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5 10 月

失業一年半後,重新學會活著

夜裡十一點的廣漢小吃街,我正嗦冰粉,身後突然傳來急聲:「我的兔頭呢?」轉頭看見個穿黑衣的男人,正蹲在垃圾桶旁翻找。老闆幫忙找了十幾分鐘沒見著,男人念叨著「就放桌上的」,語氣發悶。我隨口勸:「找到也不能吃了,我請你新的吧。」他愣了愣,坐到我對面——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說自己「88年的,被社會淘汰」的男人姓任,已經失業18個月了。

一百萬可以撐多久

小任是河北人。2024年失業,在深圳挺了一個月。

那一個月的前半段,小任鉚足了勁投簡歷。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躺著,用手機求職。從早到晚,計步器顯示不超過五百步。那時候的小任,還保持著一股子自我鞭打的卷,生怕稍微慢一點就在深圳活不下去。

上午十點出頭,小任穿著短袖短褲下樓取外賣。進電梯沒三分鐘,住在低兩層的鄰居牽著狗走進來,詫異地問他怎麼今天休息?小任說今天有事請假。等拎著外賣回到家,發現嚇得後背腋下都是汗。

小任怕自己成了別人眼中「混不下去的人」。

半個月後,眼看著投簡歷沒迴音,小任果斷選擇送外賣。那時候,小任雖然慌,但還沒慌到降低飲食標準的程度。水要喝每瓶兩元以上的,飯要吃每份三十塊以上的,「太便宜了掉價」。五天算下來,刨去吃喝和租電動車的錢,一共賺了三十塊錢。還是用別人的號試工。小任帶著一肚子氣,眼前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條:回河北老家。

小任不想回河北,他喜歡南方,生活豐富,有空可以去書店咖啡館或者海邊。河北老家有什麼?周末休息估計都會被父母的逼婚和逼考公填滿。

小任用了三四天做出了決定:隱瞞自己失業、繼續留在南方。支持這一決定的,還包括他認真算了一筆賬:自己在深圳一年收入在35萬上下。每年給父母10萬,自己還可以攢12萬左右。算下來自己也有百萬存款。

「有一段時間,我就是父母的驕傲。」小任感覺自己對父母的回報夠了。不僅僅是經濟上的,還有精神上的。父母常對鄰居說,兒子在深圳工作,一年幾十萬的收入。

接下來,他要找一個可以讓這筆錢儘可能支撐自己生活下去的地方。他第一個想到的地方是成都。

成都卻讓小任有些失望。首先是住的貴。一個月兩三千的房租,如果有工作,還過得去。但靠存款活著,就有點嚇人了。離開成都前,除了在市內轉了兩天,他決定去一下三星堆。博物館一直是小任比較喜歡的地方。

三星堆在廣漢。逛完博物館,小任沒想好下一站去哪裡,便摟草打兔子地看了眼廣漢的房租,一個老房子的單間只要400。小區雖然老舊,但房子里安了一個二手空調。

失業一年半後,重新學會活著

小任租的房子。如今他換了一個住處,更明亮一些。這個房間的隔壁就是廁所,月租金550元

房租本來是日常開銷中最大的一部分,400的房租,讓小任可以將月支出控制在900到1000元。這意味著在不生病的情況下,小任可以至少生活五六十年,而且不用擔心被人問「怎麼沒上班」。

當時距離失業過去了快兩個月,小任還帶著滿滿的目標感。思維依舊習慣了為了實現「不讓存款使用透支」的目標,分解到每個月甚至每一天的支出的情況。小任那時候還沒意識到這件事,此刻他用開玩笑的語氣對我說,「這就是被訓練出的典型的牛馬思維。」

在廣漢的日子,是從學習偷懶開始的。小任在深圳時,幾乎每天都要考慮衣服的搭配,哪怕因為加班或者應酬,到家已是凌晨,他也要把衣服洗好烘乾。小任的衣服不多,又都是潮牌,加上每天都要穿得不同,只能讓自己辛苦。

他離開深圳前,把襯衫西裝皮鞋都處理掉了,留了大牌的休閑服和運動鞋。有一條為了搭配樂福鞋,花八百塊買的修身西褲,結果穿了兩次就被茶水間的咖啡漬弄髒,嫌送去乾洗麻煩,直接丟進了衣櫃最底層,處理時才發現早已發霉。在廣漢,不需要工作也沒啥熟人,小任穿了一周的衣服,只要沒有汗味就可以不洗。

但小任在廣漢也有一段迅速下跌的不適應。在深圳送外賣時,他還覺得自己是在拼搏,吃喝都要「像樣的」。到了廣漢,小任忍不住精打細算起來:瓶裝水盡量不買,把自來水燒開喝。飯也開始自己做。

小任把刷牙用的玻璃口杯不小心打碎後,又氣又怨,怨自己運氣不好。索性又用了一段時間的礦泉水瓶。過了幾天,早上起來,沒戴眼鏡,小任半閉著眼睛去刷牙,把礦泉水瓶碰到地上。那一刻,小任竟然湧起一股心疼,然後是一驚,「自己怎麼會淪落到為一個用過的礦泉水瓶心疼?」在廣漢被恐懼支配的生活,和在深圳被焦慮支配的生活,有什麼差別呢!

那天,小任去了廣漢的百倫百貨,買了個十塊錢的樹脂杯,乾乾淨淨的,用起來手裡心裡都舒服。小任說自己「就是在那一刻開竅了」。

別擋住我的陽光

早上五點,金雁湖公園的漫步道上,小任努力跑了幾分鐘,氣喘吁吁。他改成走。身邊的人越來越多起來,大家都在努力跑著。早起跑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成了「都市人」的共識。就算在廣漢,很多人也是「積極」「規律」的生活。小任剛努力放下了對於花錢這件事的焦慮,但依舊離不開從各種渠道獲得的對於所謂「好的生活狀態」的宣傳。

夜晚的鴨子河

跑步像是一種自我表達。大部分人身上的裝備都有模有樣,耳機、止汗髮帶、專業的衣服和鞋子、手機上生成著跑步的軌跡和路線……小任感覺自己有點異類。跑了四天之後,小任感覺少了點什麼。以前跑完步還發個朋友圈,看著同事的點贊心裡有幾分喜悅。現在的日子裡,沒了老闆畫的大餅,也沒了同事之間不那麼真誠的誇獎。

小任一邊琢磨一邊盯著腳上的跑鞋,形狀有點垮了,穿著不那麼舒服。他琢磨買一雙專業的跑鞋,看到網上售價將近兩千。以前他多半是短暫肉疼,便下單了,總覺得錢還能賺回來。現在不僅是錢的問題,「我跑步是為了讓別人羨慕自己、覺得我很健康,還是為了讓自己舒服?」

現在收入沒了,時間多了起來。小任在網上發現不少體校運動員都穿一個叫多威的牌子,一雙鞋兩百上下,據說穿五六年也不會壞。小任忽然感覺所謂專業,不過就是商業給普通人畫的餅。二百塊錢的鞋子穿到腳上,舒服的程度並不亞於兩千元一雙的鞋子。

「我咋就成了哲學家了!」小任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對我說。跑步呀、買鞋呀、裝備呀……小任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嚴重馴化了,有種被現代文明訓練成商業想要的那種類型。「說白了,就是用一些概念,先給我們洗腦。專業的就是好的、多跑步就是健康的,諸如此類。然後讓我們去消費。」小任為這個發現有些高興。

但是完全脫離「消費牽引」,還需要一段時間。小任的手機已經用了五年,當時買的還是mini版本,這幾年裡磕碰了很多次。最近開始出現死機的情況,電量也消耗得很快。蘋果17出來了,小任開始看蘋果13,二手的。他把這件事講給好朋友聽,朋友勸他換最新款,小任心裡還是猶豫的,「手機能打電話、看信息就夠了,新款的功能我用不上,沒必要為用不到的東西花錢」。

小任多了個能力,會區分出「用不到的東西」。除了價格不菲的跑鞋和手機,也包括他喜歡看的書。這是小任從學生時代保留下來的僅存的愛好。以前都是從網上買來,一般也不算貴,二三十塊一本。現在,他會先去社區圖書館看,實在喜歡才買二手的。結果是大部分書看完,就不想買了。

在吃東西上,小任不再認為商場裡面的打折套餐是划算的,開始認真吃泡麵。說到泡麵,小任一臉興奮,甚至想在這家炸炸火鍋店裡親自表演煮麵給我吃。我急忙推辭,「我已經吃得很飽。」他則有點顯擺的意思,「我的面有菜有蛋,還可以放蝦滑,很有營養。」「一直這麼吃,不會不健康嗎?」我有點納悶。小任告訴我,這種吃法放在深圳的時候,也覺得很委屈自己:周圍的人都在講究怎麼吃更好,自己整天吃泡麵?

但現在吃了一年多,小任反而覺得很舒服。反正也沒有著急的事情做,就用小電鍋煮麵或者熬雜糧粥。「在深圳時,我吃泡麵會躲在屋裡,怕別人看見說『你怎麼這麼慘』;現在坐在天窗下吃,風吹過來的時候好舒服!」小任眼中,吃泡麵不是「委屈」,是「我想吃」。

「商業化總讓我們覺得『擁有』才是幸福,其實『用著舒服』才更重要。」小任說自己到底是明白了當年第歐根尼和亞歷山大大帝的對話。當亞歷山大問第歐根尼有什麼需要時,第歐根尼回應:「別擋住我的陽光。」

把自己養成孤兒

在廣漢早上叫醒小任的,大多數時候是陽光,有些時候是父母的催促。小任剛到廣漢,睡眠很好。過了半個月,小任父母的電話越來越多,小任的夢也開始變多。

「你就是沒苦硬吃。」小任的父母說了幾次「鄰居家的孩子都結婚了」「你的小學同學都要二胎」後,老兩口也學會了網路用語,用在了兒子身上。「他們每次打電話過來都問我兩個問題,一個是為什麼不好好的結個婚?一個是為什麼不好好找個班上?最後就那麼一句,你現在活得太野了。」小任苦笑,「我感覺現在得了『父母恐懼症』。」

小任長大的河北省特別卷。雖然他就讀的高中不是衡水二中,但卷的情況不相上下。小任剛讀大學時,午飯十五分鐘就吃完,同一個宿舍的北京孩子問他,為什麼那麼著急吃完?小任說,自己已經吃得很慢了,以前讀高中都是三分鐘就吃完的,還要一邊吃一邊背單詞。有一次吃得太急,噎得直跺腳。小任的父母卻說,這是努力的表現。

這樣的卷,一直持續到小任來到深圳工作。甚至比自己在河北的生活狀態有過之而無不及。小任憑藉努力,工作一年後成為了項目組負責人。作為乙方的代表,他不僅要全力配合甲方的需求,還需要提供情緒價值。一次,甲方飛過來項目溝通,提出了不少問題,需要小任牽頭調整,給出的完成時間是第二天下午五點。小任有些為難,和甲方說晚上的飯局自己就不去了。甲方的臉色變了,「看來是我們發現的問題多,你不滿意了啊!」小任心裡盤算,這個活已經幹了五分之三,這個時候讓甲方不高興,估計將來的驗收也不會順利。小任心裡放不下工作,臉上還要擠著笑容,硬著頭皮參加飯局。喝的迷迷糊糊之後,又熬夜帶著兄弟們調整數據和後續加工方案。

想到這裡,小任在廣漢哪裡是沒苦硬吃。沒有了收入,也沒有被動的卷,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奢侈和放鬆。著急吃完飯也沒有著急去做的事。他可以把一頓飯吃一個小時。

小任放棄了之前所有的「積極的生活方式」。早上起來不再急著去跑步,就算是睡醒了,也可以在床上再多躺半個小時,甚至是一個小時。躺到十點多最好,直接可以吃早午飯了。

但是鍛煉不能少。小任手裡還有以前在深圳的健身房健身卡,現在健身改成了公園漫步和俯卧撐的組合。唯一知道小任的情況的,是一位大學同學兼老鄉。大學同學留在了北京工作,距離河北老家坐高鐵只需要一個多小時。以前兩個人動不動就說一句「頂峰相見」給彼此打氣,現在這位大學同學說,小任是徹底擺爛了。小任沒回復,過了一會把兩個人的聊天記錄刪除了。

「活野了」「擺爛了」,小任沒辦法控制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他現在判定自己狀態的好壞的標準濃縮成了兩件事:月支出和體重。到廣漢以後,小任瘦了十五斤。腰上的肉也少了,賬本上的錢也沒多支出。他認為這是身體給自己的獎勵,「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哪怕是鍛煉也不過度。」

父母依舊不斷地叫他回家。小任卻在很多時候把自己當孤兒。一次,母親問他為什麼自己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說幾句話就不吭聲了。小任半開玩笑,說他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標準,每天說話不超過五百句。

「你真是瘋了!」母親說完,生氣地掛斷了電話。小任想,自己不過是沒有按照大部分人的樣子活著罷了。但自己怎麼活得還挺舒服?

小任拍下的廣漢街頭的日與夜

沒有再為什麼趕過時間

「我求求你了。」時隔一周後,小任接起父親的電話時,傳過來這麼一句話。小任的父親一度因為兒子沒有回到河北,去了深圳工作,三個多月沒有理小任。直到小任第一筆匯款的一萬元到賬,父子兩個人才重新建交。可這次,父母用盡了威逼、責罵,小任還是遠遠地躲了起來。甚至沒有告訴父母,自己到底在哪個城市。父親服軟了。

小任舉著電話,心裡有些難受。他想要的並不是逼著父親放低姿態。父親的語氣從哀求變回不耐煩,「你到底想怎麼樣!好好的正道不走,非要走這些不求上進的路!」父親在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聲音都劈叉了。小任沒忍住,笑出了聲。父親氣得掛斷了電話。當天晚上,母親就發來信息,讓小任回家看看,說父親被他氣得心臟不舒服。

小任猶豫了一下,還是撥了視頻通話過去。第一次,母親沒接。第二次,依舊是掛斷。小任知道,父母不過就是在騙自己。「如果第一次是誤按,那第二次應該也接起來了。不接就說明一件事,父親沒啥大事。」在小任看來,他們就是想讓自己回家。

父母的電話是在小任到了廣漢的第六七個月開始減少的。他們似乎意識到了小任的決心。父母的電話少了以後,小任每天醒來,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以前在深圳,每天被KPI、飯局催著,覺得「自由」是奢望;現在真的自由了,卻不知道該做什麼。

上午十一點多,小任散步走進小區,發現牆上貼著社區的免費體檢通知。小任心裡一動。到了社區才知道免費的體檢只是針對老年人,自己想體檢,還是需要去醫院。

小任在醫生的安排下,基本項目都查了一遍,花了七百。小任拿著報告去找醫生,醫生說他的血脂比去年降了不少,他笑著說:「現在吃的都是『土味』,卻比以前的『精緻飯』養人。」醫生見病人不多,便和他聊了幾句。「小夥子,你自己在廣漢?還是要交一些朋友,心情好,也能讓身體更好!」醫生的這句話,觸動了小任。

換做在深圳,或者是河北老家,小任聽到這話,大概率都會不太高興。交朋友屬於私事,憑什麼讓一個醫生來提建議?但在廣漢,小任發現這個建議對自己來說還挺重要。以前為了項目彙報,下了地鐵,拎著筆記本電腦咬牙跑上二三百米,襯衫被汗浸透了。坐到客戶對面又被空調吹的連打幾個噴嚏,客戶的臉上露出不悅,就像這幾個噴嚏都是天大的錯誤一般。現在一個人住在這裡,沒有再為什麼趕過時間。

沒有了追逐,也好像沒了目標,整個人彷彿失去了規矩和鞭策。「就像這麼多年被人為的訓練出來的一匹馬,每天睜開眼就要拉上貨物,有一個目的地。現在忽然沒有貨物,也沒有目的地了,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此時醫生建議他交朋友,小任理解為可以讓自己重新找到時間的感念。比如和網友約著某個時間在哪裡見面,一起散步或者喝點東西。偶爾也讓自己趕一趕時間。

有一次,小任和一個聊了快一周的女生約著見個面。女生「忽然想起」似的,「你做什麼工作?」小任老實回答,「最近沒上班。」分開前,小任問要不要再約個時間見面,女生的回答是,「等以後的吧!」這是一個看似模糊、實則清晰的回答。

小任把定時去廣漢圖書館當作目標。背上包,穿乾淨的衣服,就像以前上班一樣。但不用趕地鐵,不用做彙報,不用看客戶臉色。圖書館裡都是退休的老人,小任坐在他們中間看書,忽然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自在」:不是無所事事,是有規律卻不壓抑;不是沒人管,是自己管自己。小任想,自己這也算是退休了吧?

作者請小任喝的夜市咖啡,他平時捨不得喝,於是拍了照片留念

給自己找到所謂的目標後,生活本身再次成為小任心中最重要的部分。小任在網上刷到好久以前的電視節目,其中有一幕是一隻鶴,受傷被人治好,要放回大自然的時候,鶴在地上徘徊走了好久,似乎有些畏懼自然。但花了好多時間,這隻鶴到底還是起飛了,在人們頭上盤旋幾次後,展翅飛走了。

小任盯著屏幕,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家養的動物,現在需要回歸到野生的世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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