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3 10 月

豆瓣书店一年租金24万,营业19年老板决定闭店

豆瓣书店一年租金24万,营业19年老板决定闭店

|徐杨

编辑|张瑞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

告别

在营业19年后,位于海淀区成府路262号的豆瓣书店决定告别。这是2025年,火车站取消纸质车票,报刊亭渐渐消失,仅存的明星产品也变成饮料和烤肠,互联网已历经好几重技术革命,纸的时代仿佛过去了很久。人们谈论着AI、新能源和世界的动荡,一间书店消失,又一间书店消失,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一切从9月20日那天开始,一个星期六。豆瓣书店挂出了告别的海报,“从今日起,进入闭店倒计时”,图书的售价从平时的五六折降到三折起。旁边一张黄色的手写纸条,写的是狄更斯《双城记》的开头:

这是最美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糕的时代;

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昧的年代;

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的春天,这是失望的冬天;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在步入天堂,人们正在走进地狱。

52平米的狭窄空间里,时间是近乎停滞的。除了旧书架,书,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布局十几年未变。这里卖人文社科类的滞销书和二手书,不少来自80年代、90年代的版本,有的书里还夹着前主人的旧照片。收银台旁边放着一沓厚厚的《世界文学》,创刊于1953年。书架顶端则是店主手写的纸条:“当人家议论纸媒已死时,我们开始卖报纸”。

这里拒绝一切“商业化”,包括直播、卖咖啡和教辅,以及搬进大商场。这里的规则也不同于大部分书店,书架上的手写纸条告诉那些拮据的学生、学者和普通市民:“问价不买无妨”,“带塑封的书都可拆,拆开不买亦无妨”。

一个客人买完书,请求店主在书页里写下:豆瓣书店,2025年9月20日。她小声说,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来了。一次微小的告别。翻开店里的留言本,一位客人在5个月前写下:“祝豆瓣书店开到二十二世纪。”

书店外是一个高速运转的效率的世界。一辆电动车迎面而来,骑车的是母亲,抬头看一眼“豆瓣书店”的招牌,停下来:“进去看看吧,有没有教科书。”后座上的小学生从车上跳下来,飞跑而去,推开书店的玻璃门。我蹲在门口,忍不住提醒:“这里应该没有教科书。”

“没有教科书出来吧!”孩子探进店的一半身体缩了回来,跨上电动车后座,他们飞快地远去了。

一个中年男人低着头,告诉一旁的女儿:“你以后就找不着这家店了,这家店就没有了,知道吗?”

失衡

卿松在2019年《GQ》杂志的一篇报道中被描述为“消费市场的失败者”和“自由意志的捍卫者”,“每日坐在没有窗子的小仓库里,对着书单选书、买书,把喜爱的人文书籍进上几百本,再花10年的时间卖出去。”

上世纪90年代,中国民营书店兴起,万圣书园、风入松、国林风以及席殊书屋等书店相继创立,“成了当时知识分子固定买书、办论坛、讨论国家大事的地方。”卿松赶上了黄金时代的尾声,边缘化和个人化的选书品味让豆瓣书店遇到了众多知音。《GQ》杂志的报道里提到这么一个细节:一次,书店新到一大批上海出版集团的清仓库存,“北大清华的学生都涌到书店里来,守着两张桌子拼成的新书台,一包书传过来,大家争抢着帮忙拆开牛皮纸,好第一时间占据自己想要的那一本。”

如今,这种对“个人自由意志的捍卫”成本日渐涨高,到达了某个临界值。知识分子时代的余晖散尽,高校的围墙越砌越高,人们的注意力分散在短视频和短剧中,豆瓣书店的逆主流成为一种“不懂变通”“不通世故”的证明。

“没办法,因为世界在变化,你适应不了它的变化,就只能离开。”我在2025年这个秋天见到了43岁的卿松。他仍然是一张圆圆的的脸,藏在留长的头发后面,显得有点潦草。但脸上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常常难为情。

因为童年遭受暴力,卿松患上严重精神强迫、失眠和抑郁。恐惧发作的时候,他无意识地用中性笔在纸上画水草、树枝和鱼,黑洞洞的线条互相缠绕,把一张纸塞得满满当当动弹不得。有一次严重到住院,七天没睡觉。

卿松的画

书店是他花19年为自己打造的安全屋。“我现在跟你说话是以书店作为我的场域的。如果走到大街上,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啥。”卿松说,有一回去看心理咨询师,约了一年半才约上,一小时500块。不知道怎么聊到了神秘主义的事,卿松想起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永生》,给对方推荐起了书。“在博尔赫斯的世界里边,可以成为任何人。你可以成为柏拉图,也可以成为未来人,你可以成为你喜欢的人,也可以成为你讨厌的人。在时间轮回的概念里就相当于永生。”他们聊了很长时间,咨询师说,下次别来了。

我问他,如果书店如此重要,为什么要关掉?

“其实人的天然缺陷就是不安全。人离开母体的时候,就被抛向这个世界。在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是最安全的,对吧?动物会应激,但是人有理性,所以人基本上是分裂的。”他总有很多道理可讲,我问他能知行合一吗?他讪笑一下,说没有。“你说的安全感也好,自己地盘也好,这个玩意它是很重要,但是开始失衡了,你没法生活了。”

从现实的层面看,书店一年租金是24万,加上员工工资、水电,卿松计算过,一天的销售额在3000块就能保本,但状况是从疫情开始就越亏越多,每个月亏损超过一万,夫妇俩拿着积蓄往里填,填不满。“疫情开始就在赔,只是现在卖的比疫情期间还差,这个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妻子邓雨虹说,“在疫情中间,我就觉得疫情肯定会过去的,过去之后肯定会好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

北京大学、五道口、蓝旗营,曾经安顿了两个自由的人。2003年卿松22岁,在北大朗润园里租了一个大杂院单间,屋内只有一张床,但院里神人云集。有一个北大空间物理系的老乡,喜欢写诗,喜欢跟土地打交道,不喜欢人。还有一个特别有钱的广东姑娘,开着一个破吉普,在学校里四处蹭课。为了解决生活困顿,他去风入松书店打工,在那里认识了从江西来到北京书店上班的邓雨虹。两人先是在书店工作,然后开起自己的书摊,赚了一点钱就再拿去进书,慢慢拥有了这家小小的书店。

“我们那个年代并不焦虑。房租是100块钱,基本上会有200多来吃饭买书,天天借钱,每个月都借钱,发工资再还钱。”他哈哈大笑,“那个心态我也不知道,反正书店工作的人都好像马大哈一样无所谓。”

“你会想回到那时候吗?”我问。“说不上来,怎么说呢。”他停止了哼歌,沉默很久,鼠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不知道在点什么。看向天花板,又看向我,看起来很局促。“其实我挺想回到那时候的。”他说。

时代

关于书店自救的可能性,我曾目睹过店里发生的一次小型讨论。有客人问:你们没想过搬去一个租金更低一点的地方吗?

“现在不是租金能解决的问题。”邓雨虹说,“是网上的折扣太低,行业太畸形了。出版社印了书批(发)给我们,比如说是5折。但他们自己有淘宝店,还有直播,同样一本书,他们可能也是卖5折包邮,你明白吗?”她叹一口气,“出版社也没办法,他们的书也不好卖。”

所有的可能性都一一失去了,于是我们只能看向这个唯一的结果。把店关了,关了起码可以停止赔钱。书店关了以后要做什么呢?卿松和邓雨虹还没有开始细想。“你们家水缸一直在漏水,你得先把这个水缸堵住,而不是想我明天要吃什么。再不堵住,我们家就被淹了。”

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了。资深读者老王和卿松两口子认识大概十几年,他至今保留阅读纸质书的习惯。但也只是习惯而已。“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能也是没别的选择,被迫把看书当做一个文化生活或者消遣。”他把包打开,拿出一本随身带的《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用塑封仔细地保护着。转个身,他又低声地承认:“有时候看不了几页,我也自控力很差,会经常看手机。”

“我有时候特别不好意思的,我看到他卖多少钱,我还习惯到网上看一下多少钱。”正说着,卿松走过来找书,老王的悄悄话眼看被撞破了,他尴尬地笑一笑:“当着他面说也无妨。”

老袁是另一个资深读者,他在五道口这片长大,十几年来几乎每周都来豆瓣书店溜达溜达。

“这个老板确实懂文学,他这里面的书,怎么说,其实更适合当一个图书馆。”他说,“我在法国留过学,但他给我推荐几个法国作家,我都没听说过。”

那天老袁穿着国安球服拉卿松在书店门口畅聊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后一口气用电瓶车驮了60本书回家。相比老袁的激情飞扬,卿松有点局促,显然不太能应付这种社交。老袁佩服卿松,“这哥们儿也是个神人,就跟尼采一样,他是一个疯子,但是经济运行规律是按‘正常人’来的。他要倒给我,他这店就好了。”他随口说,“比如说弄点赞助,弄点会员。就印成T恤卖,我觉得都行。说白了你拴条狗在这它就不会倒闭了,别放一个爱书的人。”

另一个客人问:你们为什么不学其他书店进购物中心?“我好讨厌进购物中心。”邓雨虹觉得进购物中心不独立。这些事没有到“理想主义”的高度,只是受不了束缚而已。

“我想几点开就几点开,我想几点关就几点关。比如我今天和顾客聊天聊得很开心,可以聊到12点没关系,购物中心不行,它是统一关门的。在购物中心感觉像关在一个温室里。”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神往,“其实这个书店还不是最好的状态,最好的书店我觉得得有个院子,你能看见一年四季。”

“不破不立。”客人试图用一些市场经济规律说服邓雨虹。“树挪死,人挪活。它可能是棵树,它就不该挪,对不对?”邓雨虹回答。最根本的问题是,时代在变。

朝颜

这些天邓雨虹哭了很多次。大家都觉得告别突如其来,同行来了哭,顾客来也哭,一哭她就忍不住跟着哭。“有些人说的话让人控制不了。”我问她说了什么话,她俯身去找书:“不想说了,待会儿我又要哭了。”

邓雨虹不喜欢沉重。她声音响亮而温和,常常大声和顾客聊天,大声地笑。那天一个年轻男孩抱着书低头来到收银台,邓雨虹探身去看他的脸:“你要哭了吗?你不要哭。我这两天天天哭。”男孩沉默。邓雨虹又安慰地说,“有我们的微信吗?加一个吧,回头微信上联系。应该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没那么快关。”等男孩走出店门,邓雨虹转头对我说:“这种不说话的小孩最感性。”

但在书店的社交媒体里,她也写下过一个伤感的故事。一个下雨天,店里没什么人,邓雨虹坐在收银台快要睡着。冲进来一个小伙子,不断从包里掏出水果,石榴,脆柿,橘子:“除了桃,其他都是家里种的。这个你猜是什么?是‘枳’。有大的,黄的,我摘不到。”然后就走了。“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啊,哪里来的傻孩子啊,我去哭会儿……”她写。

“我给你讲个故事。”在书店的仓库里,卿松说,又摆摆手,算了,太伤感了,算了,你说咋弄?

叹了一口气,他还是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北大历史系的欧阳哲生教授就住书店对面,经常来,是老读者了,“2005年,我还没开店,他在北大,我当时住在朗润园,我给他骑车送了13本《丁文讲年谱》。”卿松说,一晃就18年了。

前两天晚上欧阳教授来了,照常来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要走。是卿松自己开口说,我们要关店了,欧阳老师,握个手,将来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太多机会见到你。

握完手,63岁的老先生说,等过几天你落幕的时候,我再来看你一眼。教授走后,店里没人,卿松关了门嚎啕大哭。

很多天后的此刻,卿松对我讲这个故事,每讲完一句话就要哈哈大笑,笑得我有点发毛。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太悲了,他会不好意思,“太痛了就要笑,有些东西太沉重了。就是这样子的,还能说啥?我怎么去用语言跟你形容这个事情呢?”他说,“我可能曾经把书店看得太重,以前我以为书店我会开一辈子,后来我确实也很沮丧。”

从2012年起,他隔三差五帮出版社的朋友做些设计。他给我看自己设计的封面,粉红的底色下,一只大手牵着一只小手,书名是《如何成为情绪稳定的父母》。他们没有孩子,因为妻子觉得人生不值得一来。但他想象过有孩子的生活,“小朋友不是很好玩吗?大人其实没什么好玩的,很无聊。大人的世界是经验的世界,经验的世界是最无聊的,经验其实是秩序。对不对?”

吞吞吐吐一番后,他告诉我他之后想要做什么,“这个不用写。”他赶紧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情。“干出来(再说)比较好。你是不是觉得像傻子一样?”

相比之下邓雨虹在人前显得更豁达一些,这种豁达来自她已经走了漫长的路。这些年,她像一个24小时照护者,看着病人逐渐衰弱,再也没有生还的机会,“过程中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你把书店当成一个生命来看,其实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

在以“人才”“科技”和“高效”著名的繁华区域,夫妇俩像打理植物一样收拾书店,书长得满地都是,客人必须在书本的生长缝隙之间钻来钻去。同一件事做了19年并不是一种较真,只是自然而然地延续下来了,“书店自己有生命,它可以自己呼吸。”邓雨虹说,因为它是一个生命体,“有淡季有旺季、有高潮有低潮,没有什么奇怪的。”

关店以后她想做很多事。比如去看一棵树从春天到冬天,比如种各种各样的牵牛花,“把世界上所有的牵牛花都种出来。”他们现在在库房门口种了一丛牵牛花。这些花在太阳出来以后就开始凋谢,第二天又开新的。每天清早采一朵插在店里,那些花五颜六色的,“很平凡,不引人注目,但自己开得很好。”邓雨虹很喜欢。“在古代,牵牛花被叫做‘朝颜’,意思就是早上的笑脸。”

小时候,邓雨虹住在江西的小镇里,奶奶家厨房外面就是菜园,种着橘子树,菜园下面是赣江的支流,站在院子里能看见江水滚滚而去。吃的是最新鲜的菜,在进锅的前一秒钟,那些韭菜、小葱还长在地里。没有自来水,是窑井。现在那里被拆除,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在北京最繁华的地段之一生活了近二十年以后,邓雨虹现在仍然可以过那种生活,“只要有饭吃,房子不漏雨。吃不起干饭就喝粥。”她说,“生存,只要你又不傻,你又不懒,你还活不下去吗?”

她不想计划这些事。几天前还有客人看店里书架整理得挺好,想请他们去给他整理架子,500块钱一个小时。邓雨虹说,你不要担心,我们能活下去的。“发生了什么就做什么,对于书店来说是坏事,对于我来说未必是坏事。”她说。

书店不会再进新书了,存书卖光,也就到了闭店的那一天。

一个年轻的读者向我讲述了一件关于豆瓣书店的小事。有段时间他住的小区疫情反复,周围四处封控,他也被困在家中不允许返校。习以为常的生活秩序突然崩塌的时刻,豆瓣书店发了一条朋友圈“别担心,书店还在正常营业”。

这句话曾给过他很大的安慰。“你好像处在洪流之中。而那个书店是你唯一可以停靠的很小的港湾,是把你定格在了你熟悉秩序中的最后一颗钉子。”

终于挨到可以出门的那天,他去了书店,书店的门半开着。店员从里面钻出来,他问,书店还会开下去吗?店员说,会开下去。

“我以为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关闭的书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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