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不少來採訪的記者都曾問過我,你童年時期記憶最深刻的事是什麼?」汽車在公路上疾馳,周興和說話間停住話頭,陷入久久的沉思。良久,他抬起頭來緩緩說道,「要說記憶最深刻的,或許,就是我出生時那個陰暗潮濕的地窖,就是我開始記事時那個擋不住風雨的草棚吧……」
周興和所言不謬。

時值深秋,我來到生於斯長於斯他的家鄉三台縣。
三台,位於川北丘陵地區,原本是個歷史悠久人傑地靈之地。早在春秋戰國時期,郪王國都城就建置於此,此後歷為州、郡、府之治所,唐宋時與成都齊名。這裡既是交通「襟喉之地」,又是商品集散地和經濟文化中心,素有「川北重鎮、劍南名都」之稱——然而,滄海桑田,斗轉星移,自明末清初之後,這裡卻是極其貧窮和落寞了。
周興和的老家,坐落在三台和鹽亭分界的一個山坳里,一條崎嶇的山間小道,連著山那邊鹽亭縣的毛公鄉,下山來就是三台縣的三元鄉。山下有條小河,叫魏河。千百年來,魏河兩岸的人們,都在這塊土地上辛勤耕作繁衍生息。
1953年農曆八月初八,周興和就出生在這貧瘠的山窩裡。他出生那年,天乾地旱,過了處暑,灸熱的太陽依然烘烤著這塊龜裂的土地。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午夜,雖說已至仲秋,但家裡依然又悶又熱。
他降生的地方,的確是山坡上一個裝紅苕的地窖里。
他家棲息的這個地窖,和北方人居住的那種冬暖夏涼的窯洞有著本質的區別。在四川農村,農民常在坡壁上挖出土洞,用來儲存紅苕洋芋之類的東西。由於南方多雨,植被繁茂,這種地窖夏天潮濕,冬天陰冷。遇到雷雨天,雨水就嘩嘩沖刷著洞口,像要把地窖沖塌;到了冬天,嗚嗚的寒風透進洞里來,像要把人凍僵。

在鄉村,只有那種窮得不能再窮的人家才會在這種地方棲身。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家裡真是一貧如洗。潮濕悶熱的地窖里,只有一張用竹木搭起的床鋪、床上鋪的是乾草,乾草上只有一張破爛的草席,草席上只有一床破爛的棉絮。」時間過了幾十年,周興和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破爛的窖洞外,是用茅草搭的一個草棚,用以擋風避雨。茅草棚里,一眼泥灶,一口破鍋,鍋里煮的東西,大概和大戶人家的豬食相差無幾,更不要說和如今城裡人養的貓狗食物相比了。」
不過,日子儘管過得艱難,降生到這個破窖里孩子嗷嗷的哭聲,還是給這個貧苦的家庭添了一絲生氣,帶來一絲喜悅,特別是老來得子的父親,更是喜不自禁。
周興和的父親叫周顯文,是一個鄉鄰皆知的苦命人。
循例,寫人傳記,至少要刨根問底上溯到主人公的八代祖宗,如若此人祖上曾在朝廷為官,或是社會名流,聲名顯赫,便可以此來證明主人公是出自名門望族。但,周興和祖上是官宦人家還是貧家小戶,是大富大貴還是窮愁潦倒,由於他父親幼年失親,他的家史已無從稽考——只是,他父親對祖父的情形還是知道一些的。
興和幼年時,曾聽父親說過,祖父是個鄉村醫生,由於醫術還算高明,在當地還有一些名氣,辛勞一輩子,也有了一些積蓄。他父親13歲那年,與外出行醫的祖父準備回家過年,不料禍從天降,在川北大山裡遭遇了土匪。土匪不但搶了祖父的錢財,還殺死了他祖父和挑夫。年幼的父親見事不妙,滾下山坡,躲藏在茂密的灌木叢中才逃過一劫。
祖父死後,父親無依無靠,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為了活命,無論寒冬酷暑,早晨黃昏,年幼的父親端著一隻破碗,手拿一根打狗棍,四處流浪以乞討為生。餓了,就求人家施捨一個紅苕或半碗米湯;困了,就蜷縮在破廟或鑽進草堆。父親一輩子饑寒交迫顛沛流離,受盡世人白眼和富人欺凌——這一點,無疑會在年幼的興和心中刻下深深的傷痕。
興和父親稍大,一個農村草藥醫生見他實在可憐,這才收留了他,讓他結束了討口要飯的日子。此後,父親在為這個草藥醫生挑擔打雜之餘,偷著學了一點草藥知識和醫藥常識。在後來的日子裡,父親就靠偷學的這點本事維持自己的生計。
1950年川北解放後,父親才回農村分得一份土地。第二年,他的生計好了一些,經人說合,與興和的母親在這個破窖里組成了一個家庭。這一年,他的父親已經51歲,到生下興和這一年,已經是52歲了。
興和的母親叫侯樹清,出生在一個貧家小戶里。她的前夫姓王,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解放前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死在了炮火中。但,卻為苦苦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留下一雙兒女。
父親沒有文化,兒子生下後,按鄉間規矩,他請場上的八字先生給兒子算過命。不知是那算命先生信口雌黃,還是故弄玄虛,他排完興和八字,捻了捻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鬚,掐指細細一算,高深莫測地告訴他的父親:這孩子出生的年辰屬水,為「長流水」;出生的日子屬木,為「石榴木」;出生的時辰是甲子時,相書上稱為「海中金」。由此推斷,此人既為長流水中之石榴木,一生命運波折起落沉浮,只不過木漂水中,倒還有驚無險;命相既為「海中金」,就不怕火燒雷劈水淹土埋。此人長大之後,為人誠信耿直義氣仁慈,但膽大倔犟愛認死理。一番推論下來:此人此生雖有大災大難,但
也會有大福大貴。
父親聞言,又驚又喜,他既為兒子的未來擔心,又為兒子的未來歡喜。
兒子稍大,父親請人給他取名「興和」。至於他為何認可兒子這個名字,或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既然兒子一輩子多災多難命運坎坷,他祈求兒子再不要像自己這樣受窮受苦,能夠衣食無憂興旺和平吧!
興和的降生,雖說給這個家庭帶來喜悅和生氣,但讓大人焦心的是,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母親生下我後,後來又給我添了個兄弟。當時我父親已經50多歲了,母親常年有病,在那種艱難的境況中,單是要餵飽一家人的肚皮,就夠父母操碎心的了。」周興和回憶道,「我那時人小,除了飢餓和寒冷,經常仰頭獃獃望著我家住的那個黢黑破爛的茅草棚。寒風吹來,屋檐下幾綹茅草在風裡飄飛,棚頂上千瘡百孔,整個草棚都在風裡搖晃。小孩子膽小,我經常都怕那草棚被風颳走或垮了下來……每當那個時候,,我就幼稚地想,等我將來長大了,一定給家裡修一間像模像樣的房子,也給世界上所有的窮人,都修一間不怕風吹雨打的房子!……」
當然,這只是一個兒童天真的幻想罷了。
農村窮苦人家的孩子命賤,除了生活上得不到溫飽;生了病,也無錢吃藥打針。說句刻薄點的話,基本上是聽天由命自生自滅,只要生下來的孩子不被餓死凍死病死,能夠長大成人,就算得上是蒼天格外憐憫的了。

但,在興和出生後的那幾年,儘管他們的日子過得艱難,好歹家裡還有點田土,還能種些粗糧蔬菜填喂一家人的肚皮,父親還能挖些草藥趕場掙點小錢過日子,可到了他五六歲後,就接連遭遇大辦鋼鐵、大辦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災害,以致持續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他們家裡的生存境況就更加艱難,甚至慘不忍睹了。
冥冥之中似乎已經註定,降生在破窖這特殊之處的小興和,隨著他的第一聲啼哭,就預示將要和貧窮與苦難為伴,就要和飢餓與寒冷相依,就要飽受未來生活的煎熬和磋磨。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或許,三元場上那八字先生為他算出的宿命,還是有幾分道理吧!
不過,縱觀周興和一生的際遇,卻應了我們老祖宗孟子的那句話:「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作者:舒德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