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仗打完了
在新聞里,高考結束,孩子們有如劫後餘生般狂歡,撕書,撒花,全家為之慶祝。但我們沒有慶祝,孩子到家就把自己關進房間,邀他出去吃飯,他說沒胃口。我和他爸面面相覷,感覺像是大禍臨頭。
當然也沒有敢撕書,都不敢當破爛處理掉,因為不知道會不會復讀。
張愛玲《小團圓》的開頭寫道: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陪孩子參加高考等出分,作為老母親,也儘是這樣慘淡又恐慌的等待。
高考前一晚,我夜不能寐,側耳聆聽隔壁孩子房間的動靜。睡不著的人會老想上廁所,衛生間在我房間,但我怕開門聲吵到孩子,一失手成千古恨。不關門呢,洗手和沖馬桶的聲音又少了一道阻隔。只能是忍著,忍到凌晨兩點,才輕手輕腳地去衛生間,虛掩著門。沖馬桶的那一刻,我幾乎魂飛魄散,再沒想過,那聲音如此巨大,堪比雷霆與瀑布。
回到床上,我屏住呼吸聽隔壁房間的動靜,判斷自己有沒有成為千古罪人。如此煎熬到早晨,吃早飯時,我小心查看孩子臉色,不敢問他睡得如何,怕增加他的焦慮,畢竟他是個即將上戰場的人。
孩子他爸卻一再問文具有沒有帶齊,孩子被搞毛,發作起來,他才忍辱負重地閉了嘴。當局者迷,他不明白,他這麼絮叨並不是他以為的為孩子好,是藉此緩解自己內心的緊張。
我穿了旗袍,戴了條金項鏈,出門時,我和孩子半開玩笑地說:「你看,旗袍是灰色的,項鏈是黃色的,加起來就是旗開得勝,走向輝煌。」
放以前,我會覺得這種做法有點可笑,媽媽穿什麼和孩子的成績有啥關係呢?但人遇到只能聽天由命的大事就會變得唯心,一向持無神論的我,在高考前特地去廟裡燒了兩次香,給文殊菩薩磕了頭。磕頭時擔心是否規範,怕不小心冒犯了菩薩。轉念想我佛慈悲,對於這樣一個笨拙而虔誠的媽媽,大概只有悲憫之心。
第一場考語文。和往年一樣,作文題全民關注,畢竟數學多數人也看不懂。大約十一半點,我在手機上刷到全國一卷的作文題目,是給出三段材料,讓你談談想到了什麼。
我心裡咯噔一聲,之前無論是各種模考,還是學校里的段考,都指向思辨類寫作,專家們也說高考作文會向上海靠攏。我看了上海的一模二模,幾個區出的全是思辨類題目,比如「個人的成長會因為經驗的增長而失去天真嗎?」「在觀點越來越多元的世界裡,是否只有堅持自我,才能獲得理想人生?」等等。
考前我和孩子狠練了一番思辨類作文。現在這個題目,顯然不是這一類,我擔心我們的練習反而會把孩子帶偏,弄巧成拙。
我心亂如麻地站在人堆里,感覺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是的,這個比喻不太合適,給孩子輔導作文怎麼能算「偷雞」呢?但我當時覺得,只有這個俗語能夠描摹我的愚蠢和沒事找事。
高考場外等待的家長
孩子出來還挺高興,說他寫的主題是「無論悲喜,執意歌唱」,寫人無論困境逆境都應該保持樂觀,永遠歌唱。我的心又重重墜了一下,我知道這個題目讓寫集體,孩子寫的卻是個人。事到如今,我只能口是心非地誇他寫得特別,標題好主題好,肯定能讓閱卷老師眼前一亮。
心裡欲哭無淚的同時,還能花樣拍馬屁,要是把這個功夫用到領導身上,還用得著此刻苦巴巴地雞娃嗎?
不過,我娃寫不好,大多數孩子也不會強到哪裡去。果然,網上的反饋都是「作文太難」。這種情況下,就算有點偏題,應該也不會扣太狠。
但我還是慶幸之前推掉某網站請我當晚和語文大咖談高考作文的邀約,我都能想像,假如去了,他們那些精闢高明的分析,會像一把把利刃,把我心裡對娃作文的估分砍上一刀再砍一刀。
下午考數學,孩子出來時倒是表情輕鬆,說考得還行。
第一天算是差強人意。第二天上午考物理,這是孩子相對比較穩定的一科,孩子出來時頭上冒著汗,臉上卻像結了一層冰,呼吸的都是冷氣。他說題目很容易,但是他沒考好。
這是最可怕的情況,要是特別難,大家都考不好。容易的話,整體分數會很高,差距一下子就拉開了。
事已至此,我們也只能安慰他兩句便閉口不提。
下午場卻是冰火兩重天,孩子出來笑逐顏開,說都會做,上午物理考得不太好,下午英語考場上產生了心流,做得特別順當。
我偷偷查了小紅書,上面都說英語難。英語是我娃的弱勢學科,他是不是搞錯了,我的命不會這麼好吧?
總之就是,他說考砸了我心裡會很難受,說考好了我也不會變得高興。
不過,跟第三天比起來,這兩天的忐忑不安都算是輕量級的,第三天才是真正的劫難。
應該從第二天夜裡說起,我躺在床上,聽見孩子一次次開門去客衛,到了兩三點猶未停歇。我不敢開門去問,怕他原本薄脆的睡意被我驚擾,徹底消失。三點鐘之後,隔壁才算安靜下來,孩子應該睡著了,我心裡卻是翻江倒海,感覺完了。
早晨孩子臉色果然不太好,上午的考試還正常,被大家普遍說難的化學,他說不算太難,我略略放寬心。
化學考試不到十點就結束了,最後一門生物要到五點才開考,我想問題應該不會很大了,怎麼著他也能好好補個覺。哪曾想,他重蹈覆轍,吃過午飯回到房間,就無休止地上廁所,基本上十來分鐘一趟。他每次拉開門,我心裡就像被一隻利爪划過,能感覺到滲出細碎的血珠。
考完他說,考得很差。他說他用了很多方法想睡著,數羊,冥想,聽書,都不行。
高考前,我和兒子說,高考也只是人生里的一件事,並不能決定什麼……他說,但是高考是目前最有決定權的一件事。
當時我無從反駁,現在的孩子比大人更知現實殘酷,我只能說,不管怎樣,爸媽都會為你托底。他不置可否。此刻看著一臉「我全都搞砸了」的他,我說,不管怎樣,我們把這場仗打完了,能夠堅持下來的人都是英雄,你就是我們心中的英雄。說這話時,我幾乎有淚湧出,莫名想起張騫第一次通西域時只有一個人跟他回歸故土。沒錯,我們回來了,刷過那麼多題,熬過那麼多日夜,經歷了那麼多慘淡的成功與失敗後,我們作為倖存者歸來,但已經有半條命丟在戰場上,悲慘多於悲壯。
如果復讀,就要學會自我麻木
孩子突然變得唯心主義,認為自己不能太高興,不然上天就會懲罰他,讓他本來就不太好的成績雪上加霜。
他瘋狂地對答案,網路上有很多答案版本,他的分也估出好幾個版本,有狂想版,保守版,絕望版,崩潰版等等,之間相差四十分。
他揚言即使考了保守版也要復讀,聽得我心裡一哆嗦,復讀談何容易。
他高三這一年,我們都過得很苦,兩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他的神經總是緊繃著。而我要關心他的精神狀態,考試期間的食品安全被提到幾乎親身試毒級別,作為社恐患者我還要跟老師溝通,請求減免作業,一次次幫他請假,那種日子,我是咬著牙捱過去的。
我還一直擔心高考期間會出岔子,高考前兩天,有天下樓時,電梯久等不來,一個卡在某個樓層,另一個上一層停一層,我足足等了十來分鐘。
我家住在高樓層,平時不怎麼計較這種事,當成生活中難免的耗損。但是那一刻我直接代入到高考,就瘋了。我擔心會停運,雖然只有剛入住時發生過一次,要是不巧高考時趕上一次就完了。
我在群里質問物管,物管一時沒有回復,無法解決的恐慌攥住了我,我一連發了好幾條,上升為「這是能要人命的問題」,疾言厲色同時語帶凄切。我沒提高考,怕別人發現我的軟肋會在那幾天搗亂,比如破壞電梯或者深夜在我家門口弄出動靜——高考讓我太緊張,都觸發被迫害妄想症了。
物管回復說,是保潔和菜鳥趕在一個時間段了,他保證會跟他們協調。我轉怒為喜,說了一大堆客氣話,是的,高考在即,以和為貴,我也可以成為一個具有彈性的人。
能順利考完,沒出大的岔子就功莫大焉,復讀這倆字還是不要提吧。
從考完到出分,我從未見時間流逝得這麼慢,過了上午居然才是下午,過了20號居然才是21號,我看到大片空白時間擺在那裡,我沒有辦法填充它。以前想過,高考後我要做很多事,旅遊,栽種,烹飪,鍛煉身體,現在,我對這所有事都打不起精神。就是張愛玲說的,完全是等待。
雖然考到崩潰版也有學上,但萬一作文比我們想像的扣得多呢,萬一他答題卡塗串列了呢?難道真的要復讀?那時雖然苦,還覺得終究會苦盡甘來,吃苦是要攢個好的未來。復讀說明這種信仰已經坍塌,日子只會比當時更難。
只能默求每一科閱卷老師都是心軟的神。我在完全不相干的事上找成績會好的證據,有天我過馬路,被一輛右轉的電動車撞倒,腿擦破了皮,我揮揮手讓騎車的人走了。回去路上,我想,我既受了苦,又攢了功德,應該通過上天的檢驗,讓我娃有個好成績了吧。我甚至想,假如我娃能考上本地那所心儀的學校,讓我折五年壽都可以,畢竟我寧可少活三年也不願意陪讀一年,加上孩子得償所願,我還是賺的。
出分是在周三,我周二晚上吃了半粒安眠藥,早早睡下,凌晨三點多就醒了,我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朝霞一點點地絢爛起來,像一片血海,摻著一道道綠與黃,近乎猙獰。
我以為查分平台會很擁堵,想著多刷幾遍,沒想到一下子就刷出來了,孩子捂住最下面的總成績,要一個個朝下看,我已經從他手指縫裡看到那分數。雖然瀕臨絕望版,但起碼沒到崩潰版,高出了特控線五十多分,應該是不用復讀了。我有所保留地鬆了一口氣。(註:特控線是特殊類型招生,如強基計劃、高校專項等的最低資格線,在家長的簡單理解里,類似於以前的一本線。)
孩子的心情卻down到谷底,默默回到自己房間,我想跟過去安慰他兩句,設身處地再一想,這種安慰怕是沒什麼用處。
我坐在屋裡發愣,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走。這時手機響了好幾聲,都是各路人士問我娃的成績。其實從孩子參加考試那天就不停地有人問,這是我最不理解的迷惑行為,這跟問人家收入有啥區別?掙的不多你會捐款嗎?還是就圖個暗爽一把?
我一時沒好氣,想回一句,沒考上,煩著呢。又怕人家正中下懷地變身聖母,來一通預先準備好的說教。哈哈,我當時心理就是這麼暗黑。
我沒有回復那些人,只回復了娃的同學家長,說考得不太好。有個家長說,我家也考得很差,準備復讀了。她把成績單發給我,比我娃高出了二十多分。不是,你這超特控線八十分還要復讀?
這個家長可能是卷慣了,讓我更加大跌眼鏡的,是我娃有個都有點厭學的同學,看到成績後立即表示要復讀,他以前可是連課都不怎麼去上的啊。
我娃也要復讀!他從QQ群里發現,很多成績不如他的同學這次都考得比他好,甚至好很多,他判斷自己這次是考砸了。
他的語數外的確如他最初所判斷的,考得還不錯,英語應該考出了三年最好成績。但他的強勢學科物理只考了七十多分,他有很多同學考到90分朝上,一下子就拉下了十多分。
原想著化學和生物是賦分,考得差一點沒關係,但是在全省範疇內,只考了六七十分實在太差了,語數外帶來的些微優勢全軍覆沒。
他站在我面前,振振有詞,講他以前就看到過,有的考六百多的還復讀呢。好像復讀是一個不佔就可惜了的大便宜。
我認可他考砸了的判斷,但根據既往經驗,「考砸」是高考常態。有個朋友的孩子,高考前每次模考都是妥妥的985分數,高考成績只能上個雙非。孩子不服,再來一年,結果也就提了十來分,只能在雙非學校挑個好專業而已。高考是玄學,尤其是對於中等生,平時成績只有一定的參考性,上下五十分都很正常。
我說,先別想這麼多,先去吃飯。
我們開車去了附近一個商場,這個商場我來過幾回,印象中地下車庫非常高大上,有星空頂,地面也是乾淨漂亮的水磨石。但這次來,不知怎的竟變成了「戰損風」,到處灰濛濛髒兮兮的,有些地方相當殘破。
難道我是在夢中,也許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麼成績也是假的。但是我知道,焦慮的夢是這樣的:會無休止地撥錯電話,永遠找不到自己的車。但此刻我的車開得從容不迫,身邊的孩子雖然情緒低落,看上去也相當真實。
等我停好了車,才想明白,我這次是走了另一個入口,直接下到還沒有裝修好的負二樓。我忽然失去了正常思維,也許是因為,我內心並不接受這個成績。
就像孩子出生前,人人都覺得只要健康就好,出生後你又希望TA聰明、漂亮、努力、運氣好……盲盒打開之前,我覺得不復讀就好,現在,最糟糕的情況沒有發生,但我和孩子一樣,心有不甘:這些年來,我們買學區房,租房陪讀,為了每次小小的成功開心,為了每次失誤煩惱自我調整,難道這就是收梢,我們錯付了嗎?高考是如此宿命的一件事。我感到心碎。
這種不甘心在高招會的現場上變得更加強烈——出分之後,每個學校都有高招會,鋪天蓋地的攤位在學校體育館裡挨挨擠擠,像集市,推銷自家學校,其中不乏如雷貫耳的名字。
高校招生諮詢會
在這個「集市」上,你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到分數是硬通貨,就少了那幾分,你跟夢校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我看見某名校攤位前,一位女教師模樣的人滿面笑容,對一個女生說,你這個分數,來我們學校最合適了。我心想,怕是單方面的合適吧。同時心裡湧出一絲苦澀,猜這個女生一定考出了很高的分數。
那些985、211是無緣了,我們只能看看沒有這類title但還不錯的一本。有所學校隱隱聽過,似乎就業前景不錯,總分也不算高,可能是因為數學要求110分,篩掉了很多人。我娃數學恰恰就考了109分,很有修養的老師也為我們感到惋惜。
回來路上,孩子堅定地說他要復讀,孩子說他有信心,他想清楚了,這次沒考好,固然有很多偶然因素,更重要的是,他高三時想法太多,如果復讀,他就要學會自我麻木,把自己變成一個沒有感情的刷題機器。
我聽得有點難過,以前學校晚自習是家長看堂,每天家長都會朝群里發條視頻,展示孩子們在伏案苦讀。我一般不打開,這些本該活得豐富多彩的孩子,像小囚犯一般被圈禁在這裡,我們還要圍觀讚歎他們的磨難嗎?
現在孩子把自我麻木當成必行之路,我也覺得哪裡不對勁。不過,也許可以換一個詞,叫做鈍感力,聽上去是不是正能量多了?
但是當我打開後備箱,看到以前遺漏在裡面的一本語文教輔,想到我們還不能跟那些閱讀理解修改病句斷絕關係,還要被高高低低的分數折磨,崩潰感又像冰裂紋一樣在我心裡瀰漫開來。
復讀的想法,也是一種體制化
有些時候會非常想讓孩子復讀,比如看到小某書上有人貼出復讀提分幾十分到一百多不等的成績單時,在短視頻平台刷到夢校宣講時,對著志願填報指南,感覺若是多一點分數都有更大餘地時,復讀的慾望立即會被激活。
但這種慾望也很容易被摧毀,有天我開車經過高考時一天要跑幾趟的那條路,想到那幾天的如履薄冰,問自己,那樣的日子還要再來一遍嗎?我們當時已經算是風調雨順,像他同學就在考試前一天忽然發起燒來,又或者萬一下次分到離家遠的考點呢?要是再睡不好呢?
就算沒有這些情況,也不見得一定能提分,理想中的自己和現實能做到的天壤之別,此刻信誓旦旦的孩子,會不會在某天突然擺爛,就算咬牙堅持,會不會造成不可逆的損傷?畢竟以後還要考研。
想法瞬息萬變,常常在斑馬線這邊是一個想法,到了斑馬線那邊就變了。最後是一件小事讓我的想法固定下來。
那天有朋友邀請我去湖邊,我沒什麼興緻就拒絕了。然後我想起,我曾經多麼喜歡那個湖,十天半個月就開車到湖邊跑一趟,想要看它在不同季節與天氣里的樣子。孩子上高中後,我中斷了對於那個湖的探望,一直想著,等到他畢業再去看吧。現在我有了時間,卻沒了興緻,也許在不知不覺中,我自己也被高考改變了心理結構。
我還記起,我以前是個熱愛生活的人,特別擅長汲取快樂,看日出,蒸饅頭,在熟悉的城市裡像個遊客那樣漫遊,閱讀和寫作……這三年來,這種能力漸漸消失。住在陪讀小區,打交道的都是老師和同學家長,短視頻平台給我推的都是升學指南,在這種全方位的包裹中,我覺得只有從一周一考到後來兩天一考的成績才是重要的。
這麼說吧,孩子的成績下降固然讓我痛苦,但也只有孩子的成績提高才能讓我快樂,除了這種刺激,其他事物都讓我感到索然。
寫作對我而言都漸漸成了一種任務,會拖上很久。我想起曾經我是那麼急迫地想要表達,都有一種陌生感。
這就是體制化。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瑞德對肖申克說,最初,你厭惡這些圍牆,你恨它們,接著,你適應了它們,你離不開它們了。
《肖申克的救贖》劇照
這是一種對某種體系、規則從厭惡到依賴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你不知不覺交付了自我。一旦出離,你就會像一個從監獄裡剛剛放出來的人那樣無措。在監獄之外的世界,你找不到價值所在。
我尚且是這樣,孩子更不必說,復讀雖然只有一年,壓力強度卻不是普通三年可比,也許會將我們體制化得更徹底。其實連復讀的願望,也是體制化的表現,如果不在這種氛圍里,誰會想干這件事呢?
我和孩子說了這些想法。
他說:「我從理性上認可你的說法,但從感性上不能接受。如果你像我這樣,三年來和同學談的是一些學校,現在卻要進入另外一些學校,你也不能接受。這麼說吧,我不想看到我和同學說起我在哪裡讀書時,他們那種驚奇的表情。你可能覺得這是一種無謂的虛榮心,我也覺得是,但是你長久地在其中,就無法再跟它切割掉。」
浸淫在那種空氣里,我聽得心情沉重,我跟他說復讀我不會再陪讀,他說沒問題。
眼看著孩子心意如鐵,誰想轉變來得沒有預兆,這天他去學校退飯卡上的錢,窗口還沒開,他信步走到旁邊的報告廳,正好有所學校在那裡宣講。不是什麼985和211,連雙一流都不是,但宣講的老師講到學校里自由舒展的空氣,學生們有更多空間發展自我,尤其是,有個學長上台現身說法,他神氣活現地說:「我本來就是一個自信的人,在這裡,我變得更自信了。」他用PPT展示了他的學習歷程,還有他的社交和創作成果。
孩子聽得入了迷,那些不曾被他們提起的大學也是這麼有意思。回到家,他跟我說,他不想復讀了,不是說就想進入這所大學,而是,聽宣講的過程中,他發現,做自己,比做「會得到讚許的人」有意思多了。
於是,我看著他逐漸過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看電影,看書,寫文案,做電影推薦的短視頻。我印象中不是特別有耐心的孩子,現在能在自己房間里待一整天,對一句文案反覆打磨,錄幾個版本調試節奏,我感覺,他已經開始做自己了。
送給彼此的一份禮物
不過填報志願時又一次面臨這種自我和社會主流的取捨,經過張雪峰的普及,「以終為始」四個字已經像鋼印般刻進大人孩子的心中。所有選擇都要指向就業,同一個學校,有「乾淨的專業組」和「不幹凈的專業組」之分,「乾淨的專業組」是指沒有「天坑專業」那種,有「生化環材」就被默認為「不幹凈專業組」。
孩子一直很喜歡動植物,他想學生態。當我表示支持時,他又動搖了,可憐巴巴地問我:「這個專業能找到工作嗎?」我被問得很迷茫,首先我對此一無所知,其次我確實在網上看到,有些985乃至C9院校畢業的人,因為「誤入歧途」而找不到工作。
聖人說「君子不器」,我理解為君子不會把自己工具化,但現在的孩子,在各種壓力下,唯恐成為工具而不得了。
我想起我像孩子這麼大的時候,我爸對我說,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老爸還有退休金,還有稿費,養你二十年沒有問題。如今我也有退休金,有比我爸多得多的稿費,為什麼沒有這樣的豪情壯志了呢?
我知道是因為現在個人與社會的連接更加緊密了,就像曾經的手機長得各種各樣,現在大體相仿,人類也是這樣。社交平台的普及,讓人們更多地互相觀望參考,主流樣本已經成為壓倒性存在,但是個人還應該給自己一點空間,而不是幫著這個世界壓迫自己。
我也像當年的我爸那樣對孩子說:「按你的想法去做吧,試試看,不管選什麼專業,都不是完全沒有風險的。就算學計算機,就一定能找到工作嗎?唯有熱愛可抵人生漫長,先開心了再說。」
後高考時代,像是一場斷舍離,要不停地取捨,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找到真正的自我。也像是一種重建,在一場漫長的戰爭之後,解甲歸田,找回初心,過上內心想過的生活。
填好志願,該做的算是都做完了,我忽然意識到,這其實是我們和孩子的初步告別。之後會有若干年,我們無法像現在這樣長久地在一起,不能說不失落,但從高考到現在,我們經歷了最難的修行,有了共同成長,這也算送給彼此的一份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