢外包上海绵,再穿上袜子,肉眼看上去很像一条真腿。店员愣住了,笑着感叹,“买我们这款义肢就没有包海绵的,都是裸穿的”。
裸穿是我以前从没想过的事,可既然已经花了大价钱,要不试试呢?试过以后我惊奇地发现,原来生活里真的没有那么多观众。不光没什么人盯着看,我反而还成了有力量的代表。
有一次裸穿义肢去逛动物园,我听见后面有个小朋友告诉他爸爸,“阿姨有一个钢腿”。听到以后,我连头都不敢回,甚至两眼连视线都不敢变,只能盯着一个虚点。紧接着,我听见孩子爸爸自然地回答,“对啊,阿姨多坚强啊”。
我突然发现,原以为社会的接受度还有很长一段路,绕了一大圈才发现,其实是自己接纳自己的路更长。
我对于这个世界的探索欲也增加了,开始尝试练瑜伽、打拳击,前段时间,我还学会了游泳。教练的经验很丰富,没有直接劝我放弃,而是尝试调整动作和方式,我不能立刻学习蛙泳,因为缺少了一半的腿部力量,但我可以先学仰泳,一条腿拍打水面和两条腿拍打,除了劲的大小之外,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我的泳姿很多时候也是一半一半,自由组合的,蛙泳的手,自由泳的腿,累了,再换成蝶泳的。

▲ 学习游泳的冰冰。
也是从去年开始,我开始更关注公共空间里的无障碍设施,也看到了很多改变。前段时间我去看话剧,发现一个无障碍卫生间的扶手坚固,高度合理,还放着应急使用的卫生巾,剧场里有备用轮椅,还有专用的无障碍排队区。登机也有变化,有一次我在浦东机场坐飞机,安检时不用脱义肢,直接站在一个机器上,几秒钟的时间就检查完毕了。
其实,人的一生中平均有11%的时间处于残障状态,即便不是身体残缺,人也会面临衰老带来的行动障碍。无障碍设施不止是给残障人士用的,腿脚不便的老年人,推婴儿车的宝妈,甚至是手提重物的路人,每个人都会有需要无障碍设施的时刻。
人们的反应也在发生变化。有一次在成都坐高铁过安检,扫描仪靠近左腿时发出了“嘀嘀”声,我刚要开口承认,没想到工作人员自然而温柔地开口,“是不是受伤喽”。
那是一句很软糯的四川话,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好像独自战斗了很久,突然被轻轻戳了一下的感觉。

▲ 旅途中的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