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城市和職場,隱居田園,是許多人對理想生活的想像。但如果目的地,是中國緯度最高、氣候最冷的省份呢?
今年6月,35歲的樹枝終於辭了職。她開上車,帶上一些生活用品和一隻小貓,離開生活了15年的北京,駛向大興安嶺的呼中區。她住進十幾萬平的林場,當地歷史最低溫度達-53.2℃,每年無霜期僅83天。
這些年,有不少年輕人和樹枝一樣,離開城市或家鄉,按下職場生活的暫停鍵,選擇來到中國最北邊,過著貓冬生活。據《大興安嶺日報》報道統計,僅2025年1月到5月,大興安嶺全區接待的遊客已超百萬人次。與此同時,在小紅書、B站等平台,「大興安嶺旅居」「東北貓冬」相關內容的青年創作者與關注度也在增長。
學者張慧曾在論文《中產階層逆城市化的移民現象:以大理為例》中,探討了城市中產向城鎮、鄉村遷徙的背後動因,人們試圖跳出優績主義和消費主義陷阱,抱著對精神自由、生態友好、回歸自然的渴望,試圖尋找出路,這是一部分人對現代性困境的一種回應。
森林、田野、湖泊和山間,成了他們新的生活實驗場。在這裡,他們搭建的不僅是一處理想的居所,更是一段當下真正想過的生活。
一場計劃已久的逃離
今年是樹枝第一次在大興安嶺貓冬。作為山東人的她對雪景並不陌生,但她仍用「震撼」來形容看到霧凇的時刻。

一天清晨,她看到樹上掛滿冰晶,像長出了一簇簇晶瑩剔透的冰花。太陽漸漸升起,河面霧氣升騰,整片森林瞬間被點亮。微風吹過,冰晶嘩啦作響,飄落在她的臉上,涼絲絲的。
樹枝不是第一次去大興安嶺了。2020年秋天,第一次來度假的她被這裡的風景吸引。白樺樹和山楊的葉子變成金黃色,松柏卻依舊蒼翠,兩種顏色交織,放眼望去,一半還停在夏末的綠意里,一半已經浸透了秋天的黃。此後,她一休長假就回到這裡,前後來過十多次,看遍了這裡春、夏、秋三季的景色。每次離開,她都產生過想放下工作定居這裡的念頭。

大興安嶺的霧凇
在北京,她從事金融行業工作,在一家公司從應屆生一路做到管理層,僅用了三四年,是公司升職最快的員工之一。這一切都是用頻繁的出差、加班換來的,某飛行記錄app的年度總結曾提醒她「飛行里程和距離打敗90%多的用戶」。連身體也亮起紅燈,她查出自己患有乳腺結節。
她對當下的工作模式產生了更多思考:時間是自己手裡掌握的唯一資產,如果把全部時間拿來工作,相當於以時間和身體消耗換取金錢,這違背她的意願。
那幾年,樹枝都在心裡隱隱產生過一個念頭,35歲時提前退休,或者至少可以停下來,自由支配時間。可處於職業上升期的她,還沒有下定決心離開。很快,她被提拔為高管,白天的時間屬於公司,晚上則需要處理客戶來電和信息,只有清晨,是唯一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
她偶爾凌晨三點左右起床,看日出、看晨露。有時會和朋友相約,去北京周邊采野韭菜、挖薺菜和洋蔥、摘柿子和桑葚。她最常去的,是家附近的一片野生桑葚林。鎖定個頭飽滿的深紫色桑葚,捏住果梗,輕輕一扭,或者抓住枝條輕輕搖晃,桑葚就會落下。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就能讓樹枝把壓力排解出去。「在北京,這些時間是偷來、搶來的。」每到早晨九點,她又一如既往趕到公司,開始新一天快節奏的工作。
如果把職場比喻成一場遊戲,樹枝把自己的身份定義為玩家,在別人制定的規則里完成升級,耗盡時間,成為高級玩家。她想退出遊戲,成為自己人生的規則制定者。
今年6月,35歲的樹枝終於辭了職。她開車駛向大興安嶺的呼中區。她的朋友在那裡買下了兩棟樓,改造成了民宿。
29歲的李然是在和妻子商量後,做出相同決定的。他想暫時離開工作崗位和城市,找一處帶院子的山景房,兩人一起過田園生活,妻子同意了。
李然在西安從事交通運輸行業。前幾年,他全身心鋪在這份工作上,高強度的節奏和壓力壓得他喘不過來氣。他考慮過自己創業,做一個帳篷營地,可家人不同意,他只得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又過了一年半,他每天沒有心思去上班,情緒也變得壓抑。他決心要搬離這座城市,換一個地方生活。
李然先在新疆看房,帶院子的房子價格貴且離山區遠,風景好的地方處於特殊地段,房子不能買賣。後來,他在短視頻平台上看到了小興安嶺林場的房屋介紹,面積大、價格低且能過戶,在線上看遍幾乎所有在售的房子後,他選中了伊春市美溪區一處林場的房子,聯繫中介,交了幾千元定金。
去年10月,李然前往2000多公里外的林場看房。房子有兩套,加上院子,一共有差不多600平方米。周圍有些荒蕪,但抬頭見山,離河邊也僅有500米,開車到伊春市裡只要四五十分鐘。他對這裡非常滿意,便付了全款12萬。
裝修從去年冬天開始。這在當地並不尋常,寒冷會提高人工成本與施工難度,但李然等不及了。他租住在鎮上,每天開車往返林場運輸裝修材料,監督工人拆除火炕、重鋪暖氣、設計影音室、挖化糞池……四個月後,房子煥然一新。

李然的院子
他迫不及待地把妻子接過來。妻子辭了職,可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後,適應不了寒冷,最終離開了。
李然留了下來,與他一起留下的還有一隻狗、一隻貓。
從零開始
樹枝和朋友所住的民宿前有一片人工湖,她們將它命名為瓦爾登湖。湖上有一座亭子,她們取名「相與亭」,取自蘇軾《記承天寺夜遊》中的「相與步於中庭」。冬天湖面凍得結結實實,大家砍下冰磚圍成圈,在圈內點燃篝火,在-30℃的寒夜裡一邊賞月一邊跳舞。
這是樹枝第一次在這麼冷的地方過冬。在北京,她長期開車往返於家和公司,只穿一條單褲,來大興安嶺前,她特意準備好了更厚實的過冬衣物。
但到了這裡,極寒天氣還是超出了她的想像。室外是儲存物品的天然大冰櫃,包好的餃子在室外二十分鐘就被凍硬了。車窗上也常常結滿冰霜,每次出行前,至少需要暖車十分鐘,冰霜才能消散,極端情況下,車甚至還會打不著火。
可因為喜歡雪景,樹枝反而比在北京時更頻繁地去室外活動。她很快就摸索出了戶外疊穿保暖法:內里穿上保暖內衣、羊毛衫、馬甲、羽絨內膽,最外層是棉服或者羽絨服,褲子也要里里外外套三層。
她和朋友們在湖上自建雪道,玩雪圈,第一次嘗試潑水成冰。有朋友相伴,樹枝不孤獨,也不會因人際交往而感到不便。
冬日湖面上的篝火
李然在今年春天開始嘗試種地。根據從網上學到的教程,他在院子里種下了西紅柿、黃瓜、茄子苗和土豆。他把土豆整個放在土裡,上面再蓋好土;當地人指導他把周圍的土壤向上堆高,形成一個個小土堆,這樣土豆才能長得又多又大。
到了夏天,院子里結出許多黃瓜、茄子和土豆,多到吃不完。由於沒有打葯,小蔥和捲心菜全被蟲子吃了。玉米的幼苗在長出三片可見葉片時,需要及時間苗,即剔除多餘的幼苗,保留一株無病害的健康幼苗,或者將其餘幼苗移栽到其他坑穴里,李然沒去管,兩株玉米只能擠一個坑裡長大。
對種菜的新鮮感很快過去,他又自己動手,根據AI回答和網上資料,畫了設計草圖,在院子里搭建烤披薩的窯爐。後來,他在網上買了披薩麵粉、羅勒葉等材料,用窯爐做了一份義大利的那不勒披薩。朋友曾專門來到這裡,他們一起開車去河邊釣魚、露營、登山,爬到了山頂的瞭望塔俯瞰林海。
那是他少有打破獨處的時刻,大部分時候,他只是一個人待著。每天的安排也很固定,早上起床後給貓和狗做飯,上午看書,下午鍛煉、觀影或者打遊戲,四點天黑時準備晚飯。他不用再按照工作要求在凌晨起床,睡眠質量也更好了。

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呼中區
幾百公里外,進森林採摘成了樹枝的生活日常。每進一次森林,就有摘不盡的野菜和野果,蘑菇、蔓越莓、藍莓、菇娘兒、草莓、覆盆子。她把果子晒成果乾,或者用來泡酒。時間終於完完整整地屬於自己。
秋末冬初,人們通常會囤積白菜、土豆、蘿蔔,腌制酸菜、鹹菜,晒乾豆角、蘑菇等,提前為貓冬作準備。
樹枝和朋友們在地里種了一些菜,秋收時把白菜和蘿蔔囤放在地窖里,上山採摘的蘑菇和野菜也晒成了乾菜,一同儲存,院子和林場的產出保證了她們吃喝無憂。在這裡,樹枝的主要花銷是民宿的食宿費,偶爾買些水果、牛奶,生活成本遠低於北京。

樹枝的林場生活
李然沒有囤菜。在翻新房子時,就填平了兩個用於囤菜的地窖,他每個星期開車去市裡的超市採購食材。他為貓冬做的為數不多的準備,就是囤積了幾噸煤,給房子加了保溫層。
處於高緯度的大小興安嶺,冬天總是來得比其他地方更早些。
在大興安嶺呼中地區,今年十月中旬就已經下了雪,樹枝坐在雪地里,一邊賞雪,一邊煮著樺樹汁。李然也記錄了十月里小興安嶺迎來的那一場雪,他來到了河邊,看河流奔涌,雪花下落,山間寂靜,只聽得見走路時發出的咯吱咯吱踩雪聲。
他享受這樣的寂靜。
悄然發生的變化
在中國人的視野里,隱居不僅是個人選擇,更是一種深植於文化無意識的集體記憶。山喚醒了李然這一文化記憶,漸漸地,他試圖和外界的城市生活保持距離。
他生於西安、長於西安。大學期間,他離開了這裡,畢業一年後,又回到西安工作、買房、結婚。田園生活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也是他嚮往的。爬山,是他接近這一生活範式的捷徑。
他爬過秦嶺,見過雪山,在細數爬山過程中的見聞時,他語氣加快,透出了一種難以言表的興奮。一次,他去了海拔約4500米的冷嘎措,朋友因為產生了高原反應而在山下停留。天快黑了,李然仍堅持著往上爬。他看到天空是奇異的藍紫色,嘎貢雪山猶如一座銀色巨神,宏偉而神聖。他在那裡紮營,第二天清晨,朝陽將雪峰染成熾烈的金紅色,光芒萬丈。
星野道夫在《旅行之木》一書中寫道:「我們一天天活著,而就在同一個瞬間,另一種時間也的的確確在緩慢地流動著。能不能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用內心的角落惦記著這一點,必定會帶來天壤之別。」
小興安嶺符合他對自然生活的想像。從家裡的窗前望向山巒的輪廓,從山體的顏色變化感知另一種時間留下的痕迹,再用相機記錄四季的變化。「現在我就覺得這些美景來得太隨意了。」他感慨道。

李然鏡頭下的小興安嶺
唯一的困擾是,他居住的大西林林場沒有設立快遞驛站,取快遞需要開車20分鐘去鎮上,輾轉不同的快遞站點。在城市裡僅需幾分鐘就能取到的快遞,在這裡至少需要一個小時。他通常攢夠一批快遞,再一起取回。
傳統的貓冬生活里,生活成本主要由取暖費和食物採購費構成,在社交和旅遊上,他幾乎不用花錢,一些城市裡的日常開銷可以被節省下來。可李然仍要支付一大筆費用。他算了一筆賬,在林場,每月花費約是西安的一半,但仍需至少7000塊的開銷:吃飯2000塊,養車1000塊,寵物1500塊……
在林場住的一年多時間裡,李然工作幾年攢下的存款漸漸見底。他把自己西安那套房租了出去,靠租金維持林場的生活。為了節省開支,今年過年他打算自己留在山裡。
隨著這一生活方式一起變化的是,李然的婚姻狀態。他和妻子已經提交了離婚申請,目前正處於冷靜期。
關於隱居山林的決定,他沒有後悔。聊到「為什麼在29歲做出了這一選擇」時,他說:「其實我覺得這個選擇都做得晚了,我之前也沒有能力。」他計劃把越野車賣掉,換一輛房車,自駕去旅遊。至於林場的房子,可能會再改成民宿。

樹枝的朋友們
總有新的朋友來到林場。樹枝用視頻記錄下在這裡的生活,一些大興安嶺的遊客,會專程去她那裡。
有時,大家坐在湖邊的木屋茶室里聊天,談論各式各樣的生活方式,聊電影、音樂。今年秋天,她和幾個來訪的女生一起去周邊遊玩、攝影,大家一起烤篝火、玩桌游。
一個同樣在金融行業工作的從業者到林場住了一段時間後,告訴樹枝自己也在規劃定居。還有一個開花店的店主也想在這裡做一個小農場,種花種菜,她委託樹枝幫忙一起物色合適的地方。

湖邊的木屋茶室
這裡讓樹枝想到20年前,她曾和父母到一個水庫遊玩,湖邊有一個木屋,那裡打開了她對一種生活的想像:寧靜愜意、貼近自然。20年後的今天,她常常待在茶室,用撿來的木頭和松果做成風鈴,自製木牌匾和鞦韆,有時寫字看書,有時也和朋友在這裡喝茶聊天。木屋成為了她在現實世界的烏托邦。
她把林場當作現階段的家,下一步去哪裡、做什麼,她不急著想,只是有些變化已經悄然發生:她的乳腺結節消失了,心態上也變得更加篤定自信。
她讀到邁克爾·辛格《臣服實驗》書中的一句話,覺得契合自己當下的想法:「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在跟隨生命之流,對任何事都不報期望、希望或夢想,這些年來我只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儘力為命運的安排服務。」
現在,她打算在林場住下去,住到想離開的那天為止。
(應受訪者要求,李然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