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文庫】真實故事計劃|兇手是同班同學
2025年8月21日
數起發生於中學生群體的殺人事件,震慟社會。
2025年7月6日,雲南曲靖一名14歲男同學以送回家為名,放學路上試圖性侵同班15歲女生,未遂後殺人。而在兩個多月前的深圳,14歲的初中生潘某優也在自家單元樓門口遭同班同學鍾某川連捅26刀,不幸身亡。
事後鍾某川坦言,殺害潘某優是由於嫉妒她成績優異。
殺害2025年4月8日,14歲女孩潘某優在自家小區遇害的當晚,居民們得知的第一個故事,是由兇手講述的。
晚上19點25分,一位母親在小區業主群中發問:「剛我兒子救的那個小孩怎麼樣了?他手筋被割斷,那人跑了。」在追問下,她講齣兒子的敘述:有人在小區持刀殺人。男孩聽見「救命」,上前救人,因此負傷。兇手穿黑衣,行兇後離開。
「真是英雄少年,好人有好報。」群聊中,震驚與誇獎的消息一齊彈出。居民們質疑著保安、監控、有缺口的圍牆,稱讚男孩為「小英雄」。
在消息引爆群聊前的半小時,潘某優的母親曾華(化名)在四樓的家中,的確聽到樓下有人呼喊。「有人暈倒了!」聲音來自一樓的一位鄰居。她心裡一緊:「不會是優優吧?」
曾華立即叫丈夫下樓,自己急忙去翻巧克力。她知道女兒潘某優有低血糖,擔心是孩子餓了,暈倒在樓下。
夫妻倆一同趕到現場時,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泊。
借著鄰居手機的照射燈,曾華看到,穿校服的女兒倒在樓外車道的斜坡上,距離單元樓不到5米,頭朝下,血從頭頂逆流,覆蓋上身,眼睛翻白,瞳孔放大。
血泊蓋住了瀝青路上的白色轉向箭頭。嘗試用鄰居給的毛巾為女兒止血時,曾華髮現,女兒的血已經流幹了。
第二天下午,曾華從有關部門得知,兇手正是案發當晚被稱為「小英雄」的那個男孩。
男孩名叫鍾某川,15
歲,住在同一小區,和女兒就讀於當地的同一所中學,是同班同學。女兒是被鍾某川連用26刀刺殺而死。其中一刀扎進脖子的動脈,造成大量失血。
圖|潘某優回家的路
在行兇後的第一時間,15歲男孩手上帶血,回到家中。而後,人們聽到了這個救人的故事。故事很快被調查拆穿。鍾某川在當晚被捕。
曾華還得知,男孩在被捕後陳述了自己的殺人動機:他妒忌潘某優成績好。
曾華無法接受這個答案。
女兒潘某優的確優秀。2010年,曾華和丈夫人到中年,經歷過種種磨人的檢查和治療,才如願生下一個女兒。他們視女兒為天賜的禮物。
女兒出生後,這份感激的心情與日俱增。在母親眼中,潘某優「從小都不需要操心」,樸素、乖巧、秀氣。小時候,潘某優每個月上六門課外班,彈鋼琴,一共一萬多元,花掉了王慧敏的所有工資。
14歲時的潘某優,已經長到1米65,人瘦,體重只有76斤,但五官大方,眼神靈動,脖子細長。母親時常拍攝記錄女兒日常的視頻,畫面中,潘某優纏著爸爸的手撒嬌,活潑可愛。
在學校,初中老師對潘某優的印象和母親一樣,「安靜乖巧,學習刻苦,是有上進心的好學生」。曾華還知道她與同學們關係融洽,課餘時喜歡和夥伴以「兄弟」相稱,俏皮又親近。
曾華了解世情複雜。她預想過潘某優在學校會被男孩喜歡,所以故意不教女兒打扮,不希望女兒太突出。
圖|穿校服的潘某優,摘自微信視頻號「潘予優媽媽」
「她從來沒有怨言。」曾華反覆說。無論是穿著打扮、補習班,還是父母安排的額外學習任務,女兒都接受。她的懂事,讓曾華既心疼,又更加想給她更好的。
這樣的女兒,曾華無法想像她有什麼遭致巨大惡意的由頭。
她反覆思考男孩動機陳述中的那兩字。妒忌就會殺人嗎?妒忌能使一個未成年男孩向同班同學砍下26刀嗎?
兇手
案發當晚,小區物業人員發現,鍾某川一家連夜搬走,不知所蹤。
曾華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鍾某川,是在三年前,初中開學時。男孩一米七多的個子,身形瘦高,看上去內向。接觸過鍾某川的人,印象和母親類似:他在人群中顯得沉默寡言,有點平平無奇,「
一般人不會特意注意到他。」
在班級集體照上,鍾某川獨自坐在班級的最左邊,和一旁同學有道明顯界限。所有人的身體和臉朝向一側時,他朝向另一側。眼睛眯著,有點吊梢眼。
據小區物業介紹,鍾某川一家在2019年搬入這座小區,並在這購置了兩套房。在曾華記憶中,鍾某川一家的家境也不算差。男孩父親在上海做IT相關工作,母親在深圳本地從事財務,兩人常年忙碌。
在學校老師的印象里,鍾某川與周圍人鮮少來往。男孩在學校成績平平,全年級九百餘名學生中,常排在七百名開外,升入高中難度較大。老師經常單獨輔導他的功課。輔導時,他的反應顯得有點木訥,除了輕聲說「謝謝」,就是點點頭。
一位老師看過鍾某川的語文作文,「乾巴巴,缺乏情感,能看懂。」滿分 120 分,他的分數常年維持在 80
分上下,在校里屬於B檔。
相比之下,同班的潘某優成績常在90分以上,屬於A檔。
老師很少看到兩人交流。鍾某川個子高,總坐在後排;潘某優則在前排。在曾華的印象中,女兒回家後,也從未提起過鍾某川。
但一位老師曾在同學們的口中,聽到過一個不一樣的鐘某川。這個平素看起來安靜孤僻的男同學,在進入初二後,性格好似發生了變化,開始越發頻繁地展現出惡意。
惡意
從交往的細節中顯露。一次課間,同學A不小心把水灑到鍾某川桌上。A
看見他的臉立刻陰沉下來。隨即,鍾某川把A的書包摔在地上,猛踩一腳。
同學A到老師處告狀。鍾某川得知後,在課間再次找到A。他死死掐住了A的脖子。班級同學見狀,上前阻攔。直到數位同學一起拉開他,鍾某川才停了手。受到驚嚇的同學A,後來的一整天都不敢吃飯。同學們在轉述時提及對鍾某川行為的後怕,「再晚幾分鐘,那個同學可能就要窒息了。」
升入初二的鐘某川,在同學眼中變得冷僻而充滿敵意。對視時,有人常能捕捉到他惡狠狠的眼神。一次,有同學只是無意間沖他笑了笑,他便威脅說:「畢業時,我一定會殺了你。」
學校曾組織過心理調研,沒有發現鍾某川有明顯問題。在老師的回憶中,鍾某川的父母也極少參加家長會。
後來,曾華從另一個女同學B的父親那,得知鍾某川行兇前,和女兒最後一次相處的細節。
4月8日星期二晚上,學校放學後,潘某優和鍾某川,以及女孩B一起,坐上這位父親的車。
從初一開始,由於住址相近,潘某優與鍾某川、鍾某川姐姐和女孩B,四個小孩一起,由潘某優父親、同學B父親輪流接送。
那是一輛四座 SUV。通常,鍾某川坐副駕駛,三個女孩擠在後排。初二時,鍾某川姐姐升入市重點高中,車裡只剩三個孩子。
出事的那天晚上,鍾某川上車前,對女孩B的父親喊了一聲「叔叔好」,隨即坐上副駕駛,再沒有說話。從學校到小區,車程12分鐘。
期間,在後排,潘某優小聲對女孩 B 說:「物理沒怎麼考好,怕回去要被爸媽說。」女孩 B
安慰了她幾句。男孩坐在副駕駛,全程沉默。
幾分鐘後,車從主幹道右轉上坡,駛入小區,入門後左轉,停在上坡路的第一個分叉口處,女孩父親放下三個孩子。
女孩B的家就在岔路前;潘某優和鍾某川則需再走幾米,從第二個岔口分開。
上坡路的盡頭,潘某優從左側繞去單元樓的正面。
短短的一段窄路,隱蔽無人,一邊是一樓住戶的窗戶,一邊是開粉花的灌木叢和小區外牆。
路上,二樓的一個男性住戶在潘某優身前幾步遠,先於她推門進了樓。這時本該回到家的鐘某川,突然從另一側繞路出現,追上了快到家的潘某優。
4月8日晚上7點左右,小區1樓的住戶王曉娟(化名)站在廚房,突然聽見窗外傳來幾聲悶響,像皮球落地。
王曉娟的窗戶正對潘某優的單元樓前。她看向窗外,夜色中,好像一個男孩用手在「拍打」女孩。接著,她聽見女孩喊:「救命!救命!」
她立刻朝窗外大喊:「你為什麼打人?你不準打人!」聲音震住男孩。他猛地又狠打兩下,轉身跑走。事後王曉娟才知道,天色灰暗,她沒看清男孩手裡的刀。
王曉娟急忙出家門追趕,繞過單元樓前的小路,看見他沿著下坡路跑遠,身影很快消失。王曉娟追不上,叫人報了警。她重新跑回樓下,才看清血泊里的女孩——是鄰居曾華的女兒。
她仰頭向樓上大喊:「4樓的快下來,你女兒被打了!」
惡意
女兒死後,曾華想過很多個「如果」。
潘某優遇害那天,曾華比往常早回家了十分鐘。前一天,她在網上買了一個空氣炸鍋。那晚下班回家,她拆了快遞,滿懷期待,計劃晚上給女兒做炸排骨。鄰居的那句呼喊,她誤聽為「有人暈倒了」。
「如果那天我晚十分鐘回家。如果當時我守在陽台上眺望你回家。如果我就在樓下。」曾華想像,自己怎麼做可以避開女兒如今的命運。這些「如果」一直追溯到三年前,和鍾某川一家初識的那天。
女兒剛升初中時,學校在家長群中收集學生們的家庭住址。曾華髮現,有個男孩和自家住在同一小區。
曾華主動聯繫上對方,在交談中才得知,鍾某川和潘某優早在小學,就做過三年的同班同學。但此前她從未聽女兒提起過他。
正式開學前,鍾某川的母親提出,兩家人住得近,自己有駕照,但不敢開車,想請潘某優的父親順路一併接送孩子。
曾華同意了。她想,只是多一個座位,沒什麼大不了。後來,為表示感謝,鍾某川父母偶爾送來水果和臘腸,通常只是把東西放在門口,按響門鈴便離開了。
三年來,鍾某川一直和潘某優乘同一輛車上下學。在得知兇手身份那天,曾華的第一反應是自責。如果自己三年前沒有搭訕男孩母親,如果自己沒有順勢答應接送男孩,是不是就不會有女兒的如今?
與人方便的善因,招致最大的惡果。曾華始終不解:自己好心幫忙接送鍾某川,為什麼他卻要向女兒下手?
對曾華來說,來之不易的潘某優曾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女兒出生後,她的全部生活圍繞女兒。丈夫放棄打工,自己開了一家小模具工廠。收入雖然不多,但時間更自由,可以隨時接送、陪伴女兒。
得知同小區的男孩和女兒同班時,曾華作為一個滿懷愛意的母親,向女兒的同學釋放善意。也許,她還希望能成為女兒的模範,躬身行善。
曾華走不出哀慟。女兒好像仍停留在她的生活里,她不放手。仍有許多種女兒的聯繫方式供她使用,例如做夢、燒紙、遺物,還有她的舊手機、微信、同學錄、抖音點贊。
登錄女兒的微信,曾華看見同學們的消息,從出事後一兩天的不可置信,到隨後的緬懷。有一個同學在朋友圈玩遊戲,點贊後得到發起人的一句印象評價。曾華忍不住用女兒的微信點了贊。
同學回復了她,「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
女兒去世的第3個月,曾華連笑都不敢。忘記悲傷,於她像是背叛。最近她第一次微笑,是看著面前的年輕女律師,失神在幻想里:優優長大後也會這麼美麗,在自己的工作中出色。
當面聊天的間隙,曾華突然說,「我女兒的手跟你一樣,也是細細長長的。」她找出女兒的照片,「你看,是吧?又細又長,她真的很會長。」
她每天睡在女兒的房間,鑽進她的蚊帳,抱著她的被子。那塊薄被是女兒在幼兒園時就蓋的,到中學,變成了每晚抱著入睡的情感寄託。王慧敏記得,有天女兒跟她炫耀說,「我有小被被,媽媽你沒有。」現在,它變成媽媽的了。
圖|潘某優和母親的搞怪照
從4月開始,曾華關注社會上的傷人案件。最近一條新聞格外令她難過:7月6日,雲南曲靖,15歲的女孩被同村14歲男同學在放學回家途中殺害。她想,自己長大的80年代,孩子們很單純,是不是今天的未成年,攝入信息多,心智早早就成熟了。
事發之後,曾華沒再見過鍾某川一家。有人傳播,潘某優遇害,是因為與鍾某川曾有戀愛關係。王慧敏堅決否認這種可能。在家中,她感覺女兒有任何事情都會和父母交代。即便有三年的接送往來,他們也從未聽女兒提起過鍾某川。她認為女兒優優和鍾某川是兩種人,在學校,兩人坐得也遠,更不會有什麼交集。
曾華心中始終有一則善惡的衡量:初三的女孩、男孩,成績的好壞,早夭和漫長人生……
儘管只用「惡魔」和「惡魔家屬」代指兇手,曾華不願講男孩的壞話,只說,「女兒在我心裡,我真的想不到她哪裡不好。」
曾華選擇用傳統的方式處理優優的身後事,放焰口、超度。
超度是為了消滅苦業。曾華希望,女兒去到另一個世界,不再疼痛。26刀之後,女兒毀了容,眼睛一直睜開著。女兒身受的痛苦,是曾華忘不掉的。對老家93歲的爺爺,曾華夫婦始終沒敢開口女兒的近況。
女兒走後,曾華已不吃肉。小時候農村家裡殺雞,父母叫她抓著腿,然後把雞脖子的毛拔掉,一刀割脖子放血。女兒身上的26刀中,也有一刀深深扎進脖子的動脈,造成大量失血。從此,每一塊被殺生的肉,都好像是自己女兒的肉一樣。
曾華和丈夫每天回家,都會經過女兒遇害處。8月的一晚,曾華出門,經過死亡現場,想起在4月春天,道旁草叢裡有小鮮花開放。
此時,草地和車道都乾淨了。鍾某川殺人後,他家從小區搬走。曾華不想搬家。她說,優優雖然在這裡去世,但是她的記憶也都在這裡。
有一晚,曾華又夢見優優。女兒說:「媽媽,你騙了我。」她很看重女兒託夢,女兒說冷,她就買新衣服燒過去。女兒說被騙了,騙什麼了呢?
曾華想起來,她對女兒說過,「好好讀書,現在辛苦十幾年,以後有五六十年的生活享受。」生活並非簡單的付出與回報。有時善有惡報,她和女兒都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