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1 11 月

正眼看你一眼我就輸了——大清的「怒視外交」

在清朝的對外接觸史中,始終存在一種奇特的禮儀邏輯:外交不是為了討論問題,而是為了展示天朝的尊嚴。在此種心理之下,外交時的表情、姿態、服飾、上下位序被視為是比條約本身更重要的事。

大清官員們往往相信,只要在場面上贏得氣勢,就等於贏得了談判。於是,「冷臉以對」「目不旁視」「手藏袖中」成為許多場合的基本動作。這些動作本身微不足道,卻代表了一個思維框架——以天朝中心的自信壓倒對話,以禮儀姿態取代利益交換。這種觀念後來深刻影響了清朝的對外判斷與實際決策。

正眼看你一眼我就輸了——大清的「怒視外交」

最典型的案例是乾隆接見馬戛爾尼使團。1793年,這位英國使者希望以平等外交姿態遞交國書,而清廷則堅持以朝貢模式來處理。乾隆特意安排禮部官員與侍衛列於兩側,全程要求保持肅立、冷麵,以顯示天威。

當時的英國記錄寫道:「中國官員雙手藏在袖中,以不屑的冷眼注視著我們」(「They stood with their hands
concealed in their sleeves, staring at us with an air of
disdain.」)。在英國人眼中,這種接待方式毫無誠意可言。英國人不認為這是威嚴,也不認為這是禮儀,而是拒絕交流,甚至是敵意的流露。

禮儀衝突使得雙方無法進入任何實質議題,清朝本可以藉此次接觸了解英國實力,進而了解世界,但最終卻因姿態堅持而錯失機會。

這種場景在乾隆與嘉慶時期多次出現,英國使團記錄中多次寫到清廷大臣的「hands in sleeves, staring
coldly」。

與英國、美國等遠方國家如此,面對俄國這樣現實力量強大的鄰國時,禮儀邏輯依然主導。尼布楚談判期間,清方代表屢次強調必須「儀制不虧」,對俄國使團的行為也常以「失禮」評判。

而在條約商定前,清廷內部奏摺關注的依然是「番使隊列鬆散,有乖恭敬」,而不是對方的軍事部署或實際目的。外交被簡化為一場表演,似乎這並不是一場關乎邊境安全的談判。

類似的情景在晚清依然反覆出現。咸豐年間,肅順曾代表朝廷接見英法等國代表。英語文獻記載,當西方代表試圖解釋條約條款時,肅順雙手負袖,不說歡迎話,也不請坐,只是以居高臨下的眼神盯著翻譯和對方代表。而在溝通過程中,肅順幾乎全程以沉默應對,臉上帶著「彷彿對一切都不屑一顧的表情」。

英法外交官記錄形容肅順:「He stared at us with disdain, hands hidden in his
sleeves.」

另一位隨員在日誌中記錄道:「他不發一言,只以冷淡的目光盯著我們,彷彿我們打擾了他的清凈。」(「He refused to
speak, fixing us with a cold indifferent stare, as if we were
intruding upon his peace.」)

此類記錄大量存在,它們共同呈現出一個模式:清朝官員傾向於在禮儀上保持絕對優勢,希望通過姿態威懾對方,而不是通過規則談判解決問題。

這種「怒視外交」的後果很快在19世紀全面顯現。由於官員過度強調禮儀勝負,他們往往把外交目的置於次要地位,更忽視軍事與科技的巨大差距。鴉片戰爭前後,多份奏摺把英國艦隊的舉動解釋為「見我水師森嚴,不敢輕舉」,理由不是情報分析,而是「彼見我軍容整肅,面露懼色」。

然而英國海軍日誌卻記載:「他們擺出嚴肅的姿態,但我們既不畏懼,也不認為那是真正的軍事力量。」(「Their officials
displayed a grave posture, but we felt no fear; it was form without
force.」)清廷基於表情讀出的「勝利」,往往是對方眼中的無意義禮節,從而形成決策上的結構性誤判。

更嚴重的是,禮儀優先的邏輯讓清朝官員無法真正理解國際秩序的變化。他們把外交等同於場面,把談判等同於「壓住對方氣勢」。這使得清廷不僅無視了歐洲工業化帶來的實力差距,也喪失了收集信息、評估風險的基本能力。許多本可通過談判化解的衝突,被硬生生拖成軍事對抗;許多本可通過妥協換取時間的局面,被表情和姿態堵死。

清朝在19世紀的連續失敗固然有複雜原因,但禮儀遮蔽現實是無法迴避的一條深層結構。

回看這一段歷史,所謂「怒視外交」並不是一個動作,而是一整套認知方式:相信氣勢可以取代制度,相信姿態可以掩蓋弱點,相信禮儀可以抵擋世界的變化。表情越嚴肅,越自以為強大;禮儀越繁複,越誤以為秩序穩固。

可惜世界從不按表情運轉。等清廷意識到禮儀失效時,已經沒有退路;等他們準備談判時,已經沒有談判籌碼。清朝的禮儀外交最終沒有守住任何體面,卻用僵硬的姿態加速了帝國的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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