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楊
編輯|張瑞
出品|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告別
在營業19年後,位於海淀區成府路262號的豆瓣書店決定告別。這是2025年,火車站取消紙質車票,報刊亭漸漸消失,僅存的明星產品也變成飲料和烤腸,互聯網已歷經好幾重技術革命,紙的時代彷彿過去了很久。人們談論著AI、新能源和世界的動蕩,一間書店消失,又一間書店消失,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
一切從9月20日那天開始,一個星期六。豆瓣書店掛出了告別的海報,「從今日起,進入閉店倒計時」,圖書的售價從平時的五六折降到三折起。旁邊一張黃色的手寫紙條,寫的是狄更斯《雙城記》的開頭:
這是最美好的時代,這是最糟糕的時代;
這是智慧的年代,這是愚昧的年代;
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
這是希望的春天,這是失望的冬天;
人們面前應有盡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
人們正在步入天堂,人們正在走進地獄。
52平米的狹窄空間里,時間是近乎停滯的。除了舊書架,書,幾乎沒有別的東西,布局十幾年未變。這裡賣人文社科類的滯銷書和二手書,不少來自80年代、90年代的版本,有的書里還夾著前主人的舊照片。收銀台旁邊放著一沓厚厚的《世界文學》,創刊於1953年。書架頂端則是店主手寫的紙條:「當人家議論紙媒已死時,我們開始賣報紙」。
這裡拒絕一切「商業化」,包括直播、賣咖啡和教輔,以及搬進大商場。這裡的規則也不同於大部分書店,書架上的手寫紙條告訴那些拮据的學生、學者和普通市民:「問價不買無妨」,「帶塑封的書都可拆,拆開不買亦無妨」。
一個客人買完書,請求店主在書頁里寫下:豆瓣書店,2025年9月20日。她小聲說,以後可能就不會再來了。一次微小的告別。翻開店裡的留言本,一位客人在5個月前寫下:「祝豆瓣書店開到二十二世紀。」
書店外是一個高速運轉的效率的世界。一輛電動車迎面而來,騎車的是母親,抬頭看一眼「豆瓣書店」的招牌,停下來:「進去看看吧,有沒有教科書。」后座上的小學生從車上跳下來,飛跑而去,推開書店的玻璃門。我蹲在門口,忍不住提醒:「這裡應該沒有教科書。」
「沒有教科書出來吧!」孩子探進店的一半身體縮了回來,跨上電動車后座,他們飛快地遠去了。
一個中年男人低著頭,告訴一旁的女兒:「你以後就找不著這家店了,這家店就沒有了,知道嗎?」
失衡
卿松在2019年《GQ》雜誌的一篇報道中被描述為「消費市場的失敗者」和「自由意志的捍衛者」,「每日坐在沒有窗子的小倉庫里,對著書單選書、買書,把喜愛的人文書籍進上幾百本,再花10年的時間賣出去。」
上世紀90年代,中國民營書店興起,萬聖書園、風入松、國林風以及席殊書屋等書店相繼創立,「成了當時知識分子固定買書、辦論壇、討論國家大事的地方。」卿松趕上了黃金時代的尾聲,邊緣化和個人化的選書品味讓豆瓣書店遇到了眾多知音。《GQ》雜誌的報道里提到這麼一個細節:一次,書店新到一大批上海出版集團的清倉庫存,「北大清華的學生都涌到書店裡來,守著兩張桌子拼成的新書台,一包書傳過來,大家爭搶著幫忙拆開牛皮紙,好第一時間佔據自己想要的那一本。」
如今,這種對「個人自由意志的捍衛」成本日漸漲高,到達了某個臨界值。知識分子時代的餘暉散盡,高校的圍牆越砌越高,人們的注意力分散在短視頻和短劇中,豆瓣書店的逆主流成為一種「不懂變通」「不通世故」的證明。
「沒辦法,因為世界在變化,你適應不了它的變化,就只能離開。」我在2025年這個秋天見到了43歲的卿松。他仍然是一張圓圓的的臉,藏在留長的頭髮後面,顯得有點潦草。但臉上有種孩子般的天真,常常難為情。
因為童年遭受暴力,卿松患上嚴重精神強迫、失眠和抑鬱。恐懼發作的時候,他無意識地用中性筆在紙上畫水草、樹枝和魚,黑洞洞的線條互相纏繞,把一張紙塞得滿滿當當動彈不得。有一次嚴重到住院,七天沒睡覺。
卿松的畫
書店是他花19年為自己打造的安全屋。「我現在跟你說話是以書店作為我的場域的。如果走到大街上,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說啥。」卿松說,有一回去看心理諮詢師,約了一年半才約上,一小時500塊。不知道怎麼聊到了神秘主義的事,卿松想起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永生》,給對方推薦起了書。「在博爾赫斯的世界裡邊,可以成為任何人。你可以成為柏拉圖,也可以成為未來人,你可以成為你喜歡的人,也可以成為你討厭的人。在時間輪迴的概念里就相當於永生。」他們聊了很長時間,諮詢師說,下次別來了。
我問他,如果書店如此重要,為什麼要關掉?
「其實人的天然缺陷就是不安全。人離開母體的時候,就被拋向這個世界。在母親的肚子里的時候是最安全的,對吧?動物會應激,但是人有理性,所以人基本上是分裂的。」他總有很多道理可講,我問他能知行合一嗎?他訕笑一下,說沒有。「你說的安全感也好,自己地盤也好,這個玩意它是很重要,但是開始失衡了,你沒法生活了。」
從現實的層面看,書店一年租金是24萬,加上員工工資、水電,卿松計算過,一天的銷售額在3000塊就能保本,但狀況是從疫情開始就越虧越多,每個月虧損超過一萬,夫婦倆拿著積蓄往裡填,填不滿。「疫情開始就在賠,只是現在賣的比疫情期間還差,這個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妻子鄧雨虹說,「在疫情中間,我就覺得疫情肯定會過去的,過去之後肯定會好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子。」
北京大學、五道口、藍旗營,曾經安頓了兩個自由的人。2003年卿松22歲,在北大朗潤園裡租了一個大雜院單間,屋內只有一張床,但院里神人云集。有一個北大空間物理系的老鄉,喜歡寫詩,喜歡跟土地打交道,不喜歡人。還有一個特別有錢的廣東姑娘,開著一個破吉普,在學校里四處蹭課。為了解決生活困頓,他去風入松書店打工,在那裡認識了從江西來到北京書店上班的鄧雨虹。兩人先是在書店工作,然後開起自己的書攤,賺了一點錢就再拿去進書,慢慢擁有了這家小小的書店。
「我們那個年代並不焦慮。房租是100塊錢,基本上會有200多來吃飯買書,天天借錢,每個月都借錢,發工資再還錢。」他哈哈大笑,「那個心態我也不知道,反正書店工作的人都好像馬大哈一樣無所謂。」
「你會想回到那時候嗎?」我問。「說不上來,怎麼說呢。」他停止了哼歌,沉默很久,滑鼠在屏幕上點來點去,不知道在點什麼。看向天花板,又看向我,看起來很局促。「其實我挺想回到那時候的。」他說。
時代
關於書店自救的可能性,我曾目睹過店裡發生的一次小型討論。有客人問:你們沒想過搬去一個租金更低一點的地方嗎?
「現在不是租金能解決的問題。」鄧雨虹說,「是網上的折扣太低,行業太畸形了。出版社印了書批(發)給我們,比如說是5折。但他們自己有淘寶店,還有直播,同樣一本書,他們可能也是賣5折包郵,你明白嗎?」她嘆一口氣,「出版社也沒辦法,他們的書也不好賣。」
所有的可能性都一一失去了,於是我們只能看向這個唯一的結果。把店關了,關了起碼可以停止賠錢。書店關了以後要做什麼呢?卿松和鄧雨虹還沒有開始細想。「你們家水缸一直在漏水,你得先把這個水缸堵住,而不是想我明天要吃什麼。再不堵住,我們家就被淹了。」
已經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了。資深讀者老王和卿松兩口子認識大概十幾年,他至今保留閱讀紙質書的習慣。但也只是習慣而已。「我們年輕的時候,可能也是沒別的選擇,被迫把看書當做一個文化生活或者消遣。」他把包打開,拿出一本隨身帶的《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的革命》,用塑封仔細地保護著。轉個身,他又低聲地承認:「有時候看不了幾頁,我也自控力很差,會經常看手機。」
「我有時候特別不好意思的,我看到他賣多少錢,我還習慣到網上看一下多少錢。」正說著,卿松走過來找書,老王的悄悄話眼看被撞破了,他尷尬地笑一笑:「當著他面說也無妨。」
老袁是另一個資深讀者,他在五道口這片長大,十幾年來幾乎每周都來豆瓣書店溜達溜達。
「這個老闆確實懂文學,他這裡面的書,怎麼說,其實更適合當一個圖書館。」他說,「我在法國留過學,但他給我推薦幾個法國作家,我都沒聽說過。」
那天老袁穿著國安球服拉卿松在書店門口暢聊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後一口氣用電瓶車馱了60本書回家。相比老袁的激情飛揚,卿松有點局促,顯然不太能應付這種社交。老袁佩服卿松,「這哥們兒也是個神人,就跟尼采一樣,他是一個瘋子,但是經濟運行規律是按『正常人』來的。他要倒給我,他這店就好了。」他隨口說,「比如說弄點贊助,弄點會員。就印成T恤賣,我覺得都行。說白了你拴條狗在這它就不會倒閉了,別放一個愛書的人。」
另一個客人問:你們為什麼不學其他書店進購物中心?「我好討厭進購物中心。」鄧雨虹覺得進購物中心不獨立。這些事沒有到「理想主義」的高度,只是受不了束縛而已。
「我想幾點開就幾點開,我想幾點關就幾點關。比如我今天和顧客聊天聊得很開心,可以聊到12點沒關係,購物中心不行,它是統一關門的。在購物中心感覺像關在一個溫室里。」說著說著,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神往,「其實這個書店還不是最好的狀態,最好的書店我覺得得有個院子,你能看見一年四季。」
「不破不立。」客人試圖用一些市場經濟規律說服鄧雨虹。「樹挪死,人挪活。它可能是棵樹,它就不該挪,對不對?」鄧雨虹回答。最根本的問題是,時代在變。
朝顏
這些天鄧雨虹哭了很多次。大家都覺得告別突如其來,同行來了哭,顧客來也哭,一哭她就忍不住跟著哭。「有些人說的話讓人控制不了。」我問她說了什麼話,她俯身去找書:「不想說了,待會兒我又要哭了。」
鄧雨虹不喜歡沉重。她聲音響亮而溫和,常常大聲和顧客聊天,大聲地笑。那天一個年輕男孩抱著書低頭來到收銀台,鄧雨虹探身去看他的臉:「你要哭了嗎?你不要哭。我這兩天天天哭。」男孩沉默。鄧雨虹又安慰地說,「有我們的微信嗎?加一個吧,回頭微信上聯繫。應該還會再持續一段時間,沒那麼快關。」等男孩走出店門,鄧雨虹轉頭對我說:「這種不說話的小孩最感性。」
但在書店的社交媒體里,她也寫下過一個傷感的故事。一個下雨天,店裡沒什麼人,鄧雨虹坐在收銀台快要睡著。衝進來一個小夥子,不斷從包里掏出水果,石榴,脆柿,橘子:「除了桃,其他都是家裡種的。這個你猜是什麼?是『枳』。有大的,黃的,我摘不到。」然後就走了。「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啊,哪裡來的傻孩子啊,我去哭會兒……」她寫。
「我給你講個故事。」在書店的倉庫里,卿松說,又擺擺手,算了,太傷感了,算了,你說咋弄?
嘆了一口氣,他還是給我講了這個故事,北大歷史系的歐陽哲生教授就住書店對面,經常來,是老讀者了,「2005年,我還沒開店,他在北大,我當時住在朗潤園,我給他騎車送了13本《丁文講年譜》。」卿松說,一晃就18年了。
前兩天晚上歐陽教授來了,照常來看一會兒書,看一會兒要走。是卿松自己開口說,我們要關店了,歐陽老師,握個手,將來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太多機會見到你。
握完手,63歲的老先生說,等過幾天你落幕的時候,我再來看你一眼。教授走後,店裡沒人,卿松關了門嚎啕大哭。
很多天後的此刻,卿松對我講這個故事,每講完一句話就要哈哈大笑,笑得我有點發毛。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太悲了,他會不好意思,「太痛了就要笑,有些東西太沉重了。就是這樣子的,還能說啥?我怎麼去用語言跟你形容這個事情呢?」他說,「我可能曾經把書店看得太重,以前我以為書店我會開一輩子,後來我確實也很沮喪。」
從2012年起,他隔三差五幫出版社的朋友做些設計。他給我看自己設計的封面,粉紅的底色下,一隻大手牽著一隻小手,書名是《如何成為情緒穩定的父母》。他們沒有孩子,因為妻子覺得人生不值得一來。但他想像過有孩子的生活,「小朋友不是很好玩嗎?大人其實沒什麼好玩的,很無聊。大人的世界是經驗的世界,經驗的世界是最無聊的,經驗其實是秩序。對不對?」
吞吞吐吐一番後,他告訴我他之後想要做什麼,「這個不用寫。」他趕緊說,臉上又浮現出那種不好意思的神情。「干出來(再說)比較好。你是不是覺得像傻子一樣?」
相比之下鄧雨虹在人前顯得更豁達一些,這種豁達來自她已經走了漫長的路。這些年,她像一個24小時照護者,看著病人逐漸衰弱,再也沒有生還的機會,「過程中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你把書店當成一個生命來看,其實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
在以「人才」「科技」和「高效」著名的繁華區域,夫婦倆像打理植物一樣收拾書店,書長得滿地都是,客人必須在書本的生長縫隙之間鑽來鑽去。同一件事做了19年並不是一種較真,只是自然而然地延續下來了,「書店自己有生命,它可以自己呼吸。」鄧雨虹說,因為它是一個生命體,「有淡季有旺季、有高潮有低潮,沒有什麼奇怪的。」
關店以後她想做很多事。比如去看一棵樹從春天到冬天,比如種各種各樣的牽牛花,「把世界上所有的牽牛花都種出來。」他們現在在庫房門口種了一叢牽牛花。這些花在太陽出來以後就開始凋謝,第二天又開新的。每天清早采一朵插在店裡,那些花五顏六色的,「很平凡,不引人注目,但自己開得很好。」鄧雨虹很喜歡。「在古代,牽牛花被叫做『朝顏』,意思就是早上的笑臉。」
小時候,鄧雨虹住在江西的小鎮里,奶奶家廚房外面就是菜園,種著橘子樹,菜園下面是贛江的支流,站在院子里能看見江水滾滾而去。吃的是最新鮮的菜,在進鍋的前一秒鐘,那些韭菜、小蔥還長在地里。沒有自來水,是窯井。現在那裡被拆除,成了回不去的故鄉。
在北京最繁華的地段之一生活了近二十年以後,鄧雨虹現在仍然可以過那種生活,「只要有飯吃,房子不漏雨。吃不起乾飯就喝粥。」她說,「生存,只要你又不傻,你又不懶,你還活不下去嗎?」
她不想計劃這些事。幾天前還有客人看店裡書架整理得挺好,想請他們去給他整理架子,500塊錢一個小時。鄧雨虹說,你不要擔心,我們能活下去的。「發生了什麼就做什麼,對於書店來說是壞事,對於我來說未必是壞事。」她說。
書店不會再進新書了,存書賣光,也就到了閉店的那一天。
一個年輕的讀者向我講述了一件關於豆瓣書店的小事。有段時間他住的小區疫情反覆,周圍四處封控,他也被困在家中不允許返校。習以為常的生活秩序突然崩塌的時刻,豆瓣書店發了一條朋友圈「別擔心,書店還在正常營業」。
這句話曾給過他很大的安慰。「你好像處在洪流之中。而那個書店是你唯一可以停靠的很小的港灣,是把你定格在了你熟悉秩序中的最後一顆釘子。」
終於捱到可以出門的那天,他去了書店,書店的門半開著。店員從裡面鑽出來,他問,書店還會開下去嗎?店員說,會開下去。
「我以為這是一個永遠不會關閉的書店。」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