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1 11 月

為掙50塊,沒戲拍的00後演員晚上跑外賣

00後舒辰把自己定位為「腿部演員」——行業中數量最多的,腰部以下小演員。他曾在上海和北京出演話劇和廣告拍攝,也參演過《許我耀眼》《煙火人家》《飛馳人生2》等影視劇。現在,他在橫店兼職送外賣。

這兩年,他感到競爭越來越激烈,表演系畢業生、轉行的、演長劇的……都來橫店拍短劇,一個角色報名的人數翻了四五倍。他什麼都不挑,接到的戲約還是變少。出租屋選村裡1000多塊的小公寓,吃飯點外賣「拼好飯」,他仍舊入不敷出。

今年8月,他租來二手電筒動車,戴上頭盔,開始白天找戲,晚上送外賣的雙面生活,以期獲得基本的保障,和延續演員夢的可能。有時拍戲到深夜,他眼裡泛滿血絲,收工後仍抓緊跑幾個夜宵單。那張在攝像機前化了妝,表情豐富的臉,在電動車的後視鏡里顯露出疲憊與茫然。

以下是舒辰的講述:

圖、文、視頻丨呂萌

剪輯丨楊凡羽

編輯丨羅曉蘭

在橫店送外賣,我不會送錯。去片場的每條路、每個拐角,都很熟。

我送過5個劇組,怕撞見認識的人,我總會把頭盔壓得很低。有一回送到「江南名郡」影棚。兩個月前,我在棚里拍過古裝戲。拿著工作證,保安會客氣地讓我進門,好幾台攝像機對著我。現在,得跟保安解釋,拎著外賣站在門口問:「尾號XXXX是哪位?誰來取一下餐?」

為掙50塊,沒戲拍的00後演員晚上跑外賣

●舒辰給劇組送餐。

晚上跑單,我基本走同一條路線:出門先經過明清宮,旁邊是廣州街、香港街;過一座小橋,是燈光最亮的夢外灘;再往前是刻著「江南一鎮」的大石頭,左轉,到了橫店最熱鬧的萬盛南街。

好些地方我都演過戲。經過演過太監的明清宮,我給自己加戲:「皇上,小奴把外賣給您送到了。」到了年代景,我演過喜歡女主的窮書生,就回想台詞「小姐你放過我吧,都是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給自己找點樂子。

橫店大大小小的影視基地有上百個,每次遇到劇組,就冒出「要是能再演個角色就好了」的念頭。但橫店是個很現實的地方。

●夜晚,舒辰在橫店街頭送外賣。

●拿到餐的舒辰在核對信息。

一次接單送到影視產業園附近,一個劇組在拍豎屏短劇。導演坐在路邊看監視器,我送完餐也看。男主一口塑料普通話,說錯幾遍台詞,導演沒喊停,男主自己喊「123開始」繼續演。監視器前的人都被逗笑了,我也忍不住笑。

他們回頭看我,一個工作人員還衝我搖頭,眼神帶點輕蔑。像短劇常見的橋段:「你一個送外賣的,看得懂嗎?」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緊接著難受。我明明就在這個圈子裡,卻像個局外人,看著別人的戲。

●送餐到門口後,舒辰拿手機拍照。

我是湖北武漢人,今年24歲,在演員圈子摸爬滾打6年。最早走藝考,北影和中戲的專業課都過了,但趕上疫情,文化課差幾分,沒考上。後來去上了大專,但心思一直不在課堂上,我直接休學,去北京考「山下學堂」——是周迅和陳坤創辦的表演教育機構。

畢業後我演過幾部小成本電影的主角,是《一枕春華》《祥序記》的配角,還在《煙火人家》《許我耀眼》一些劇里客串過小角色。但這一年來我接戲量非常少。長劇只拍了一部,中劇大概三四個,短劇有五六個,收入在專業演員里差不多是最低的那一檔。

我去年來的橫店,現在住在城西的村子裡,小公寓每月租金1000多塊。吃飯能省就省,一般就點「拼好飯」。來橫店前兩個月我幾乎沒戲、沒收入,網貸有4萬逾期了,每天收到催收簡訊。今年7月,我又遇到類似的情況,就幫朋友客串過兩場戲,只夠一個月房租。

雖然不是大明星,真去送外賣心裡還是有點過不去。但投給劇組的資料全沒迴音,眼看著又要交房租,心裡挺慌的。去做電影院檢票、奶茶店搖杯子、物流倉庫分揀都想過,想到工作時間卡得死,突然有戲走不開,還是送外賣自由。

8月初我就開始跑外賣。電動車租的二手的,一個月290塊,頭盔現成的,又買了小外賣箱和手機支架。美團押金100,電池月租100多,前前後後600多塊扔進去,是我半個月的房租錢。

我主要跑夜單。電動車比較舊,跑不快,白天單子急。晚上車少、安全,我一般從八點多送到凌晨一兩點。白天找戲,早上9點起床,第一件事看微信,問經紀人有沒有消息,再刷朋友圈找組訊,有合適的就去報名、跑組。

去年12月,我通過朋友介紹簽了小經紀公司。資源不多,但比單打獨鬥好。當然,公司不是萬能的,有時選角導演選了我,製片方一句話就換人。

剛來橫店的時候,我有點自信,至少有話劇和一些主配的表演經驗。可慢慢地,我意識到現實和想像完全不一樣。我每天騎共享電動車跑組,一天至少跑3家。一邊在各個平台搜「橫店劇組組訊」,有時投出40份演員資料,但能有5個回復就算不錯。橫店戲多是真的,但演員更多。像我這種「腰部以下、膝蓋以上」的階段,有點經驗又還沒出圈的,競爭最激烈。

●舒辰在劇組試裝。

●在一個豎屏短劇的劇組,舒辰邊化妝邊看台詞。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去試網劇的配角。在一個自建別墅里,大廳牆上貼滿角色表,表格都寫滿了,我想演的那個配角排了四五十個人。節奏特別快,每個人拿試戲紙站一邊背詞,我剛拿到片段,就被問好了沒,我演一句就被叫停。兩個月後,他們又發招募,我看到場面跟之前一模一樣,人擠人。

好不容易敲定一部戲,聊了檔期、預算,感覺可以進組了,結果一句「等消息」,就沒下文。很受挫,我會反覆回看自己的試戲視頻,琢磨是不是演得不好……刷朋友圈,別人發「開機大吉」「票房過億」「一路長虹」。好像全世界都在劇組裡,就我一個人閑著。

來橫店前,我在北京和上海待過。在山下學堂讀了一年多,畢業我簽了一家公司,剛兩個月公司就黃了。老師給我介紹了一個話劇,排練一天200(元),演一場500(元),但疫情反覆,小劇場沒什麼人,沒多久項目也停了。

我就去跑龍套、拍廣告。賣的東西從車到電腦都有,對著提詞器念「點擊下方鏈接領福利」。最離譜的是拍「病毒廣告」,全是「這麼便宜!這麼離譜!618真的省!」這種台詞。一個掙300元到800元不等,一周有一場算運氣好,有的中介會從中間抽薪水。

最難的時候身上只剩100塊。我沒臉再找爸媽要錢,我之前的學費、生活費等,花了他們接近20萬。我媽之前是公交車司機,每月退休金不到2000塊,我爸在加油站上班,工資也不高。只能在各種平台上借錢交房租,扛生活費,前後借了七萬多。住的地方也越搬越遠,還住過地下室。

●舒辰留著在北京演的話劇劇本。

●舒辰收到母親的信息。

後來我去了上海,演特約和廣告。好的時候一個月能賺一萬多,沒戲就賺不到5000,錢很快被房租和網貸還款吃掉了。

生活一直挺拮据,但我就是喜歡演戲。之前在北京參加話劇節,排練都得自己貼錢。一上台,聽到觀眾的掌聲,看到有人共情地哭了,就覺得那些苦不算什麼。也是這樣撐著,我慢慢演到一些主角和配角。

●拍攝現場,舒辰在角落裡看著主角演戲。

行業不太景氣,我還是想再等等,等一個真正能被觀眾記住的角色。

這兩年,我能明顯感到競爭越來越激烈。橫屏網劇沒有增加,豎屏短劇甚至還少了一點,進來的人卻越來越多。每年都有表演系畢業生來橫店,其他專業轉行的也不少,還有一些演長劇的老演員也來拍短劇。同一個角色,以前可能只有5個人報名,現在一下子能來20個。

而且豎屏短劇的主要角色,一般都從平台的主演庫里選。中年演員挺吃香,像我這種年輕演員,不是帥氣男主類型的,就演管家、小弟、跟班這類配角,不管老少胖瘦都能演,競爭很激烈。但豎屏短劇結賬快,拍攝時間也固定,對我這種經濟壓力大的人友好。只要有戲我都會接。

●舒辰在演戲,扮演男主角的師弟。

●在片場候場的舒辰。

像我這樣的演員,很多在做兼職。有個哥哥平時跑滴滴,他也演配角,戲約不穩定,找點別的事補貼生活。

一位比我大五六歲的女演員,專業院校畢業,在北京闖蕩了好幾年,來了橫店接不到好資源,現在在義烏商貿城賣小首飾,一有空就來橫店跑組。一起拍戲的時候她勸我,趕緊找個副業,演員這行如果不火,很難養活自己。

●舒辰在片場吃盒飯。

剛開始跑外賣那幾天,我定了目標,一天賺夠50塊錢才能收工。後來熟悉了節奏,轉去橫店市區,單多了,賺得更多。有時候一次接到四五單——這種叫「多胞胎」,一趟跑下來賺20塊。當天剛拍完戲,第二天不用早起開工,我就會再接幾單。這兩個多月一共接了500多單,至少把房租掙出來。

演戲要揣摩角色、理解人物的情緒動機,送外賣也要熟悉路線和商家的出餐習慣,找到最省時間的跑法。兩個身份都得面對「等待」。演員等戲,一個月沒戲拍,就會反思自己是不是哪裡不好?什麼時候能等來好的角色?送外賣等單子,高峰期15分鐘、半小時沒等到,就發慌:是不是系統卡了?我位置選得不對?

和那些專業騎手比,我差距很大。他們身上同時掛八九單是經常的事,我雖然對橫店摸清了六七成,東南西北的地形、小區分布、幾條主幹道都有數了,但最多同時掛6單,腦子還得像畫地圖一樣高速運轉:先取誰家的,再送哪一單,路線怎麼規劃。

有客人電話不接,消息不回,敲門也沒動靜,有一次我在酒店門口硬是耗了10分鐘。有經驗的騎手放了就走,我怕東西丟了,責任說不清。

●送餐路上的舒辰。

●舒辰和其他騎手在餐館前等出餐。

●橫店很多公寓沒有電梯,要爬樓梯送餐。

送外賣後,我每天記錄日常,想把自媒體做起來。導演選人,不光看外形、演技,也看你平台上有多少粉絲,估摸你能給劇帶來多少流量。

做自媒體也是想抓住流量——我去年拍的一部網劇,今年突然火了。我在裡面演一個公司經理,為了給奶奶治病,做公司假賬,向主角索要500萬,最後被抓進監獄。粉絲看到我跑外賣,都在玩劇里的梗:「500萬這麼快就花完了?」「這就出來送外賣啦?」大家覺得挺真實、挺接地氣的,還叮囑我注意安全,安慰我,會有戲拍的。

●舒辰(左)在短劇片場。

●舒辰被網劇男主的粉絲認出,收到了賀卡。

我也慢慢不在乎面子了。前一陣,我發了條朋友圈「干回老本行」,配上我送外賣的照片——考「山下學堂」的時候,為了攢路費,我也送過外賣——朋友開玩笑「哥別搶我單子」,一個製片人看到,聯繫我去拍了一個劇。

我還是經常去跑組,就為了掃貼在牆上的二維碼,那是演員統籌和選角導演的微信。加上後,我會刷存在感,發一段簡單的自我介紹。如果對方回復,我就盡量維持溝通,當「結束對話的人」。選角導演發朋友圈「開機大吉」,我就評論祝賀,加撒花的表情。

我希望每個月接到兩部戲,或者一年能拍兩部長劇,保證基本生活開銷,從小配角慢慢演到主要配角,再爭取更重要的角色。我的策略是儘可能多認識人。只要進組,任何一個可能對我有幫助的人,我都儘力多聊,打好關係,這些人脈可能就是下一次的機會。

這些挺讓人焦慮的,日常還要花錢應酬。只有晚上跑外賣(可以放鬆),路上沒什麼人,我放音樂,邊聽邊唱。那幾個小時里,我不用想明天有沒有戲,也不用在意流量,和沒人回的消息。只看到路燈一個個往後退,我跟著電動車一直走。

●夜晚,橫店影視基地內依然有劇組在拍戲。

●送餐中的舒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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