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住薰四郎(音)是一位身材瘦小的獨居老人,頭髮花白,脊背佝僂,至今仍騎自行車去超市購物。97歲的他在那些忙著邊購物邊發信息的年輕顧客中顯得毫不起眼。他們不知道,他的人生中藏著一段由史上最慘烈戰爭塑造的戲劇性故事。
15歲時,清住成為日本帝國海軍伊號第五十八攻擊潛艇上最年輕的水兵。「二戰」末期,這艘潛艇在太平洋活動,擊沉了六艘盟軍船隻,其中包括重型巡洋艦「印第安納波利斯」號。
1946年,駐紮在佐世保的伊號第五十八攻擊潛艇。該潛艇曾對盟軍艦船發動魚雷攻擊,並擊沉了美國的印第安納波利斯號戰列艦。
他服役的軍隊在橫掃亞洲的過程中犯下了暴行,日本參與了這場殘酷的全球戰爭,最終以兩座城市遭原子彈轟炸而結束。據統計,「二戰」在全球造成至少6000萬人死亡。
但像清住這樣的在世老兵,並非那些主導日本帝國計劃的海軍或陸軍將領。他們只是年輕的水兵和步兵,捲入了一場並非由他們發起的戰爭。大多數人在十五六歲時就被派往從印度到南太平洋的偏遠戰場,帝國覆滅時,有些人被遺棄在叢林中餓死,有些人活下來,但要背負黑暗的秘密。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後,他們回到了一個戰敗的國家。這個國家對他們的犧牲漠不關心,急於拋開戰爭期間侵略行為帶來的痛苦記憶和尷尬問題。清住過著平靜的生活,在一家公用事業公司工作,負責鋪設電線,為日本的戰後重建提供電力支持。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以前的船員戰友們相繼離世,但他很少談及自己的戰時經歷。
清住薰四郎前往松山市的一家餐廳吃午餐。他是伊號第五十八攻擊潛艇最年輕的船員。
「我是最後一個了,」清住在家中說,他展示了褪色的潛艇和他年輕時當水兵的照片。
隨著「二戰」結束80周年臨近,在世的老兵數量正迅速減少。截至3月,仍在領取政府養老金的日本「二戰」老兵僅792人,是一年前的一半。
如今他們已年過90多,甚至達到百歲,他們帶走的將是關於恐懼與磨難,也包括勇氣與犧牲的最後鮮活記憶。這些有力的敘述在當下更具特殊意義,因為日本在經曆數十年和平主義後正在建立軍事力量。以下是他們的部分故事。
叢林中的飢餓
尾崎健一在家中。他15歲時應徵入伍。
尾崎健一入伍時的照片。
1943年,15歲的尾崎健一(音)應徵入伍,當時戰爭局勢已經開始對日本不利,大多數年輕人都被期望參軍。他被告知這是一項正義的事業,他不顧父母反對,從日本西部農村的一所中學畢業後加入了日本陸軍。
接受無線電操作員訓練尚未過半,尾崎就被緊急派往菲律賓,當時美軍已抵達那裡,試圖從日軍手中奪回這塊前殖民地。日軍裝備簡陋、準備不足,很快潰敗。
1944年,美軍在菲律賓的萊特島攻擊日軍陣地
士氣低落的倖存者逃進叢林,在那裡遊盪了數月。尾崎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要麼遭菲律賓游擊隊襲擊身亡,要麼餓死。他靠樹葉和偷來的莊稼存活,卻目睹士兵們似乎在食用陣亡戰友的屍體。
戰後回到日本,他在一家電器零件公司工作,後來升任高管。半個世紀里,他從未談及戰爭經歷。當意識到很少有人知道他犧牲的戰友們所承受的苦難時,他才打破沉默。
尾崎現在在家中進行日間交易。
如今97歲的尾崎仍會夢到那些被留下的人,他們被告知要為帝國榮耀獻身,卻被派去打一場毫無勝算的仗。
「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沒人高呼『天皇萬歲』,」尾崎說,他和同樣已經退休的兒子住在京都,「他們呼喚著自己的母親,卻再也見不到她了。」
深藏的黑暗秘密
清水英男曾是日軍神秘的731部隊的一員,戰後他被告知永遠不得提及此事。
70多年來,清水英男(音)對自己經歷的恐怖一直守口如瓶。
他出生在日本中部山區的宮田村,1945年14歲時被迫加入青年團,當時他對戰爭知之甚少。由於手巧,一位老師推薦他接受一項特殊任務。
經過幾天的舟車勞頓,清水抵達了日本控制的滿洲地區的哈爾濱,在那裡他得知自己將加入731部隊——一個研發新式武器的秘密組織。
二戰結束後,哈爾濱附近僅存的731部隊遺址。該設施曾是秘密進行生物和化學武器實驗的人體實驗基地。
起初清水只是解剖老鼠。後來,他被帶去觀看部隊真正的實驗。那景象他永生難忘:中國平民和被俘的盟軍士兵被泡在福爾馬林里,身體被剝開或切成碎片。他們被感染細菌,然後被活體解剖,以觀察細菌對活體組織的影響。
戰爭結束後,他所在的部隊躲避推進的蘇聯軍隊倉皇逃回日本,並被告知此後不得再提及他們的工作。儘管飽受噩夢困擾,清水還是遵守命令,開始了新生活,經營一家小型建築公司。
清水在其位於宮田的家中。戰爭結束後數十年間,他一直遵照命令對所見到的慘狀守口如瓶。
2015年,他陪一位親戚去博物館,那裡展出了一張731部隊基地的照片。當他詳細講解那些建築時,博物館館長恰好聽到,說服他公開講述。
如今95歲的清水試圖反駁網上泛濫的那些否認731部隊暴行的言論。
「我們中只剩下最年輕的幾個人了,」清水說,「等我們都不在了,人們會忘記那些可怕的事情嗎?」
踏入陷阱的行軍
佐藤哲夫與他的兒媳久子。佐藤先生隸屬於第31師團第58步兵聯隊。
坐在新潟縣山區種稻村落大曾根家中的木屋客廳里,多年前的一場戰役仍然讓105歲的佐藤哲夫怒火中燒。
佐藤有11個兄弟姐妹,從小經常吃不飽飯。1940年,他離開村莊參軍,最終來到日本佔領的緬甸,當時日本正計划進攻英屬印度境內的因帕爾市,兩地隔著一座山脈。
佐藤居住在日本新潟縣北部的一個村莊。
將軍們宣稱士兵的武士精神將會壓倒對方,卻不給他們配備足夠的武器和補給線,還下令絕不撤退。起初,敵軍似乎在撤退,但這是個陷阱。當英軍包圍他們時,佐藤之所以能逃脫,是因為他的指揮官違抗命令撤退了。
即便如此,在撤回緬甸的途中,許多人死於飢餓和疾病。
「他們像對待廢紙一樣浪費我們的生命,」佐藤說,「絕不要為天皇或國家而死。」
佐藤家中一張日本天皇裕仁在的照片。他說:「絕不要為天皇或國家而死。」
14歲入伍
96歲的鈴木忠信,以及他16歲時的照片。
鈴木忠信(音)14歲時也熱切地想為國家效力,加入了日本帝國海軍。但很快他就後悔了,因為軍官經常毆打新兵。直到他被派往熱帶的蘇拉威西島(現屬印度尼西亞,當時被日本從荷蘭手中奪走),毆打才停止。
1942年,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上的日本設施發生爆炸。
在那裡,他在一艘小型魚雷艇上接受訓練,在酷暑中度過了慵懶的幾周,還第一次吃到了香蕉。一艘美國驅逐艦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寧靜。
他所在的魚雷艇是被派去攔截的八艘艦艇之一。當他們加速沖向那艘灰色的敵艦時,鈴木聽到了「砰砰砰」的槍聲。他拉動操作桿發射魚雷,看到美國軍艦上升起一團火焰。「命中!命中!」他大喊。但有三艘日本艦艇再也沒有回來。
由於缺乏燃料和彈藥,他所在的中隊再也沒有出擊過。他戰爭結束時被俘,六個月後才回到家。當他敲門時,母親淚流滿面:「我以為你死了。」然後為他準備了洗澡水。
鈴木在他位於東京的家中。如今,他告誡學生們不要參戰。
從木匠崗位退休後,他開始到東京家附近的小學演講,告誡孩子們戰爭中沒有浪漫可言。
「我告訴年輕一代,『很久以前,我們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現年96歲的鈴木說。「不要去打仗。和父母家人待在家裡。」
為帝國而戰
吳正夫在戰爭期間是一名轟炸機無線電操作員。
4月一個晴朗的日子,97歲的吳正夫(音)在橫濱離家不遠的一座寺廟裡,看著一塊刻有書法的石碑被安放好,上面寫著:「祖國台灣,母國日本。」
吳出生在當時還是日本殖民地的台灣。父母送他去東京上學,在那裡他學會了以身為日本帝國公民為榮。1944年,他加入日本陸軍,熱切地為一項他視為己任的事業而戰。
工人們正在橫濱放置一塊刻有「祖國台灣,母國日本」的紀念碑。
接受轟炸機無線電操作員培訓後,他被派往日據朝鮮的一座空軍基地。他的部隊接到命令,準備對沖繩的美軍發動最後一次攻擊,但日本在命令下達前就投降了。他被蘇聯軍隊俘虜並送往哈薩克的一座戰俘營。
兩年後獲釋時,台灣已成為中國的一部分。吳轉而前往日本,在橫濱繁華的唐人街成為一名銀行家。
在隱瞞軍旅經歷多年後,他如今開始談論此事,擔憂日本與台灣正面臨新的威脅,此次威脅來自尋求在亞洲擴大主導地位的中國。他豎立這塊石碑,是為了紀念在二戰中為日本作戰而犧牲的3萬名台灣人,以此提醒日本與台灣的聯繫——如今台灣是一個自治島嶼,中國誓言要以武力收回。
「對台灣的威脅就是對日本的威脅,」吳說,「我們被歷史所束縛。」
被國家遺忘
清住在家中。他是伊號第五十八攻擊潛艇的水兵。
伊號第五十八攻擊潛艇曾擊沉美國海軍印第安納波利斯號戰艦。
伊號第五十八潛艇上最年輕的水兵清住仍清晰記得1945年7月的一天,潛艇瞭望員發現一艘駛來的美國軍艦。潛艇下潛發射魚雷。艦長通過潛望鏡看到敵艦傾覆沉沒。
多年後,清住才得知他們的目標是印第安納波利斯號,該艦剛將原子彈部件運到提尼安島,這些部件後來被用於轟炸日本城市以結束戰爭。這艘美國軍艦上的1200名水兵中,僅300人倖存。
「那是戰爭,」清住說,他感到悲傷,但不後悔,「我們殺了他們幾百人,但他們剛運送了原子彈。」
清住在松山市的一家餐廳。
清住曾與那艘美國軍艦的一名倖存者通信,但他感到被遺忘和孤獨。他的妻子30年前去世,他在伊號第五十八潛艇上最好的朋友於2020年離世。鎮上沒人問起戰爭的事。
「年輕人不知道我們經歷了什麼,」他說,「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智能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