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4日—15日,山東臨沂市臨沭縣2025年新入職教師崗前培訓及小學、初中教師轉崗高中教師教學能力提升培訓在臨沂市工業學校舉辦,該縣近200名新教師及轉崗教師參加培訓。(臨沂市工業學校宣傳官微/圖)
2025年8月的一天,山東臨沂市某小學英語教師王涵梓接到電話,讓她次日一早到學校開會。電話里沒有說開什麼會,但她也猜到了大概——可能要去高中教書了。
從2024年開始,學校每學期都會摸底,哪些老師有高中教師資格證。王涵梓是這些人中最年輕的,因此校領導還沒到會,同事就得出了一致結論,「肯定是你去」。
會上發了一張表格統計意願。校領導說,未來這幾年老師們陸續都得過去,只是早晚的事。但大家基本都不想去高中。散會後,領導留下了王涵梓,「這是一個比較好的機會,可以鍛煉自己」。
離被通知去高中教英語,已過去了一周多時間,電話那頭的王涵梓仍然情緒低落。
在臨沂下轄的羅庄區、蒙陰縣等多個區縣,不止一位老師經歷了王涵梓的遭遇。在即將開始的秋季學期,他們將離開自己所在的小學或初中,前往高中教書。在學齡人口變化的大背景下,有一個術語描述這種情況:跨學段任教。
華南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特聘教授劉善槐長期研究學齡人口變化下的教育資源調配。他指出,師資盈缺互補需要解決適配性這個核心問題,「這個學段教師緊缺,那個學段教師相對富餘,但富餘的教師能否滿足緊缺學段的需求,仍然有待研究。」
出於種種原因,不少老師並不願意調往高中。而對高中學校而言,即使師資短缺,這些小學和初中老師也並非首選。
「先跑到三樓躲一躲」
「我校定於明天上午召開全體有高中教師資格證的教師會議,不得缺席,若不參加後果自負。」2025年8月10日,陳棟樑所在的臨沂某九年一貫制學校微信工作群,收到了這樣一條消息。
會上,學校通知,在2032年之前,該區有高中教師資格證的教師,都要到高中長期任教或是短期輪崗交流。
陳棟樑解釋,之所以是在2032年前,是因為2016年全面放開二孩政策,迎來生育高峰。到2032年,這些孩子正好就讀高一,高中入學人口激增,需要大量教師。
陳棟樑的工作經歷就能折射出學齡人口的變化——他先是考到小學部當副科老師,當時小學一年級有二十多個班,第二年就只剩下十多個班;教了一年小學後,由於缺少初中老師,又被調到初中部。
臨沂是山東省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地級市。山東機構編製網曾在2022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臨沂面臨入學高峰教師缺口大、峰值過後需求驟減的難題。
為解決這一問題,根據山東省委機關報《大眾日報》2023年的一篇報道,臨沂在小學入學高峰階段多招小學教師。等到學生入學高峰滾動到初中後,適當選拔有相應教師資格證的小學教師到初中任教。學生入學高峰滾動到高中後,再對教師進行同步調劑。
在陳棟樑參加的那次會議上,校領導念了一組數字,若干年後臨沂市小學老師將有多少人富餘。具體的數字陳棟樑記不清楚了,但他擔心自己也會經歷危機。「去高中的話安全一點」,他打了個比方,學齡人口的減少像漲大水,小學在一樓,初中在二樓,高中在三樓,「先跑到三樓躲一躲」。
所以這次他自願報名前往高中。
區教育局攤派給學校3個名額,最終學校有6個人報名,這甚至出乎區教育局的意料。陳棟樑去教育局交材料,有工作人員說「本來覺得報名的人沒那麼多,得用更強硬的手段」。不過他也發現,學校里音體美這些副科老師更想去高中,主科老師的意願並不高。
對主科老師來說,高中意味著更大的升學壓力和工作強度。
「我一開始報考小學目標就很明確。」王涵梓說,小學學得比較輕鬆,教學沒有什麼壓力。但高中就不一樣,她在山東完成學業,知道那種早5晚10的生活,周末還不一定有雙休,「高中生上三年就走了,老師要干一輩子,一想就很絕望。」
劉敏是臨沂某鄉鎮初中數學老師,也被通知調往縣城高中。她算了一筆賬,鄉鎮教師每月有六七百元補貼,課後服務費每月也有1000元左右。打聽下來,去高中工作量更大,每月到手卻要少近2000塊錢。她在原單位很快就可以評中級職稱,職稱晉陞也隨著工作調動,開始充滿變數。她還很可能為此擱置自己生二孩的計劃。
劉敏調去的高中,建了一個微信群,群里有八十多個人,都是小學和初中老師。她聽校領導說,這次全縣調動了一百多人。
不光是在山東臨沂,2024年江蘇機構編製網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紹某市統籌優化教師資源的經驗。近3年該市中小學系統內調整1600人左右,其中小學階段調整到初中階段480人、義務教育階段調整到高中階段260人。
從全國來看,早在2019年,中央編辦等四部門就要求根據各學段學生規模變化等情況,推動人員和編製學校及學段之間動態調整。2022年底,中央編辦有關負責人在新聞發布會上,再次提出支持中小學教師跨學段任教。
此後,中共中央、國務院在印發的《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中進一步明確:因地制宜打通使用各學段教育資源,加強跨學段動態調整和餘缺調配。
南方周末記者梳理髮現,目前福建、寧夏、江西、新疆等多地,已發布教師跨學段轉崗公告。
2025年8月16日—17日,福建永安市2024—2025年跨學段轉崗教師素養能力提升培訓線下集中研修在該市教師進修學校舉行。(永安教育信息中心官微/圖)
「趕鴨子上架」
不久前,劉敏去即將報到的學校參加了一次培訓會,那是當地最好的高中。
學校有兩個校區,管招生的老師順口一提,「重點班肯定是在本部」。儘管沒有明說,但這讓她覺得,他們這些新老師應該是被分到生源不一定那麼好的新校區。
家長也得知了這個消息。劉敏聽朋友說,由於此次調動的老師大部分去了她即將報到的這所學校,有家長覺得這批老師能力不行,想給孩子轉學。
與家長的態度不同,劉敏初中教過的學生都在打聽她的去處,希望分到她的班級。但這讓她感到不安,「我對自己是沒信心的,他們還是去有經驗的老師班裡更好」。她甚至擔心自己上課,有的題學生能解出來,她反而解不出來。
儘管教初中數學得心應手,但高中數學的難度畢竟不同。劉敏學的也不是數學專業,她用「趕鴨子上架」形容這次調動。調動前學校統計教師信息:年齡在35周歲以下,必須有高中教師資格證,「就這兩個條件」。
同樣感到焦慮的還有王涵梓。
她的專業是師範類小學教育,小學生雖然比較調皮,但一擺出老師的威嚴,學生倒也聽話。王涵梓不知道高中該怎麼教,也不知道怎麼和高中生相處。
高中英語辭彙更複雜,更注重語法。考高中教資面試時還要說從句,也「比小學難很多」。她想過自己有可能站在高中講台上,一句英文也憋不出來。
多位調到高中的老師表示,他們中多數都是年輕教師。
南方周末記者以高中學生家長身份,向蒙陰縣教育和體育局人事人才科諮詢。工作人員介紹,年輕老師學歷層次更高,學東西更快,各校也在制定針對新進教師的培訓計劃。
該縣某高中即將迎來一批小學和初中老師。但該校校長坦言,小學和初中老師已經有了教學的思維慣性,他更希望老師是應屆畢業生,「應屆生是一張白紙」。他也有些無奈,「人事權在教育局,是縣裡統一的安排」。
臨沂市另一所高中也面臨同樣的情況。該校副校長認為,小學和高中教學模式不同,小學注重課堂組織和管理能力,高中對學科教學的要求更高。
這兩位校領導的擔心不無道理。
2025年7月,湖州師範學院人文學院組織學生赴浙江、河南、江西等多地調研跨學段教師適配性情況。學生團隊負責人唐千惠說,針對「跨學段教學的適應程度」這個問題,在回收的74份有效問卷中,沒有一個人選「非常適應」。不止一位受訪者提到,希望學校重視對跨學段教師的心理疏導。
有位從初中調到高中的數學老師告訴她,知識深度的不同,使課程設計天差地別。在初中更重要的是培養學生的數學興趣和基礎運算能力,比如講到一元一次方程時,可以用零花錢的例子讓學生很快理解。但高中講函數的單調性,要用更嚴謹的數學語言推導。
這對老師提出了更高要求。
劉敏看到初中的知識點就知道怎麼教。但這個暑假,「我先做一個學生」。高中學校要求跨學段老師先在家自學,她問了身邊幾個老師,都打算等開學後再說。她害怕自己上台後講不明白,已經翻開了高中教材,在視頻網站自學。有時遇到不會做的題,她還向在高中重點班裡讀書的親戚家孩子「不恥下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教法,但是一個起碼不出錯的高中課堂應該是什麼樣的?」劉敏希望高中有經驗的老師,能給他們上幾堂展示課。
儘管不是自願報名,劉敏仍然有著教師的職業認同感,「調過來了就好好表現,總不能把學生給耽誤了」。但她也承認,如果是老師自願報名,教學態度肯定比強制調派的更加積極,「教不好是你把我強制調過來的,我有什麼責任?」
有老師在私下說,在高中教不好,「還會把我再調回初中」。
老師是不是一塊磚
調配跨學段教師,需要直面背後的矛盾。
劉善槐說,教師作為一種人力資源,人們總試圖提高其使用效率。但與經費、硬體設施等資源調配不同,教師個體具有較強的主觀意願。他打了個比方,這個學校經費多,那個學校經費少,可以把經費勻點過去,「但老師不是一塊磚,不是從這裡搬到那裡就可以了」。
教師作為理性個體,是否願意跨學段任教受多重因素共同作用。在劉善槐看來,教師工資收入應充分體現其工作內容、工作時長和工作強度,建立完善的工資收入保障制度,有助於破解師資跨學段調配中的矛盾。
與山東臨沂在暑假突擊調配教師不同,一些地方在做更長遠的準備。
2025年3月,杭州市富陽區開辦了首期跨學段任教儲備師資培訓班。據當地媒體報道,首期培訓班將幫助50名小學段具有中學教師資格證,且任教2到3年的年輕骨幹教師提升初中段教學能力,最終成為「能上能下」的複合型教師。富陽區已經以初中名義招聘跨學段教師,前3年在小學任教,期滿再回到初中任教。
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富陽區教育局負責人介紹,接下來將探索實施儲備教師常態化及全過程培訓,將儲備師資及具備跨學段任教條件的教師納入全區教師培訓計劃,未來10年受訓教師可根據需求及時赴新崗位任教。
不同地方,甚至同一個地方的不同學校,學齡人口變化情況都有所不同。
山東西部某縣教育局分管教學的副局長說,目前他所在的縣學齡人口減少得並不多,還沒有教師跨學段任教的做法。在他看來,小學老師跨學段到初中,初中老師跨學段到高中,教師教學適應得更快,「從小學跨到高中不太合適」。
「下一步的方嚮應該是提倡小班化教學。」他認為,如果班額減少的話,教師的富餘也不是很明顯。
劉善槐也持相近觀點。
「教師的盈缺狀況需要進行科學研判,不能盲目得出教師有富餘的結論。」劉善槐說,目前45人的班額仍然偏大,為提高教育教學質量,應進一步縮小班級規模,將其控制在25人以下,積極探索小班化教學。
但這掣肘於現實因素。小班化不僅意味著重新調整教室大小,也需要增加教室數量,這都需要新的建設投入。劉善槐說,「以區縣為主的地方財政,能否支持得住?」
作為師範專業的學生,唐千惠也知道小班化的好處。她在調研中發現,面對學齡人口變化,更多地方是將低學段老師調至高學段。至於小班化教學,還沒有看到趨勢。
變化還在持續。
不久前,王涵梓有個念公費師範生的學妹畢業。明明學的是小學教育,卻被直接分配到了高中。她連高中教師資格證都沒有拿到,要求在兩年之內考出來。
如何消化富餘教師,仍然是一個待解的問題。
學齡人口呈現「排浪式」變化,高中是基礎教育階段的最後一浪。如果高中教師都出現富餘,小學和初中教師的富餘問題會更突出。劉善槐認為,目前教師退出機制仍不健全。換句話說,如果教師在編在崗,其師德師風和專業能力也沒有問題,雖然說學生數量減少了,但為何、如何退出,「退出的標準又是什麼?」
而至於教師分流到其他事業單位,劉善槐覺得也未必可行。一個縣占編製最多的群體就是教師,規模動輒四五千人,「一個事業單位才多少人?」
老師們能做的不只有等待。
福建某縣一位小學老師,也在2025年7月接到通知,將在秋季學期前往初中任教。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縣教育局已經下發文件,鼓勵在編教師考取更高的教師資格證書和社工證。
她報名參加了9月份的高中教資考試,整個暑假都在複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