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小紅書上炫富1.67億年薪的清華學霸吳艦,如今正面臨兩起訴訟。
2025年9月,一起來自美國紐約南區聯邦地區法院發起的刑事訴訟,指控吳艦犯有電信欺詐罪、證券欺詐罪和洗錢罪;另一起來自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下稱「SEC」)發起的民事訴訟,主張判決吳艦歸還不義之財、支付罰款、終身禁業。
事件要追溯到2023年1月,小紅書上出現一條題為《不敢發朋友圈的》的匿名帖稱:「工作5年賺到了剛畢業時候想不到的數字……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炫耀下。」
帖子配了一張攝屏照,顯示發帖人2022年的薪資收入達到235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67億元,是上一年的10倍——發帖人稱,原也想過此舉可能被同事認出來,但很快打消了顧慮,直言:「感覺我也不需要那麼在意。」
社交平台上的帖子顯示,發帖人2022年的薪資收入達到235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67億元,是上一年的10倍
戲劇化的是,SEC的起訴書披露,正是這條匿名炫富帖,從中文社交媒體傳到了美國,促使了公司對吳艦展開調查,他為期2年的欺詐活動最終暴露。紐約的檢察官稱,目前吳艦仍然在逃。
如果以為這是一個類似電影《華爾街》通過內幕交易斂財的經典故事,或者《貓鼠遊戲》式的高智商天才犯罪,恐怕要大失所望。吳艦的多位華爾街金融同行告訴南風窗,這是一個因為虛榮而罔顧職業道德、不惜葬送職業聲譽的故事,而在錢來人往的華爾街,這甚至不足為奇。
抄作業、瞞天過海,年入1.67億
最先引起關注的是吳艦曬出的1.67億元年薪。
儘管金融業以高薪著稱,華爾街也不乏藏龍卧虎之輩,但這筆薪資仍然超出常規。
「在美國,做量化基金的圈子不是很大,中國人其實不多。一年掙一兩百萬美金算正常,兩三百萬也不是說多誇張,而一年2000多萬,相當於我們要掙十年。」美國某大型公募基金從業者Daniel告訴南風窗。
SEC的起訴書披露了諸多細節,闡述吳艦如何以欺詐的方式獲得如此高的薪資。
SEC起訴書披露的吳艦5年間的薪資
吳艦入職的公司Two Sigma在華爾街金融圈頗有名氣,這是一家量化基金公司,通過開發投資演算法模型來預測特定證券的走勢,以此決定買賣證券的時機和資金規模。
在Two Sigma的2000多名員工當中,量化模型的研究員處於核心地位,直接影響公司的投資收益和信譽。
吳艦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崗位起點是量化研究員,能拿多少薪酬,取決於他設計的量化模型能給公司帶來多少獨特的投資回報。
這裡的「獨特性」至關重要,並表現為投資模型的一個關鍵參數「去相關性」,是公司審核模型時的重點。
Daniel對南風窗解釋,Two Sigma的核心投資體系是多模型組合,為了避免不同研究員提交的模型過於相似,公司要求新模型必須和已有模型「低相關」,否則就相當於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既不能帶來新的收益點,也讓風險更集中。
吳艦的Linkedin(領英)賬號
起初,Two Sigma以為吳艦依規行事,他提交的14個模型符合要求,是新的、與眾不同的、校驗有效的,卻沒想到是陽奉陰違。
根據SEC披露,吳艦提交了「合規版本」,以此通過審批,模型被納入公司可用的預測庫。然而,審批通過後,吳艦被指控私自篡改了「去相關性」參數——實際上,吳艦設計的模型「有效地複製了其他模型和綜合預測」。
「相當於是我做了個假的,把上面的人騙了,過關之後我就偷偷跑到後台把參數給調了,並且是抄整個公司比較賺錢的策略……這不是一個操作上的失誤或者是(憑實力)賺錢的方法。」Daniel對南風窗解釋道。
這樣一來,對吳艦來說,當公司已有模型賺錢時,他的「新模型」也賺錢,且因為這些模型在統計上看起來「獨立有效」,他的「貢獻」被放大,獎金隨之大幅提升。
但對公司的客戶來說,牽一髮而動全身,組合在真實交易里其實是重複加倉,風險集中度和頻度嚴重超標,一旦行情反向,虧損被放大。
SEC起訴書披露,通過對參數進行視覺上細微(但數量上顯著)的調整,吳建試圖掩蓋其行為
據華爾街日報,2年間,吳艦的調整使Two Sigma的部分基金總共獲利4.5億美元,包括公司高管和員工投資的基金以及客戶持有的部分基金;其他基金損失了1.7億美元,而這些損失大多由客戶承擔。
「對於量化基金而言,某一年的爆賺其實和爆虧一樣的危險。」同在華爾街做量化投資的一名「投資老兵」林淵告訴南風窗,而基金公司自營盤掙錢、客戶盤虧錢的兩極分化,也會引起客戶質疑,挫傷公司的信譽。
「不管整體和客戶賺不賺錢,只顧自己管的那隻基金賺不賺錢,還是抄作業,正常情況下,不會有人這麼乾的,犯不著。」Daniel說。
回到那筆巨額年薪,事實上,吳艦曬出來1.67億並非他的實際到手收入。
因為行業內的薪酬發放普遍延遲,「獎金一般是分三年發。」林淵說。用Daniel的說法是,「今年拿著3年前的錢」,以防止人拿完獎金就跳槽。
美國證券交易委員也透露,Two Sigma取消了吳艦在2021~2022年的800萬美元績效獎金。一同被葬送的還有他的職業聲譽和在美國金融業的職業前途。
監管的黑箱
比起吳艦的手段,更讓業內驚掉下巴的是Two Sigma。
「Two Sigma名氣太響了,居然風險管理和內控會失靈到這個地步,也是嘆為觀止了。」林淵說。
起訴書也披露Two Sigma諸多管理漏洞。比如在2022年6月之前,建模師能夠直接訪問和修改參數,繞過必需的審批流程;2022年6月之後,公司引入新系統,要求建模師提交書面請求,由工程師實施修改。然而,實際上,工程師照單全收,沒有實質性地審查,建模師依然可以規避必需的審批流程。
「修改參數這一步是沒人管的,這太奇葩了。」Daniel說,這幾乎讓內部監管處於真空與黑箱之中。
位於紐約的Two Sigma/圖源:Google Maps
林淵認為,吳艦的違規操作手段並不高明,是有心算無心,一查就會露餡,如果內控正常,早該發現了,而讓Two Sigma難堪的是,問題是客戶先發現的。
「投資人投量化的一個很重要的目的是穩定收益,量化基金除了一些很特別的原因之外,頭一年掙了15%,第二年就虧15%的可能性並不大,而且客戶大概率在Two Sigma還有別的賬戶,即使再不懂量化,稍微比對一下就知道出問題了。」
在起訴吳艦之前,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也起訴了Two Sigma,指控其多年來忽視重大已知漏洞,監管失當,違反了受託責任和SEC的舉報人保護規則。
最終雙方達成和解,在今年1月份的公告中,SEC稱:調查期間,Two Sigma自願償還了虧損的資金和賬戶1.65億美元,並同意支付9000萬美元的民事罰款。
林淵告訴南風窗,投資的確沒有穩賺不賠的事,Two Sigma之所以願意賠償客戶損失,是因為它內控失靈,是過錯方。「雖然可以歸咎為某人的個人行為,但是Two Sigma本身也難辭其咎,這種情況下,基本上美國的大部分基金都會認賬,否則對其聲譽會是很大的打擊,美國金融體系的基石就是信用,無論是買方還是賣方。」
《華爾街》劇照
對吳艦個人而言,觸發紐約法院、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兩個監管力量發起刑事民事雙重起訴,陣仗頗大。美國紐約南區檢察官達米安·威廉姆斯曾表態:「吳的僱主相信他是誠實的,但他卻背叛了這份信任,利用他的技術專長騙取了僱主數百萬美元。」聯邦調查局也表示,此案凸顯了量化行業對個人分析師的嚴重依賴以及信任的潛在風險。
但對美國金融市場而言,吳艦的醜聞談不上多大風浪。「幾億美元對於整個量化的盤子而言,不算什麼,不會引發系統性金融風險,畢竟這不是操縱股價或者是上市公司財務造假。」林淵說。
Daniel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這件事每天都在發生,總是有人在那瞎搞一波賺錢,被抓了或者沒被抓。」監管的反應也是常規操作,「在美國是這樣的,哪怕你不是一個有名的對沖基金,但凡有一點的事兒,SEC都會立刻跑出來糾錯。」
「Two Sigma這次的巨額賠償算是買了個教訓,各大量化基金都會開始自查,並且嚴格對模型的考核和檢驗,監管部門會對量化基金看得更緊。」林淵說。
快錢、名校光環與欺詐
除了高調炫富,吳艦作為清華畢業生卻被控證券欺詐,這種鮮明反差引發了公眾對高學歷與人品關係的關注。
在吳艦之前,也有兩名北大畢業生同樣在Two Sigma爆出醜聞。據財新2023年報道,其中一位是邱建軍,竊取了業務數據,後於2007年達成和解,之後輾轉回到美國繼續從事金融工作;另一位是高亢,非法入侵公司電腦並複製文件,2015年,10個月刑滿釋放後被遣返回國,開起量化私募公司,迅速擴張。
圖源:unsplash
高學歷背後,是以金錢為紐帶、躋身精英為目標,學霸與華爾街相互吸引。而在華爾街,清北學霸的醜聞一部分是人性與概率的問題。
「混華爾街的中國留學生主力來自清華、北大,外加上中科大。」林淵也是北大出來的,他說,「其實中國孩子們在華爾街的形象還是比較踏實守紀律,又聰明能幹,沒有什麼惡習,大家進到華爾街都很不容易,也很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機會……凡是進到華爾街的人都不傻,監管體系內的各種漏洞,大家都懂,但是真的會越過那條線去做么?」
林淵給出了否定的回答,但這個問題關乎個人選擇和價值觀。
Daniel很清楚,華爾街是資本的世界,「大家每天想的、乾的事就是賺錢」,想賺快錢的人多的是,名校教育和學歷有時就服務於此。「這也是為什麼要有職業道德準則。」
8年前,Daniel剛入行的時候,他的基金經理就提醒他:等你之後當基金經理,你得想著那麼多人的錢給你,相信你,你不能胡來。「我覺得這是職業道德,人家相信你把錢給你,那不是你的錢。這行注重職業聲譽,犯不著搭上自己的職業前途。」
林淵說,職業倫理是行業入職培訓的第一課,明確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但現實是複雜的,總有人鋌而走險。
在起訴書中,SEC要求沒收吳艦利用非法所得購置的財產,包括一套位於紐約曼哈頓的豪華公寓。房產信息顯示,2023年3月,吳艦夫婦以大約658.78萬美元(約合人民幣4687.88萬元)的價格買下這套公寓
「不管多麼優質的監管體系最終都是靠人來實施,但是人性貪婪,一個億的誘惑之下,很多你習以為常的規則都會消失。」林淵有些感慨,他從輿論氛圍里感受到價值觀的異變。
「我們那個時候,講究的是不管學習成績好壞,要做有文化有道德有紀律有理想的『四有新人』,現在很多人聽了大概會想笑,清華北大的孩子怎麼能夠忍受因為小小的道德感掙不到錢而被人恥笑呢?『只要我身家100個億,自有大儒為我辯經』。」這不只是某個國家或某所學校的問題。
吳艦不是美國公民,目前仍然在逃,訴訟終局和實效仍有待觀望。
「對華爾街來說,明天股票開盤的那一刻,市場開始的時候,過往的一切就已經是歷史了,誰記得住他是誰。」Daniel說,華爾街需要人維繫信用,但華爾街不會記住任何人。
(林淵和Daniel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