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日中午12點剛過，甘肅民勤縣的沙漠上空，一枚鋼鐵巨箭從天而降。
這枚火箭叫朱雀三號，來自一家名叫「藍箭航天」的民營公司。
作為一級火箭，它剛剛完成了自己的發射任務，推舉著二級火箭順利升空。後續，二級火箭表現完美，將載荷成功送入了預定軌道。
而這枚一級火箭此刻正在嘗試的，是一件中國航天從未做過的事情——完成軌道發射後，返回地面，垂直降落。
朱雀三號一級火箭嘗試著陸全程，注意放到最後有聲響
此刻，它已經飛行了大約8分鐘，距離地面還有大約3000米。按照計劃，9台火箭發動機中的5台應該同時點火，產生強大的反推力，讓這枚足有十幾層樓高的鋼鐵巨箭減速，然後輕輕落地。
發動機點火了，能看到尾焰。但幾乎在同一時刻，畫面里冒出一團濃煙，某台發動機出了問題。
朱雀三號拖著濃煙，重重地砸在了沙漠上。墜落地點距離預定的回收場坪，只有幾十米。
墜毀位置距離回收場坪相當近，可見回收精度不錯
距離中國首次成功回收軌道級運載火箭，就差了那麼一點點。
為什麼要讓火箭飛回來
一枚火箭的成本，大約60%在一級火箭，也就是運載火箭最下面的那一大截，裡面裝著最多的燃料和發動機。傳統的火箭發射，一級在完成助推任務後就被拋棄，落入大海或荒漠，摔個粉身碎骨。
但如果能把一級火箭回收回來，檢修翻新後再用，成本就能大幅下降。
這是已經被驗證過的事實。
在多次嘗試失敗後，2015年12月22日，SpaceX首次回收了獵鷹九號一級火箭，至今已有將近10年了 | SpaceX
2015年12月，美國SpaceX公司的獵鷹九號火箭首次實現了一級回收。
此後的10年里，獵鷹九號系列火箭已經發射了582次，成功回收542次，其中506次是用回收的火箭再次發射。有一枚編號為B1071的火箭芯級，已經重複使用了30次，累計把1001顆衛星送入軌道。
2018年重型獵鷹首飛，兩枚助推級同時著陸，驚艷世人 | SpaceX
復用帶來的成本優勢是驚人的。根據SpaceX的數據，使用全新火箭發射一次大約需要5000萬美元，而使用回收火箭只需要2000萬美元左右——每次省下3000萬美元，約合2億人民幣。
更重要的是，可回收火箭讓高頻率發射成為可能。2025年，獵鷹九號預計全年發射159次，這個數字超過了全世界其他所有火箭的發射次數之和。如果每次發射都要新造一枚火箭，這樣的發射頻率根本不可能實現。
中國為什麼急需可回收火箭
答案是低軌衛星互聯網。
馬斯克的星鏈已經在近地軌道部署了超過6000顆衛星，讓全球任何角落都能上網。
中國也在建設自己的低軌衛星互聯網，包括中國星網和千帆星座等項目。根據規劃，未來10年我們需要發射上萬顆衛星。
「千帆星座」部署計劃 | 央視新聞截圖
但是，我們缺乏能高頻率發射的火箭。
根據2023年中國無線電大會的數據，全世界80%以上的陸地和95%以上的海洋都沒有網路信號覆蓋。即使在地面基站最發達的中國，保守估計仍有50%的陸地面積沒有信號。
朱雀三號這次的回收場，甘肅民勤縣的沙漠深處，就是一個徹底的信號盲區。
藍箭航天設在甘肅民勤沙漠深處的回收場
要覆蓋這些區域，衛星互聯網是唯一的解決方案。而要快速建成衛星星座，就需要能高頻率、低成本發射的可回收火箭。
這就是朱雀三號存在的意義。
朱雀三號做對了什麼
朱雀三號的這趟旅程，是一場驚心動魄的高空雜技。
北京時間昨天中午12點整，一級火箭的9台發動機同時噴出烈焰，將這個鋼鐵巨人推離地面。火箭筆直地沖向天空，速度越來越快。
朱雀三號升空瞬間 | 藍箭航天
發射129秒後，火箭飛到大約70公里高度，一級火箭關機，與二級分離。二級繼續加速，奔向預定軌道。一級火箭靠著巨大的慣性繼續往上飛，一直滑行到138公里的高度，才開始往下落。
在這個過程中，一級火箭在空中完成翻轉，把發動機那一頭轉向下方。發射後371秒，9台發動機中的3台短暫點火，在火箭再入稠密大氣層前，把速度從超音速降下來。
朱雀三號遙一任務發射時序 | 藍箭航天
之後，火箭上部四個柵格舵打開，通過不斷調整角度，控制著火箭的俯仰、翻滾和偏航。與獵鷹九號火箭上90度均勻分布的柵格舵不同，朱雀三號的柵格舵採用了120度布置。
朱雀三號的柵格舵 | 藍箭航天
火箭兩側還有兩條長長的邊條翼。這些邊條翼能提供升力，讓火箭不是直直地往下掉，而是能滑翔。這樣既能控制落點，又能在滑翔過程中消耗多餘的速度。
朱雀三號的邊條翼 | 藍箭航天
再然後，就到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鋼鐵巨箭從天而降，在距離地面約3000米的高度，火箭的速度仍有每秒幾百米。
按照計劃，5台發動機應該同時點火，噴出強大的火焰，把火箭的速度迅速降下來。在最後幾十米的高度，只保留中央的1台發動機繼續工作，配合展開的4條著陸支腿，每條長達7米，讓火箭懸停，然後輕輕地、穩穩地落地。
朱雀三號發射瞬間，著陸支腿特寫 | 藍箭航天
可惜，朱雀三號在著陸點火後出現發動機異常，失去了足夠的推力，無法減速到安全著陸的速度，最終墜毀在距離回收場坪只有幾十米的沙漠上。
朱雀三號一級火箭嘗試著陸的另一個視角
幾十米，對於剛剛跨越了390公里的距離、從卡門線之上的太空超音速返回的火箭來說，實在是太近了。這說明，在此之前的所有步驟，包括軌跡計算、姿態控制、滑翔再入，都是成功的。
雖然在最後一步摔倒了，但朱雀三號已經跨過了可回收火箭的絕大多數難點，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獵鷹九號+星艦+中國化
早在朱雀三號首飛之前，馬斯克就曾在X上評價說：他們在獵鷹九號的架構中加入了星艦的特性。
這個評價精準地指出了朱雀三號的技術路線：它不是簡單的參考，而是融合了SpaceX兩款可回收火箭的設計精髓。
馬斯克在X上點評朱雀三號，認為它未來有能力干翻獵鷹九號。
最引人注目的是，朱雀三號用了不鏽鋼作材料。這也是星艦的選擇。
在朱雀三號剛開始論證的2022年，運載火箭的主流材料還是鋁合金。不鏽鋼的密度是鋁合金的3倍，意味著同樣大小的箭體會重得多。
當時，星艦還在原型機階段，不鏽鋼的優勢並不明顯，帶來的運力損耗卻肉眼可見。但藍箭航天選擇跳過鋁合金，直接採用不鏽鋼。這個決定相當大膽。
立在發射台上的朱雀三號，不鏽鋼箭身反光明顯 | 藍箭航天
不鏽鋼是工業常見材料，價格便宜，加工容易。更重要的是，不鏽鋼耐高溫，火箭在再入大氣層時會經歷劇烈的氣動加熱，不鏽鋼能扛住。而且不鏽鋼強度好，容易檢修和翻新，特別適合反覆使用。
雖然用不鏽鋼會導致火箭變重，運載能力下降，但如果目標是重複使用幾十次，這個短期損失是值得的。
上圖：星艦的不鏽鋼筒段；下圖：朱雀三號的不鏽鋼筒段
朱雀三號還採用了液氧甲烷作推進劑。這同樣也是星艦的選擇。
傳統的火箭多用液氧煤油或液氫液氧，而液氧甲烷有個巨大的優勢：燃燒後積碳少，發動機不容易堵塞。這對需要多次重複使用的發動機來說至關重要。而且甲烷，或者說液化天然氣，在中國很容易獲得，成本也更低。
朱雀三號（左上）、新格倫（右上）和星艦的超重型助推器（下），都使用了液氧甲烷推進劑
朱雀三號的柵格舵則採用了獵鷹九號的成熟方案，用的是鈦合金——強度高、重量輕、耐高溫，但加工難度大、成本高昂。
選擇鈦合金，也是為了讓這些部件能經受住多次使用的考驗。在火箭回收過程中，柵格舵要承受巨大的氣動阻力和高溫，如果材料不夠硬，用幾次就得換新的，那還談什麼復用。
上圖：星艦的邊條翼；下圖：朱雀三號的邊條翼
還有前面提到的讓朱雀三號可控滑翔的邊條翼，同樣融入了星艦的設計。星艦上的邊條翼不僅是氣動部件，同時也是貯箱外管路的收納槽，裡面布置有部分管路和氣瓶。朱雀三號的邊條翼是否也有類似設計，尚不清楚。
這些設計細節透露出一個信息：藍箭航天從一開始就是奔著「重複使用20次以上」的目標去的。他們不是在造一枚「能回收」的火箭，而是在造一枚「為回收而生」的火箭。
首飛的朱雀三號還達不到圖中運力水平，高度、發動機配置、推力也有所不同，有待後續進一步迭代。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利用成熟方案和自主研發能力，加上中國化的巧思和迭代，這就是朱雀三號的技術路線。
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朱雀三號並不是中國唯一在研製的可回收火箭。
國家隊的長征十二號甲已經整裝待發，預計很快就會首飛。另一家民營公司天兵科技的天龍三號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此外還有力箭二號等項目在推進。
這意味著，中國第一枚成功回收的火箭，到底花落誰家，現在還不好說。但無論是誰先成功，對中國航天都是好事。我們已經形成了競爭的局面，而競爭往往能加速技術進步。
除了朱雀三號（右），長征十二號甲（左）和天龍三號（中）也在準備首飛，其中長征十二號甲也將在首飛中嘗試回收一級火箭。
有意思的是，美國除了SpaceX，也只有藍色起源公司的新格倫火箭在上個月的第二次發射中完成了一級火箭的海上回收，成為全球第二家掌握這一技術的公司。
而如今的歐洲、俄羅斯、日本、印度，以他們現在的航天工業水平，除了PPT之外，造一枚獵鷹九號翻版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在可回收火箭領域的追趕速度，已經把其他國家甩在了身後。現在的問題不是能不能做到，而是誰先做到和做得有多好。
我們在見證歷史
站在2025年的今天回望，可回收火箭已經不是科幻，而是商業航天的必然趨勢。
10年前，當獵鷹九號首次成功回收時，很多人質疑這是不是作秀，質疑回收後的火箭還能不能用，質疑是不是真的能省錢。
10年後，獵鷹九號用582次發射、542次回收、506次復用的記錄，用超過全球其他火箭發射總和的壟斷戰績，讓所有質疑都煙消雲散。
朱雀三號首飛入軌取得發射成功，雖然在回收火箭這道附加題上，最後時刻功虧一簣，但它已經證明了中國航天在可回收火箭領域的技術儲備和工程能力。距離成功回收火箭，只差最後一步而已。
而且，這一步，不會太遠了。
朱雀三號首飛成功官宣視頻 | 藍箭航天
也許就在半個月後，也許就是長征十二號甲，或者明年朱雀三號的第二次發射，中國就會成功回收自己的可回收火箭。
甘肅民勤縣那片沙漠，今天還是信號盲區。但也許用不了幾年，數千顆由中國可回收火箭發射的衛星將在頭頂掠過，讓如此荒涼之地也能連接世界。
這就是朱雀三號首飛的意義。即使一級火箭摔在了沙漠上，它仍然在推動歷史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