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8 10 月

來我的生前告別會,不要眼淚、得好玩

來我的生前告別會,不要眼淚、得好玩

杭州三墩老街上有個三墩照相館,整個老街區,許多人都記得這家唯一的照相館,和它的老闆周泉虎。周泉虎在這裡幹了一輩子,記錄下街區里很多普通人的生活切片,他給孩子們拍百日照、小學畢業照,給年輕的夫妻拍過結婚照,也給老人們沖洗過大大小小的遺照。

今年,他的癌症到了晚期階段,在生命的末尾,他打算給自己辦一場生前告別會。他不覺得這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得熱鬧一些,最好老朋友們給他獻個花,多說些好聽的話,以後他可就聽不到了。總之,千萬不能搞得「悲切切」的,那就不好玩了。

文丨李曉芳

編輯丨王一然

71歲的年紀,得了肺癌,晚期,杭州三墩照相館的老闆周泉虎計劃給自己辦一場生前告別會。他和一位親近的年輕朋友說過,告別不能在死後,否則來悼念的人說些好話,自己卻聽不到,有什麼意思。

這想法最早在今年5月提出,6月杭州的梅雨季來了,潮濕悶熱,幾乎和周泉虎一般大的老照相館之前沒裝空調,時間不大適合,7、8月高溫,老夥計們會熱出病,也不行。9月底天氣終於涼快了些,可能在10月份,他會把朋友們叫上,做個告別。

起初周泉虎想過,告別會上是不是得放個棺材,起個象徵意義?替他籌辦告別會的朋友戴駿勸,場地太小了,棺材抬進來,哪裡還有人站的空間,況且一副壽材價格也不便宜。他只能作罷。

他又想到,告別會得有個獻花環節,熱鬧一些。戴駿問,我們每個人獻花需不需要鞠一躬?周泉虎不在意,「鞠不鞠躬有什麼關係」,朋友們隨意說說自己的感受或者回憶,可以是些關於他的好話,也可以說他脾氣差,把不配合的客人趕跑,「想說什麼說什麼」。總之,這事不能搞得「悲切切」的,那就不好玩了。

戴駿幫他剪了個視頻,放上過去幾十年拍下的老照片,發到社交平台,許多人知道了這場即將舉辦的生前告別會。一位24歲的女孩回憶,三墩鎮上只有這一家照相館,自己小時候的一寸照、同學們的合影都是在這拍的。另一位女孩特地問了家人,發現自己百日照片就出自周泉虎之手。還有人說,自己曾經在照相館裡替堂哥洗了一張遺照。

老街上的居民都記得這家照相館。照相館挨著一條小河,木結構的兩層樓,窗框發舊,最引人注目的是店門玻璃上,密密麻麻貼滿了開店以來拍攝的各式照片,一路延伸到店內,鋪滿幾面白牆,有周圍鄰居的結婚照、1990年代時髦女郎們的人像藝術照、還有21世紀初發黃的小學班級合影,從1960年開業至今,時間跨度近65年,歲月都凝結在相紙上。

●三墩照相館的牆面貼滿了舊照片。曹夢琪 攝

●櫃檯後的周泉虎。戴駿 攝

櫃檯後的周泉虎是照相館裡的另一個標誌,這個身形瘦小,脾氣有點古怪的老人在25歲那年被師傅喊去幫忙,此後一輩子沒離開過三墩照相館。

幫忙籌備告別會的戴駿在2023年冬末第一次見到周泉虎,那時,他在拍一個有關杭州市的宣傳片,有人推薦了三墩老街上的照相館。戴駿記得,「當時我們的人去跟他溝通,他說你們先等我中午睡一覺,然後就把門關了,不吱聲了。看上去不那麼隨和。」

然而到了下午正式拍攝,周泉虎又十分配合,「比如讓他在門前的橋上表現一下,他特別投入,還會給自己創造故事情境,拿著相機在那很有表演的慾望。」戴駿忍不住笑了,「他其實就是比較直來直往。」

第二年,戴駿和團隊接下了製作三墩廟前街口述史的任務,也聽到了周泉虎更多的故事。周泉虎從小家境不算好,個子也生得小,只有1米5幾,他告訴戴駿,「我是在別人的輕視、侮辱、嘲笑中長大的。」哥哥給他取外號「豆兒鬼」,意思是個子這麼小,專門給人欺負。他在學校跑步跑得快,同學們比不過,又嘲笑他「小老鼠」。

照相館的師傅喊他過去工作時,他曾經疑問過:男同志裡面我最難看,個頭這麼小,你選擇我到這個照相館裡來,我有點不大想得通。拍照片么男的總要稍微帥一點的,女的么漂亮一點。戴駿說,「他可能從小是非常自卑的,個子小小的。」

周泉虎有個網名叫「種豆阿虎」,賬號里除了照相館的日常,發的更多的是他另外兩大愛好,鬥蟋蟀,以及不知從哪淘的古玩。他曾經一臉神秘地和戴駿說,沒有人知道他網名的意思。周圍有更年輕的朋友猜測,這是引自「種豆得豆」的俗語。戴駿想的是,可能因為老周出身農村,便隨手取個「種豆」。

周泉虎後來告訴戴駿,他的網名其實來源於三墩當地的一個傳說:一次戰爭期間,有個士兵想爬過一座橋,但或許因為力竭,怎麼也爬不過去,突然他眼前出現了一粒豆子,士兵將豆子含在嘴裡,彷彿又得到了一點力量,奮力過了橋。

這個故事就像周泉虎人生的一個隱喻。「老周覺得自己的人生財產是什麼,就是他只要得到一點有限的資源,他就一定奮力地,想盡一切辦法地爬過去。」

●周泉虎拍攝的部分舊照片。曹夢琪 攝

1978年進了照相館,周泉虎幾乎將精力全部撲在工作上。那時一張照片印出來可能全是髒兮兮的白點,他得手動一點點修掉。最難的是修遺照,通常是拿舊底片重印,像素不清,白點很多,他會花上整整一天的時間修好一張照片,收費三塊兩毛錢。

和師傅學了三年,周泉虎可以自己動手給客人拍照了。1986年他承包了照相館,和周邊其他地區的照相館師傅跑到杭州市區,參加培訓,學習怎麼拍身份證。學了兩天要考核,大部分人都被淘汰了,他是為數不多通過的幾個,連考核人員也誇,「周師傅技術好的!」1992年以後,照相館生意更加紅火,他從早上七八點一直拍到晚上,一天能做1000多塊錢。

他曾經教過徒弟,顧客進門來,得先聊上幾句,知曉對方的性格、職業,按照這些信息來布光。照片出來,別人看一眼可能就知道這人性格溫柔,那人是個堅毅的工人。櫃檯上有他自己寫下的標準:肖像之精髓,氣質風骨為要,漂亮為次。

早些年,周泉虎和自己的老同學約定要拍集體照,上午九、十點鐘集合,他每次會凌晨四五點就爬起來,提前趕去現場踩點、測試光線,根據同學們的高矮胖瘦調試拍照位置。但後來有人買了更好的相機,沒再找他拍集體照了,只是同學們聊起來,依舊說「老周拍的是最好的一張」。

牆上的照片越貼越多,店裡的人來來去去,當初覺得周泉虎性子穩、聰明,把他招進照相館的師傅十來年前生病去世了。和周泉虎一塊下鄉當知青的朋友,曾經在照相館幫忙,干到退休的年紀離開了。他也收過徒弟,徒弟給他抓蟋蟀,他教會了徒弟怎麼拍照、沖膠捲,後來徒弟談了女朋友,回老家結婚了。

到最後,只剩他一個人。

周泉虎想過讓兒子接班,但兒子不感興趣,也有養家的壓力,沒辦法勉強。去年查出癌症,周泉虎問徒弟,願不願意再回來接手照相館?但徒弟還有自己的工作,兼顧不來。

每次做完化療,身體稍微好些,周泉虎會堅持到店裡,打開門營業一會。然而他精力愈發不濟,去年列印了「停業」兩個大字貼在門上,發了條朋友圈置頂,簡述現狀,說自己干不動了,在末尾流露出一點遺憾,「但總想把店繼續下去的。」

28歲的曹夢琪被他最後那句話打動了。幾個月前,因為對老照相館感興趣,前來探訪時,她偶然認識了來開門營業的周泉虎。那時,她正在考慮離開一份無法讓她得到價值感和意義的工作,她還沒想好下一步做什麼,「離職之後我就會有很多的時間了。」

她詢問周泉虎照相館的租金需要多少,有沒有可能讓她試一試?周泉虎起初沒答應,照相館是當年供銷社成立的,產權不歸屬個人,他不能私自轉讓。

然而時間不等人,5月提出舉辦生前告別會的想法時,周泉虎再次找到她,「他說如果你真的感興趣的話,你先試幾個月,看看這個店到底還有沒有活下去的機會。因為沒有資格轉讓,他就繼續當法人,也不要錢。」曹夢琪說。

精神頭還好時,周泉虎偶爾來照相館,教她怎麼使用店裡的打光裝置,如何引導客人擺動作,也會教她一些摸魚小技巧,比如客人如果沒要求,不需要每張照片都打上日期,周泉虎給她使個眼色,說這效率太低。

她接過給附近街區居民製作遺照的訂單,第一次知道除了一張12寸的遺照,配套的還會有幾張不同尺寸的小照片,給家屬用作留念,殯儀館認領骨灰用,或是貼在墓碑上。

她也記得她接手的第一天,一位父親進來,說自己多年前住在三墩老街附近,一直記得照相館,他想給女兒拍一張坐在嬰兒車裡的照片,像他小時候拍過的那種。曹夢琪後來看到他在朋友圈發:希望來年周師傅還能給女兒拍照。

這或許是一家60多年的照相館對於一個老街區的意義——它記錄下方圓十里人家的生活切片,「有的人,他爺爺在這裡拍,爸爸在這裡拍,兒子、孫子也在這裡拍;有的人,一出生爸爸媽媽就帶他來拍,一直拍到他參加工作。」周泉虎說,「這個照相館開了這麼多年,幾代人的記憶和夢想,都裝在裡面。」

替老周收集舊照片時,戴駿對照相館的櫥窗印象極為深刻,「八九十年代,自己的照片能上一次櫥窗,是非常榮耀的事,像個明星那樣。我覺得我們可能都希望被人看到、記住。」然而大部分普通的個體終究不會被記錄在主流敘事中,戴駿覺得,照相館至少替街區里的很多人留下了印記,「多年以後有人想追溯這段歷史,我們會有影像資料,這是一件好事,可能微不足道,但它就是一件好事。」

老街近來在改造,三墩照相館作為一張文化名片,被當地街道要求保留,但某種意義上,隨著周泉虎的離開,它將不可避免地迎來一次告別。

這兩年,三墩照相館已經成了一個小小的網紅打卡點,偶爾有住在附近的一家三口來拍合照,更多的是沖著復古風格來拍照打卡的年輕人,有一個人來拍寫真的女孩,從上海特地趕來拍結婚登記照的夫妻,還有穿cos服來拍照的幾個年輕小孩。

曹夢琪不知道自己會在照相館待多久,「說實話,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像周師傅一樣,一件事情做一輩子。我還有其他想嘗試的東西。」她曾經在一家酒館兼職,打酒師也全是兼職,只要有興趣都可以嘗試,她考慮過是不是能把類似的模式引進到照相館,但想法還沒有成型。

不過,戴駿說,最近的關注多了,「老頭其實挺開心的,他做的事情被認可了,也被更多人記住了。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三墩鎮的領導叫什麼名字,但知道了他。」一位浙江大學的老教授看到了生前告別會的報道,特地寫了一幅字寄過來,上面四個大字:以美鑄魂。周泉虎很高興,特地給老教授回了一封信,還堅持要打電話道謝,老教授在電話里倒是表現得很平淡,他有點失望。

生病以來,周泉虎大部分時間在化療、休養,很少露面,但他想好要在告別會上講幾段話,可能是對自己人生的總結,或者一些心得感悟,戴駿沒仔細問過,他也沒怎麼認真講過。但他們都有共識,不要煽情,不要眼淚,獻完花,講完話,老頭就要請朋友們到飯館裡好好吃一頓,熱熱鬧鬧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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