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3 11 月

在中国,隐秘的“绝症”缠上年轻人

内卷,躺平,精神内耗,灵活就业……这里是系列栏目“当代青年生活实录”。大到就业婚恋,小到吃饭购物,21世纪新新青年的快乐与忧愁全在这里。

李娜又去医院了。这次是因为她发现左手大拇指靠近指甲的位置有一颗黑色的痣。其实也不太黑,灰灰的,很小,并不显眼。以前有这颗痣吗?李娜记不清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挂了个专家号,心里已经生出好几种可怕的想象。

简单面诊后,医生告诉李娜这颗痣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她仍然不放心,为了不留后患,李娜坚持要抽血、拍CT,还特地办了报告加急。等待结果的三四天里,她开始上网查资料、找医生,只想知道:“我这到底是不是黑色素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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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总担心自己得了大病”的状态,李娜经历了两年。两年中,她频繁挂号,奔波在医院大大小小的科室,不知道拍过多少CT,仅鼻镜检查就做过四次,还有无麻肠镜、胃镜、B超等等。当时她觉得,只有排除了一切身体问题,她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

后来李娜才知道,自己确实是得了病。这是疑病症(疾病焦虑障碍),一种并非装病,而是“无法相信自己没有病”的焦虑障碍。核心症状包括疑病观念、疑病恐惧和躯体症状。

你是否怀疑过自己的健康,并让这种担忧影响了正常生活?

这并非少数人的困扰,根据《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疑病症在普通成人中的年患病率约为1.3%至10%。

过去,疑病症在老年人身上表现更加明显。但近年来,随着年轻人越来越关心自己的健康,在社交平台上,与“疑病症”相关的发帖已经超过数万篇。在高压、高信息密度的都市生活中,它正成为一种新的“隐形流行病”。

《女心理师》剧照

《女心理师》剧照

01

检查不完的“病”

怀疑自己有病是种什么体验?

第一次出现疑病焦虑时,可可还在上大学。

当时她的姥爷因为带状疱疹住院,父母工作忙,正好放假的可可便承担起责任,每天去医院帮着给伤口涂药。去之前,妈妈叮嘱她:“带状疱疹会传染,你小心别碰到伤口了。”因此,可可涂药时也格外小心,拿着棉棒一点点涂,手避免触碰到姥爷的皮肤。

晚上入睡前,可可突然在身上摸到一个小疹子,像被蚊子叮了一个包,妈妈的告诫在她耳边萦绕,可可汗毛竖起:“这该不会是带状疱疹吧!”

她害怕地跑到卫生间照镜子,的确有一个小包。她开始干呕,整个人感到头晕目眩,双腿也完全没了力气,只能一点点从卫生间爬回了卧室。

拿到手机后,可可急不可耐地搜索带状疱疹是否传染和感染后的症状,最后发现“此病毒传染性低,需要密切接触带状疱疹破损的水疱才有可能被传染”,她这才安下心来。

大家习惯性在网络搜索疾病信息。《滚蛋吧肿瘤君》剧照

大家习惯性在网络搜索疾病信息。《滚蛋吧肿瘤君》剧照

但那只是短暂的心安。当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对健康的焦虑不断迁移和升级,充斥在可可的生活中。

先是颈椎不适,可可开始怀疑自己大脑里有斑块。而后在一次体检中,可可被查出乳腺增生,她开始格外关心自己的乳腺健康,每次经期前的疼痛都被她看作病变的前兆。她频繁地搜索乳腺癌相关的信息,看网友们如何判断是否得癌,再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不行。

后来,不只是经期前后,平日里她的乳腺也开始出现针扎般的刺痛,每一次都令她如临大敌。

此前,跟很多年轻人一样,可可排斥去医院。但后来,焦虑压过了恐惧,她急切地去医院求一个结果。医生告诉她,这种情况很正常,平常不要把情绪压在心里,慢慢就会好。

但可可想,万一呢?万一医生漏诊、仪器出错这种低概率事件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去年五月,焦虑愈发严重的可可几乎一休息就往医院跑。因为之前得过肾盂肾炎,她同时关注着自己尿液的情况,只要颜色、状态有一点不对,她就要去做检查。到最后,医生已经查无可查,无奈地对她说:“你真的没啥事。”

肾的问题还没解决,可可感觉尾巴骨又开始疼了。

她在网上看到一条帖子,“腿一直疼,可能是骨癌”。她赶忙去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没事儿,你好着呢。”但为什么会疼呢?可可不知道,医生也没有说。

同为医院常客的yaya很了解这种心情。“最大的焦虑在于不知道这些疼痛是怎么回事”。这意味着身体充满了不确定性,只有去医院反复求证自己的健康,才能换取短暂的安心。

《我们一起摇太阳》剧照

《我们一起摇太阳》剧照

今年30岁的yaya是一名自由摄影师,平常热爱运动,去年爬了泰山,自认为身体十分健康。就在爬完泰山没多久,她打羽毛球时感觉心脏突然快速跳了一拍,这让她警觉起来,“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去医院检查,医生分析,应该是她最近没休息好。

从那以后,yaya几乎体验了疑病焦虑带来的所有躯体化症状。

她成了医院急诊常客:心脏早搏,那心脏是不是有问题;突然喘不过气,她怀疑是肺的问题;手脚麻痹,可能是颈椎的问题;腿部抽筋,可能是腰椎的问题;手上有水泡,这会不会是什么疑难杂症……

“人的身体居然能有这么多问题!”yaya做了一次彻底的全身检查,包括心脏彩超,各项指数都是正常的。理论上说,她的身体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现如此多不适的地方。

yaya反复强调“安全感”。从小到大,生病找医生是一个很能给予她安全感的行为,但当她需要检查的项目越来越多,这种安全行为逐渐成为一种路径依赖。

她当下是相信医生的,但她也怀疑,上次的检查在这一次是否作数?就像“心电图也只是当时的30秒,能保证现在身体没有问题吗”?

她每次都会问医生,自己的检查结果能维持多久,但医生也有自己的专业和严谨,并不会给她满意的答案。

“医生的诊断是解药,但有效期很短。”yaya说。

02

当身体成为焦虑的战场

李娜的疑病焦虑始于一次寻常的逛街。

在试内衣时,她发现自己的内衣上有一个小血滴,警报拉响,她赶忙在网上搜索,“内衣上为什么会有血”,一行黑色字体映入眼帘,“极有可能是乳腺癌”。

当时她35岁,孩子刚上幼儿园,对未来的恐惧突如其来:孩子还这么小,我要是得了绝症怎么办?

在那之后,她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草木皆兵。

只要没有睡着,她90%的时间都在“想病”,没有心思工作,孩子的学习也管不了。只要发现身体症状,她就必须马上看医生做检查,晚上也开始失眠。

第一次检查乳腺时,她把情况告诉了家人,妈妈非常担心,陪她一起去了医院,丈夫也帮她预约了好几位专家。听到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后,家里人都放心了,除了李娜。

丈夫耐心劝慰:“别担心了,毛细血管破裂也会出血,不一定是肿瘤。”

但当李娜的焦虑持续升级,开始跟家人谈论流鼻血与鼻咽癌之间的联系、锁骨处的淋巴结会不会是淋巴癌、手指上的痣可能是黑色素瘤时,她清晰感觉到大家的不理解,甚至反感。在外人看来,这些念头根本没什么道理,因为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那是一种极度的孤独。李娜无法控制,无法解释,更加无法让别人理解她的担忧。她每周都要去好几次医院,后来哪怕做肠镜胃镜这样让人极度痛苦的检查,也习惯了不告诉家人。

李娜的不完全就诊记录。受访者供图

李娜的不完全就诊记录。受访者供图

英国作家卡罗琳·克兰普顿(Caroline Crampton)曾描述过自己与疑病症的斗争史,她经历了无数次临床检查,哪怕知道自己处于疑病状态,却依旧怀疑:我会死于无法确诊的疾病吗?

在她看来,人们对于疾病的理解,往往夹杂着科学与个人感知的矛盾。

后来,连80多岁的奶奶都看出了李娜的状态不佳,特意跑到家里来看她。李娜哭着跟奶奶说自己失眠,奶奶抱住了她,语重心长地说:“娜娜,你这样下去不行的,你会把脑子想坏掉的。”

因为经常请假,同事们也注意到李娜的异常。她们安慰她不要多想,但对当时的李娜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建议和安慰,她都听不进去,只能回以苦笑。

在很多人看来,疑病焦虑的产生通常是生活中有大事发生,比如亲人生病或离世,才会引发类似的情绪。但李娜工作顺利,家庭和睦,可以说正处于“人生中最为平静快乐的一段日子”,这也让她的焦虑更加显得“杞人忧天”。

根据国家卫健委印发的《精神障碍诊疗规范(2020年版)》,疑病障碍的发病机制目前尚不明确,生物学因素、心理社会因素、情绪障碍、人格特点、医源性诱因、躯体疾病均容易导致焦虑情绪的产生。

回想疑病的两年,李娜认为内衣上的血滴只是一个导火线。或许正是因为那时身边一切都很美好,她潜意识才害怕“物极必反”,将“生病”视为打破现有幸福的潜在危险。

发现自己有疑病焦虑后,yaya试图剖析这种情绪的根源。

她的原生家庭幸福,父母开明豁达,但焦虑仿佛一种天生的情绪,如影随形。读书时,每次考试前,她都会肚子疼。去医院检查只是普通的肠胃不适。后来她意识到,自己潜意识在逃避上学和考试,焦虑情绪很容易反映在她的身体上。

yaya反思过,自己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如果第二天有重要的工作,会希望自己一定能睡个好觉,保证最佳状态。但恰恰是这种对“最佳”的苛求让自己不太舒适。

yaya去济州岛旅行时也经历了一次惊恐发作。图源小红书@覃阿鸭

yaya去济州岛旅行时也经历了一次惊恐发作。图源小红书@覃阿鸭

“人能控制的东西太少了,我希望未来也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控制不了未来的工作、人际关系,起码未来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吧。”

yaya搜索了大量的医学知识,想要尽可能了解与疾病、焦虑相关的信息。诚然,这些知识舒缓了她的情绪,但层出不穷的躯体化症状依旧困扰着她。

03

在不确定中寻找安定

疑病症很难完全消失,采访进行到一半时,yaya直言,“其实我现在感觉头也是晕的,脚下有种踩着棉花的感觉”,这些是躯体化的症状之一。

根据《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疑病症被称为“疾病焦虑障碍”,核心是对患病的恐惧;焦虑躯体化则是“焦虑障碍”的表现形式,核心是焦虑情绪通过身体症状释放。两者虽有不同,但在现实生活中常常交织在一起。

一个人可能最初是典型的焦虑躯体化,但因为症状反复出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器质性病变,从而发展出疑病症。反之,因为长期处于对疾病的恐惧,持续的焦虑情绪也可能会引发真实的躯体症状,从而“证实”自己的怀疑,陷入恶性循环。

每个人性格不同、生活环境不同,对待疑病症的方式也有差异。但几位采访者都提到,想要减缓疑病焦虑,最重要的是建立新的“安全模式”。

记不清第几次在医生面前哭出来后,医生给了李娜一张名片,建议她去心理科看看。李娜才第一次知道“疑病症”这个词。但她当时深陷“一定要排除掉身体所有疾病”的执念,无暇顾及。后来,她在网上搜索,看到许多和她有相似经历的病友,才发现自己并不孤单,也终于有时间从焦虑中挣扎出来,仔细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李娜想,自己最恐惧的莫过于,哪怕医生的检查是正确的,但如果自己的症状还处于早期,等到以后恶化可能已经无法治疗了。那如果可以每个月去一次医院,是不是就能让身体处在可控范围内?

她给自己制定了“每月固定去医院1次”的规则,“即使这个月检查不出来,下个月一定也可以”。

这样一来,失控的、冲动的就医行为就变成了有计划的“安全措施”,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连续去过几次医院后,她也就懒得再去了。

李娜去了一家三甲医院心理门诊的神经心理科,医生简单询问她的状况后,安慰她不用过度担忧。虽然李娜觉得这些话语没太大有作用,但“配的药吃两三天后,症状的确有所缓解”。

李娜后来在心理门诊的就医记录。受访者供图

李娜后来在心理门诊的就医记录。受访者供图

李娜把自己的疑病经历发在社交平台上,给病友们分享让自己心安的方法。她还建了一个疑病症病友群,群里很快聚集了500多人,很多是年轻人,还有一些是青少年的父母,正陪伴孩子度过疑病焦虑。

有家长格外发愁,私信李娜,提到孩子的检查报告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孩子就是嚷嚷着不舒服。

在李娜看来,孩子们面临学业压力,如果父母不理解,他们又不像成年人可以自己去看病、寻求专业人士帮助,处境会更难一些。

在群里,李娜观察到很多患有疑病症的人从小缺乏安全感,比如自己,小时候父母一直争吵,她恐惧被抛弃,也恐惧自己结婚生子后的生活,这可能导致疑病的因素之一。

现在的李娜养成了画画的爱好。受访者供图

现在的李娜养成了画画的爱好。受访者供图

与李娜不同,可可和yaya刻意远离了互联网。

每当看到“乳腺”“骨癌”等疾病相关,可可会点击“不感兴趣”;她通过和朋友社交、旅行、遛狗等方式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回到具体的生活”。

她发现,“只要能百分百投入一段聊天30分钟,一天就有30分钟不会想病了”。

只要决定调整,有些转变就是一瞬间。今年八月,可可和伴侣去青岛旅游,走在小鱼山公园的台阶上,她重新确认了身体的机能,感觉自己不再恐惧,“我当时意识到,我的身体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yaya多次寻求心理咨询,在咨询师的建议下开始写“担忧日记”,用理性思维分析情绪,发现自己灾难化思维中的不合理部分。她会记录日期、引发焦虑的原因/症状、恐惧程度(1-10分)、最坏的结果、反驳灾难化思维的证据、下一步行动和反思。

比如她有一天在担忧日记中写:

症状:心脏早搏

最坏的结果:来不及救治;死掉也没有人知道;父母会伤心难过;治病要花费巨大的经济和时间成本……

反驳的证据:我最近已经做过心脏彩超和24小时holter(动态心电图),检查结果并没有问题;加上之前发生过很多次类似情况,去医院检查,也都是安全的……

yaya的担忧日记。图源小红书@覃阿鸭

yaya的担忧日记。图源小红书@覃阿鸭

yaya把身体看作一家“公司”。公司曾经是自动运营,“总经理”习惯性拉警报,“安保部门”快速反应,人就开始往医院跑。

现在,公司里多出了一个“董事长”,每当警报拉响,她就会出现,让总经理和安保部门停下来,“ok,我们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也求助过很多次,应该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先冷静下来”。

对疑病症的不同理解,让他们寻找不同的解决方案。

但不变的是,真正的健康不仅仅是体检单上的数据,更是与那个偶尔会“失灵”的身体和平共处,在充满不确定的人生中,找到内心的秩序与安宁。

接受采访的前一天,可可上厕所后又习惯性观察自己的尿液,看起来颜色红得不正常,她心骤然提了起来。如果放在两三个月前,她可能已经去医院挂号。

但这次,她想了一下:“哦,是因为我昨天吃了一个红心火龙果。”

为保护隐私,文中出现的名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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