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絕對想不到能過上這樣的生活
「感謝閨蜜」是在這兩個中年女人的小家裡最常聽到的詞。
吃上新鮮美味的啤酒鴨,感謝閨蜜;家裡每時每刻都保持乾淨,感謝閨蜜;敷上自製冬瓜面膜,感謝閨蜜;買到好吃的西瓜,感謝閨蜜;如今生活得這麼好,得感謝閨蜜。
人生過半,橘媽和燕姐正式進入半退休生活,每天的日程簡單、規律而忙碌。今年是她們認識的第二十年,
共同生活的第十四年,橘媽即將60歲,燕姐也邁過50歲的坎。但二人神采奕奕,年齡只在她們身上留下閱歷的痕迹,橘媽一頭炫酷的橘色「飛機頭」短髮,講起什麼眉飛色舞,眼尾細紋同步上揚;燕姐留著棕色的「菠蘿頭」,時常講點冷幽默。
她們在南寧一起創業,做建築防水,一起買房,常常有人問她們,「兩個女人如何一起生活這麼多年?」秘訣很簡單,「眼裡有活」。她們沒有嚴格規定彼此的家務責任,更不計較「做多做少」,大多事務都能劃分為「順手就做了」。
任何時刻進門,家裡地板瓷磚透亮,每一處陳設都精簡乾淨,這是橘媽的功勞。她對家裡衛生有嚴格要求,每天起床拖地,吃完飯拖地,晚上睡覺前也得拖地;即便屋外的花園以水泥地為主,也要用專門的拖把每天浸水清洗一遍;不論燕姐有沒有整理過被褥,橘媽要按照自己的標準重新理一遍;對此,燕姐的心態早已是「隨橘媽愛好,管也管不住」。
到了飯點,廚房飄來茶籽油拌炒的菜香味兒,那裡是燕姐的主場。兩人剛認識的時候,燕姐不會做飯,後來一起創業,為節省用工成本,燕姐炒起了大鍋飯,逐漸琢磨出門道,現在已包攬整個廚房。橘媽並不閑著,上午買菜回家後,兩人一起備菜,早晨熬制的祛濕水剛好入口。
橘媽刀工好,家裡不同的刀各有應用場景,燕姐愛買鍋,不同的鍋做菜大有講究。橘媽熟練地洗菜、切菜,備好後順手清洗刀和砧板,燕姐拿鍋開炒,若剛調完味,用筷子夾給橘媽嘗嘗味道,橘媽一拍手,聲音響亮,「絕了!今天可以拌三碗飯吃。」
只要聊起做飯,橘媽總是笑盈盈地為燕姐自豪,「你看,來我們家的人,沒有人去外面吃的。無論是誰進家第一句話都是,燕姐我們好想你做的飯啊!」
燕姐拿手好菜
每隔幾天,燕姐會切碗冬瓜片,調點雞蛋清,二人午飯後躺在沙發上敷冬瓜面膜。燕姐看電視劇,橘媽例行「暈碳」午覺,眼睛一閉,三秒後就能聽到平穩的呼吸,偶爾還會打小呼嚕。燕姐時常羨慕橘媽的睡眠質量,即便二人去做保潔,中午在工地墊一塊紙板,橘媽仍能倒頭就睡。
多年來,二人沒有激烈爭執,爭執換個詞就是「商量」,小事兩人不在意,大事一起商討,兩人少數拌嘴的時刻,無非集中在日常瑣事。比如橘媽剛剛整理完床單,平滑無痕,燕姐沒注意坐上去,起身就是一個完整的屁股印,橘媽忍不住說兩句:「你看你!」
她們的資金賬戶對彼此透明,過去工程款打來只需彼此告知一聲,至於日常購物,誰帶了手機誰買,誰剛好賬戶里有錢誰買。橘媽和燕姐不理解有關金錢的防備,彼此是家人,家人怎麼可能會沒有信任呢?
這種對金錢的「不信任」只存在於前段婚姻。橘媽笑笑,「她是19年的婚姻,我也是19年的婚姻,她是26歲結婚,我也是26歲結婚。」
離婚後,橘媽和燕姐都一口氣拉黑了前夫的所有聯繫方式。橘媽感嘆,「雖然已經過去,想想還是會惆悵,我自己是這樣一個傻瓜。我好傻啊!」
最直接的變化是體重,二十歲出頭跑生意,橘媽體重穩定在120斤,結婚沒多久,體重驟降到100斤,十九年間沒有長胖過,離婚後,經過燕姐精心的食補調理,現在她的體重維持在114斤左右。
橘媽總是毫不吝嗇地表達感激,「感謝閨蜜。沒有閨蜜,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會怎樣。現在我身體這麼好,都靠閨蜜食補給我養好的。」
二人都不禁調侃,「如果知道我過得這麼好,他(前夫)肯定不舒服,他覺得離開他,我們就過不下去了。不過20年前我們也絕對想像不到,能過上今天這樣的生活。」
婚姻
兩人第一次相遇是在2005年的廣東,一家普通的流水線工廠里。女工們下班一起聚會,橘媽記得燕姐開朗愛笑,燕姐眼裡的橘媽是個「黑黑瘦瘦,又不說話的大姐,就像一根枯萎的樹。」之後每次聚餐,搶著付錢的就她倆,毫無例外,兩人心裡暗暗感慨,「這人咋和我這麼像?」
她們成為了朋友。燕姐好奇地問橘媽,「大姐你咋不說話?」橘媽閉口不言,「聽你們說就好了。」對於當時39歲的橘媽而言,剛剛從家裡出逃,訴說脆弱是困難的,甚至是羞恥的。
橘媽是湖北荊州人,家裡七姐妹,她是老五,她出生時,父母年紀已大,比她大的有的成家,有的去城裡打工,小的還小,農村生活的擔子全部壓在她身上,田地農活,日常家務,橘媽樣樣能幹。
在她的記憶里,從小母親被父親打到大,只要一動手,她和二姐就去圍住父親,其他姊妹圍在母親身邊。小學時,有天放學回家,她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從河岸走到河裡,橘媽渾身僵硬,放開嗓子求救,附近很多人在做工,聞言紛紛下河撈人,母親活了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她們都不敢出門,藏好家中所有的農藥和繩子,防止母親自盡。
初中輟學時,母親問她:「怎麼不繼續讀了?」她低頭不敢看,「我沒興趣。」沒說出口的話是,我害怕你被父親打。
母親試圖自盡給橘媽留下深刻的創傷。26歲時,全家除了她都已成婚,父親整日陰陽怪氣母親,「這麼大年紀了,人都教不好。」
從十七八歲開始,橘媽就跟著大姐去城裡擺攤,後來盤了家小店賣雜貨,成了做生意的一把好手。26歲時,經人介紹,她認識了前夫,幾個月後就結婚了。談不上喜歡和愛,橘媽想著,周圍人不都這麼過來了嗎?那時她手頭寬裕,揣著7000元嫁給前夫,給對方買了一整套名牌襯衫、西裝、皮帶、皮鞋。
婚後,生意形勢不好,恰好二哥在雲南做建築防水行業,橘媽跟著去跑了半年業務,事業有起色後,叫來前夫一起,她負責前期各種調研溝通和談判,前夫負責簽合同,「那邊老鄉都是男人在跑和談業務,沒有女人,我就想前夫出面,男人之間好談事。」
開工後,工地上發生矛盾,又是橘媽負責解決,但工程款會打到前夫賬戶上,橘媽記得,後來吵架,前夫拿手指著她的鼻子,「你有什麼用?掙一分錢了嗎?撒泡尿照照自己。」
儘管橘媽再三警告,「我絕對接受不了家暴」,女兒一歲半時,有天前夫心情不好,突然動手,橘媽在心裡給這段婚姻判了死刑。暴力變本加厲,橘媽的身體經常留有指痕或淤青,女兒上小學後,前夫和橘媽的弟弟鬧矛盾,有天腰間挎著刀去找弟弟威脅,回來時橘媽正在廚房做飯,她瞥見那把刀,火冒三丈地對峙,得知真相後,兩人吵了一架,前夫大打出手,第二天橘媽便心灰意冷,留下一封信給女兒,去了廣東。
在廣東,橘媽把這些故事講給了燕姐,之後她才知道,燕姐的樂觀背後也有陰影。燕姐父母走得早,2歲多就失去雙親,14歲開始養活自己,出來給人家做保姆,帶小孩,起初工資8元一個月,後來漲到20元一個月。她人生學到的第一課,就是要獨立養活自己。
橘媽和燕姐剛剛完成翻整花園
也因此,燕姐從小渴望擁有自己的家。26歲時,姐姐催她結婚,抱著結婚的想法,她認識了前夫。兩個多月後,前夫說廠里要分房,得結婚,燕姐略有遲疑,「進度是不是太快」,前夫斬釘截鐵:「結婚後也可以培養感情。」
兩人領證第二天,前夫拿到廠里分的「婚房」,自己裝修,然後住進去,什麼也沒有和燕姐說。燕姐住在自己的出租屋,直到有天她打電話問:「你住進去了嗎?」前夫回:「已經進去住了。」燕姐不明白:「你進去住,怎麼沒有和我說,我是你是什麼人?」前夫說:「你想回來就回來咯。」燕姐心涼了一大截:「這是什麼話。你都沒把我當人。」
出於自尊,夾雜著失望,燕姐沒有搬去這間房,前夫也不管她,婚後的生活與婚前並無區別,沒有問候沒有關心,什麼也沒有,她仍然像原來一樣,靠打工養活自己,但前夫不同意離婚,或許是害怕房子被收回。她回憶,「偶爾回家去他那個房子里,一句話不出聲,我感覺住在冰櫃里,心裡發涼的那種感覺。」
還在柳州時,燕姐為謀生進過各類的廠,做包裝、分揀等基礎工作。為了賺錢,也為了逃離,燕姐在2002年離開柳州,獨自前往廣東。就這樣,兩個素昧平生的女人,都攥著一點點不甘心、一點點憧憬,來到了廣東。燕姐不禁調侃,「如果當初跟前夫業務跑得好,一輩子都不用跑五湖四海這麼遠,你從哪裡認識我呢?」
婚姻的冷暴力沒有擊倒燕姐,反而賦予她強大的樂觀精神,她溫柔平靜地訴說,「不樂觀還能怎樣?想不開又能怎麼樣?哭也是過一天,開心也是過一天。你想靠誰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灰暗的過去,她們唯一能訴說的對象是彼此。這麼多年有關前夫家暴,除了燕姐,橘媽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但她被打得最重的一次,直到今年直播時講起,燕姐才知道,「因為太慘了,不好說。」燕姐同樣對家人緘默不言,姐姐多年後才知道她的婚姻狀態,跑去質問前夫:「你就是這麼對我妹的?前夫對燕姐撒氣:「如果你嘴巴像你姐,我早不要你了!」燕姐心中一喜:「我們現在去離婚。」對方不說話了。
燕姐記得,有次她從柳州坐火車回廣東,到達時已經傍晚,車站和工廠距離還遠,慢慢走出車站,她做好獨自搭車的準備,卻看到橘媽在向她招手,「橘媽以前暈車,從廠里坐車到車站,得一個小時零四十分鐘。」但她還是來了。
「她(燕姐)童年過得不好,我大她8歲,心裡感覺有種無形的保護欲。她怕黑,那天又很晚,我想去接她,怕她心裡沒有安全感。」橘媽頓了頓,「我心疼她。」
認識十幾年,橘媽和燕姐從不吵架。前段婚姻留給橘媽強烈的創傷應激,「被家暴以後,只要人家講話大聲,表情變了,我心裡會特別緊張,心跳劇烈,我害怕這種感覺。」
燕姐察覺並保護著這種隱藏的脆弱,「其實橘媽晚上做夢都怕,會突然大叫,多少年她睡覺房間里必須要留燈。以前跟她出去玩,我什麼不帶都可以,但要給她帶一盞小燈。」
現在談起這些,兩人多少有些悵惘,她們早已在心裡千百遍質問過,「誰沒有渴望過婚姻呢?為什麼落到我頭上是這個模樣?」
「老娘再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橘媽第一次動離婚的念頭是在女兒小橘一歲半,前夫第一次動手時。但前夫不同意離婚,橘媽看著尚且年幼的女兒,忍下了。她在心裡告訴自己,小孩是無辜的,離婚對小孩不好。
直到有一次,前夫動手打女兒,橘媽忍無可忍,提起冬天烤火用的火鉗,朝前夫的皮夾克狠狠砍了兩道印痕。
橘媽在等,等女兒長大能理解她的那一刻。2009年,女兒正上高中,因為實在不放心前夫的照顧,她回湖北在家照顧小橘兩年多。這期間,她幾乎每天都要和燕姐通電話。兩人絮絮叨叨,每天的日程都要分享。在小橘高考完的那個盛夏,橘媽無法壓抑內心的渴望和激動,鄭重地握住小橘的手,「老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女兒噙著眼淚說了三句話,「老媽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支持你。」
生活終於來到這樣一個時刻,「老娘再也不想要過這樣的生活。」
2010年,小橘拿到大學通知書,橘媽正式向前夫提出離婚,整整拉扯兩年後,前夫找到下家,橘媽凈身出戶,小橘領著她倆去民政局辦手續,塵埃落定。過去的19年,前夫的存在是一座山,她被牢牢壓在山底。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完全解脫了,就像籠中飛鳥一樣,從地獄回到人間。」
燕姐一直痛苦到2019年,才終於離婚。這中間不論如何勸說前夫「我根本不要你那個房子」,許諾「凈身出戶」,前夫不聞不問,她每次打電話問前夫「什麼時候離婚」,前夫不說話,電話放桌上,沒有一點聲音。
更年輕時,燕姐忙於四處打工,又不太明白離婚程序,甚至對別人說的「分居兩年自動離婚」信以為真,但事實上「分居」只要前夫不簽字,根本無法證明;後來和橘媽一起創業,事業風風火火,她不想把精力浪費在處理離婚這個複雜的事情;等積累一些朋友後,大家拖家帶口,女工友喊她「帶老公來玩兒」,她回「我沒老公」,對方更熱情「給你介紹啊!」
她也在創業中遇到過還不錯的人,但前夫的存在就像卡在喉嚨里的魚刺,咽不下去,拔不出來。
2017年,燕姐感覺脖子不舒服,說話受影響,去醫院一查,甲狀腺結節,要做手術。原因也簡單,慪氣慪太久,心裡鬱結,燕姐想到長期捆在身上的枷鎖,下定決心,無論多麻煩,必須要離婚。
「婚姻離又離不了,又沒有小孩,到最後除了一身傷,啥也沒得到,我還是會有一點後悔,沒得到自己的一個小孩。」
只剩下起訴這條路。燕姐委託律師,第一次起訴,照例判決不離,法院持續問她是否能和解,她經常要去法院給七七八八的文件簽字,等了大半年才著手第二次起訴。
法庭上,前夫辯解,「我都現在這個年紀,我們才離,我老了不就是孤家寡人?」燕姐少有地無法控制情緒,「年輕時就喊你離了,你可以找年輕的,為什麼不離?你這樣拖著我沒意思,我們又沒有小孩,我沒有得到過你什麼東西,甚至沒吃過你一頓飯,19年以來,從沒有一起過個年。」
前夫又不說話了。法官很震撼,問她:「結婚19年,沒有一個年一起過?」前後折騰了兩年,法院判決,終於離婚。燕姐有段時間想不開,經常問橘媽「我這輩子婚姻太失敗了,怎麼過成這樣?你說我腦子有問題嗎?」橘媽寬慰她,「你如果腦子有問題,我們還能在外面生意做這麼好?有時候這真的說不明白。」
「只有揣進口袋裡的錢是真的」
2007年,橘媽的妹妹腰部粉碎性骨折,家裡缺人手,橘媽需要回家。燕姐聽到消息後,立刻決定陪同橘媽,「我也沒想那麼多,就覺得她需要。」在老家醫院的一個月,燕姐忙前忙後,和橘媽輪流給妹妹翻身、擦洗、按摩,一個沒有親緣和血緣的人為什麼能做到這樣?全家人都把燕姐看作第八個孩子,妹妹和燕姐的關係至今親密。
自此,橘媽和燕姐成為「可以放心託付彼此的人」。當年還在廠里閑聊時,得知橘媽會經商、會做防水後,燕姐毫不猶豫,「姐,你都做過生意,還在這裡做千把塊的工作幹嘛?打工不是個出頭日。」後來,橘媽鄭重提出,「等小橘讀大學,我們就去創業,怎麼樣?」燕姐答應了。
2010年,兩人開車將小橘送到武漢,目送她走進大學校園,心中大石頭落地。第二天,9月9日,她們一路狂飆南下,到達南寧,橘媽有親戚在這裡做生意,能為她們提供一個月的住宿。
那一年,她們的手機還沒有導航,二人開車下高速,第一件事在路邊買了張紙質地圖,後面幾天,燕姐翻來覆去地查看南寧所有的地方,幾乎能在腦中搭建一個微型城市建模,有機動車的路,也有電動車的路,直到現在,無論要去哪裡,跟著燕姐走就知道了。
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她們沒有資源、沒有人脈,唯一擁有的是橘媽離婚時帶走的橘色二手車,和燕姐打工攢下來的一萬多元。除此以外,還有勇氣。儘管在上段婚姻備受打壓,橘媽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能力,「我不是懶人,我是一個勤奮的人,憑藉雙手,我相信能過好我的日子。」
橘媽和燕姐在家勞作
她們的創業方向是建築防水,這是橘媽的老本行。那時南寧遍地都是新建的樓盤,只要門口打了樁,二人就一起進去問。每天拜訪完,晚上做復盤,兩個人對著聊,跑了什麼業務,情況如何,明天如何改進。燕姐最初有些膽怯,她對防水材料一竅不通,跟老闆介紹也沒底氣,除了聽橘媽開小灶,每晚都主動找資料學習。
日復一日,被拒絕是常態,在十四年前的南寧,兩個女人要做包工頭堪稱罕見。第一重阻攔是保安,通常會直接攔住她們:「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全都是男人,你們來這幹啥?」她們表明「來包工」,對方不相信,打髮式地說「早包出去了」。
她們不會就此退卻,「我是來找工的,除非自己走,沒人能趕走我。」工地通常會貼招標公示牌,施工員、監理、總工、項目經理等人的名字和電話都有,橘媽抄在筆記本上,要找哪個人就直接打電話,有的人會直接拒絕,但有的人會說,「可以進來和我們聊一下。」南寧的夏季白天太陽曝晒,坐辦公室的姑娘們總叫她倆別急,先坐在空調房裡喝口水,慢慢等談合作。
但碰壁多了也會焦急,橘媽心裡鼓著一口氣,有時壓力太大輾轉反側,她不能對不起燕姐,「她原本有工作啊,每個月還能拿1000多元,是我把她拽出來的。」燕姐敏銳地察覺到她焦躁下的不安,直白地寬慰,「來了就別想這麼多,能不能成我又不怪你。」
她們反覆提到且信奉的一句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啥都沒有,有什麼好顧忌的,我們的生活不可能再爛了。」
東奔西走大半年,兩人幾乎繞遍整個南寧,終於接下第一個工程。得到工地老闆的認可,僅僅是第一步。老闆不會時時刻刻在工地,天高皇帝遠,施工員的刁難是常態,他們不信兩個女人能做出什麼東西,頻繁地來檢查質量,橘媽在平衡多方關係之間摸爬滾打,她知道,「你只有做得更好才能證明跟他們同等。」如果受委屈,回家告訴燕姐,她准能得到一句風平浪靜的「沒事,慢慢來。」
只要是工地上的活,橘媽和燕姐幾乎什麼都會,看圖紙、扛水泥、打電鑽、打漿、刷牆、搭腳手架,她們和工人同吃同住,有什麼活缺人就頂上。有一次她們做學校的半封閉操場,圍牆12米高,外面水槽圍著水溝需要做防水,只有一把梯子,7個男工沒有一個敢上去,彼此拉拉扯扯,好不容易站上兩格就腿發抖,橘媽看不過,自己一坎一坎爬上去,全部做完再原路返回。
短髮也是做工期間留的。當時她們正在樓盤的大工地,突然停電,光線很暗,橘媽正從地上站起,眼前一片黑影晃過,施工員的雙手伸到面前,橘媽一驚,猛地抓住地上一桶水泥漿,「你再過來我就糊你臉上了。」
對方離開了。當天回去,她就告訴燕姐,「咱倆不能留長頭髮了。」幾剪子過去,乾淨利落的短髮成為她們的標配,再沒有遇到性騷擾。
過去十多年,她們接過南寧市大大小小的防水工程,上街轉一圈,總能給你指出哪棟樓、哪棟機構是她們負責的。工期短則一兩年,長至四五年,工地老闆有時會拖欠款,欠個八九年,拖著拖著可能就沒了。
橘媽和燕姐的要債經驗都不少。
2017年的冬天,燕姐住院做手術,身體還在恢復,她很擔心,但橘媽還是獨自去要債。她知道老闆的行程,到小區後看見老闆正準備開車,直接上去打開副駕車門坐進去,老闆很驚訝:「你來幹嘛?」橘媽看著他,「你知道我來幹嘛。」對方有點不忿,「現在就你一個女人,不怕我做什麼?」橘媽提高聲音,「我今天敢一個人來就是做好準備,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必須給我結點錢。」
對峙幾分鐘,對方拿出三萬塊,打發她回家過年。
過去幾年的除夕上午,二人都會準時出現在欠債老闆的家門口小區,舉著網購來的喇叭,裡面是橘媽自己錄製的聲音,聲音洪亮,口齒清晰:「xxx大無賴,欠我錢,十年不還,還我血汗錢。」對方叫來幾個黑衣服的人站到她們面前,橘媽根本不怵,「關你們啥事?」如果投訴擾民,就拉橫幅,如果再叫警察,那剛好,她們遞出正規合同,警察一看,「這你們該還啊!」
有一年小橘回來,要求跟她們一起去,擔心她們再遇到危險,她可以拿手機錄下來做證據。冬天有些冷,三個人帶著冬被去小區門口,小橘一聲不吭,鋪好被子就躺下了。之前,橘媽和燕姐已成傳說,只要看見她倆,業主口口相傳,「兩個南寧防水婆又來了」。看到小橘的那天,「三個南寧防水婆來了。」
不論有沒有結局,上午鬧完,下午去市場採購,晚上一起做年夜飯,如果不想待在南寧,第二天正月初一,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開車,出門旅遊。她們想得很開,一碼歸一碼,心情絲滑轉化。
她們提著喇叭去門口要錢時,小區馬路對面也站著一些同批工頭,欠款都在幾十萬上下,但他們只是看著,不鬧也不喊,燕姐不理解,「面子能當錢用嗎?什麼臉啊面子都是假的,只有揣在口袋裡的錢是真的。」最後,只有橘媽和燕姐拿回所有的欠款。
從此不再居無定所
橘媽前半生最強烈的渴望之一是擁有自己的家。前夫摳門,不論在哪,都只租一個單間,通常還是老破小,床、被褥大都是二手。
創業後,橘媽和燕姐的第一個家是南寧城中村地下室的小房間,100元一個月,門口是一個巨大的化糞池。有天晚上她們去江邊散步,坐在江堤邊,橘媽感慨:「這座城市什麼時候會有一盞屬於我的燈呢?」燕姐斬釘截鐵,「會有的。」兩人注視著眼前滾滾流動的江水,暗暗下定決心,只要有錢,第一件事是買房。
說不清什麼時刻決定要一起生活,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從工作、生活習慣到愛好,一切都合拍,「就是後天選擇的家人」。橘媽和燕姐各有一張銀行卡,放在不同工地做收款用途,工程款打進哪個賬戶都行,誰收到錢就告訴對方,需要工程墊付一起商量,彼此都心裡有數。創業第三年,橘媽賬上收到了一筆工程款,她們即刻開始看樓盤,歷經半年定下新家,輪流監工裝修。
她們當時的資金已足夠全款買房,但為了保留工程的流動資金,她們採用按揭,買房和裝修的錢都從橘媽的卡里付,房產證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一起賺錢一起花,都是家人,如果分錢分得那麼明白,不還是和上段婚姻一樣了嗎?」
住進新房的第一天,橘媽和燕姐在大陽台上坐了一整晚,兩人激動地睡不著,絮絮叨叨,聊過去聊未來,直到窗外天邊泛白,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她們一動不動,凝視這簡單而日常的風景,只覺淚水充盈,這是她們擁有新家後的第一個日出,從此她們不再居無定所。
她們特意瞞著小橘,等除夕回家給她一個驚喜,橘媽買來一整套《七龍珠》漫畫,她記得那是女兒曾經所愛,只是這些年來回搬家,很多物品都沒留下。橘媽總覺遺憾,「你看別人家小孩的童年多麼快樂,我家小孩童年裡很多東西我都沒給她。」
只要聊起女兒,橘媽的聲音就會陷入哽咽。在女兒讀大學的第一年,橘媽和燕姐剛創業,手頭並不寬裕。有次回家,小橘要搭20多小時的綠皮車回南寧,橘媽安撫她:好辛苦噢!小橘很沖地說了句:「真覺得我辛苦就給我買機票啊,兩小時就到了,你們只會嘴巴上說說。」橘媽很少感受到女兒如此直接強烈的情緒,她哽住,之後還偷偷哭過一次。等女兒要開學回武漢時,橘媽什麼也沒說,給她買了機票。
失敗的婚姻徹底改變了橘媽和燕姐的婚姻觀。橘媽交代小橘,「不要盲目地去找那個人,你看老媽就這樣,把婚姻當做一個任務完成,沒有找到對的人,最後痛苦的還是我們自己。」
「現在我就二三十歲」
很多人知道橘媽和燕姐的故事,是因為她們的自媒體。創意最初來自小橘,「老媽這麼愛搞衛生,老乾媽喜歡研究美食,怎麼不拍攝記錄生活,年齡大了還能回看呢!」去年,兩人半退休後,時間多出來一大半,女兒的提議在兩人心中冒頭。
橘媽想起女兒曾講起的困擾,「一個女生獨居在外面,家裡東西壞了找人修,但大多是男師傅,多不方便啊」,說干就干,她跟燕姐一起在家錄各種維修方式,馬桶、水龍頭、行李箱扣鎖、天花板,「我女兒看得到,全天下的女兒也都會學。」
她們沒教程,也沒經驗,想著記錄生活,一期樸素又簡潔的「兩個50歲女人一天的自律vlog」系列爆火,但二人都看不懂評論,燕姐有些煩惱,「評論區說我們是拉拉,全是鐵啊銅啊金銻啊,我們都可以開五金店當老闆了。」她們拿去問小橘,「啥意思?」小橘回,「不用管。」
燕姐有點慌,告訴橘媽,「我們不能發了,人家都這麼說。」橘媽拍板,「我們又不是,怕啥呢?兩個好朋友在一起就非要有什麼事嗎?」
橘媽的創意層出不窮,有多年做生意談判的口條為基礎,寫一遍稿子,給小橘看看改改,直接上鏡,什麼「別讓女兒當精神老公」、「人生中場,找到18歲的感覺」,她很想用盡全力去鼓勵年輕人,「人生沒有說明書,所以難免會走錯路,人生的容錯率相當多。」
她們也通過評論區掌握了一點網路辭彙,面對讚揚,自如地打下「謝謝寶寶」。很多人向她們尋求人生建議,燕姐也發現,很多年輕人似乎對婚姻和人生都看淡了,她溫柔地說,「現在都能想這麼透,以後這麼長的時間怎麼辦呢?」
小橘大學讀的設計,畢業進國企從事相關的工作,幹了一年後,小橘無法忍受繁冗的流程和複雜的人際關係,她決定創業。
辭職前夕,小橘打電話跟老乾媽講,「我有點膽怯」,老乾媽大手一揮,「你怕啥?有我們兩個媽在身後呢。」小橘想想,「不怕我虧了?」橘媽接上,「不怕,這個年紀都不去闖,要等到什麼時候去闖?實在虧了,我把那套房賣掉行不行?」小橘安心,「這後盾太厚了,我一定努力創業。」
現在小橘已經在其他城市買房定居,橘媽和燕姐會在閑暇時串門。每次二人去看女兒「左右開弓」,橘媽進門開始收拾沙發上散落的衣服,接著拖地大搞衛生;燕姐進廚房,批量丟掉已經過期的食物,裝進她們在南寧買的土雞、土鴨、牛肉,瓶瓶罐罐整齊羅列,再開火做飯。
最近,這個家庭多了一位成員,不足一個月的三花貓「小叮噹」。原本是為了恐嚇家裡的老鼠,現在兩人每天都分出專門的時間逗貓玩。小橘調侃橘媽「老來得女就溺愛」,特意交代給貓洗澡要半年一次,燕姐打趣,「還半年呢,橘媽恨不得天天給它洗澡。」貓一關進籠子就叫,橘媽捂著心窩,「她一叫我這個心就慌,已經完全把我拿捏住了。」
家裡的新成員「小叮噹」
她們對未來還有很多計劃,首要目標是養好身體,再去看看更遠的地方。艱辛的創業還是在身體上留下了痕迹,兩人的拇指都勞損嚴重,之前做工需要握住機器打漿,或是打電鑽,拇指按住開關,虎口繃住,需要兩人力氣一起控住,懟進混泥土,碰到鋼筋,必須摁住用全勁打穿。燕姐在甲狀腺手術後,一度虛弱到僅在廚房端鍋都會耗儘力氣。
這幾年,她們一直調養身體,注重飲食和運動,尤其經過燕姐的「食補」,如今二人都身體強健,一天開車能拉到1000公里。
燕姐笑眯眯地回憶,小橘一直在勸她們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還保證,「就算老了,有我一口飯吃就會有你們的。」燕姐最想去的地方是呼倫貝爾大草原,前半輩子都在南方生活周轉,旅遊也多在南方和東南亞晃悠,她渴望看見視頻里一馬平川的草原。橘媽哪兒都有興趣,她們最近的計劃是自駕去新疆,三個月打底,帶好帳篷炊具,慢慢悠悠一路西行。
46歲離婚時,橘媽感覺人生還有無比漫長的時間,她不願意再如此消耗自我。馬上迎來60歲的生日,橘媽卻神采飛揚,「現在我覺得自己也就二三十歲。」燕姐笑著看向橘媽,「我也就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