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卷,躺平,精神內耗,靈活就業……這裡是系列欄目「當代青年生活實錄」。大到就業婚戀,小到吃飯購物,21世紀新新青年的快樂與憂愁全在這裡。
李娜又去醫院了。這次是因為她發現左手大拇指靠近指甲的位置有一顆黑色的痣。其實也不太黑,灰灰的,很小,並不顯眼。以前有這顆痣嗎?李娜記不清了。她心裡咯噔一下,連忙掛了個專家號,心裡已經生出好幾種可怕的想像。
簡單面診後,醫生告訴李娜這顆痣並沒有什麼問題。但她仍然不放心,為了不留後患,李娜堅持要抽血、拍CT,還特地辦了報告加急。等待結果的三四天里,她開始上網查資料、找醫生,只想知道:「我這到底是不是黑色素瘤?」
這種「總擔心自己得了大病」的狀態,李娜經歷了兩年。兩年中,她頻繁挂號,奔波在醫院大大小小的科室,不知道拍過多少CT,僅鼻鏡檢查就做過四次,還有無麻腸鏡、胃鏡、B超等等。當時她覺得,只有排除了一切身體問題,她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
後來李娜才知道,自己確實是得了病。這是疑病症(疾病焦慮障礙),一種並非裝病,而是「無法相信自己沒有病」的焦慮障礙。核心癥狀包括疑病觀念、疑病恐懼和軀體癥狀。
你是否懷疑過自己的健康,並讓這種擔憂影響了正常生活?
這並非少數人的困擾,根據《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SM-5),疑病症在普通成人中的年患病率約為1.3%至10%。
過去,疑病症在老年人身上表現更加明顯。但近年來,隨著年輕人越來越關心自己的健康,在社交平台上,與「疑病症」相關的發帖已經超過數萬篇。在高壓、高信息密度的都市生活中,它正成為一種新的「隱形流行病」。

《女心理師》劇照
01
檢查不完的「病」
懷疑自己有病是種什麼體驗?
第一次出現疑病焦慮時,可可還在上大學。
當時她的姥爺因為帶狀皰疹住院,父母工作忙,正好放假的可可便承擔起責任,每天去醫院幫著給傷口塗藥。去之前,媽媽叮囑她:「帶狀皰疹會傳染,你小心別碰到傷口了。」因此,可可塗藥時也格外小心,拿著棉棒一點點塗,手避免觸碰到姥爺的皮膚。
晚上入睡前,可可突然在身上摸到一個小疹子,像被蚊子叮了一個包,媽媽的告誡在她耳邊縈繞,可可汗毛豎起:「這該不會是帶狀皰疹吧!」
她害怕地跑到衛生間照鏡子,的確有一個小包。她開始乾嘔,整個人感到頭暈目眩,雙腿也完全沒了力氣,只能一點點從衛生間爬回了卧室。
拿到手機後,可可急不可耐地搜索帶狀皰疹是否傳染和感染後的癥狀,最後發現「此病毒傳染性低,需要密切接觸帶狀皰疹破損的水皰才有可能被傳染」,她這才安下心來。

大家習慣性在網路搜索疾病信息。《滾蛋吧腫瘤君》劇照
但那只是短暫的心安。當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倒下,對健康的焦慮不斷遷移和升級,充斥在可可的生活中。
先是頸椎不適,可可開始懷疑自己大腦里有斑塊。而後在一次體檢中,可可被查出乳腺增生,她開始格外關心自己的乳腺健康,每次經期前的疼痛都被她看作病變的前兆。她頻繁地搜索乳腺癌相關的信息,看網友們如何判斷是否得癌,再被自己的想像嚇到不行。
後來,不只是經期前後,平日里她的乳腺也開始出現針扎般的刺痛,每一次都令她如臨大敵。
此前,跟很多年輕人一樣,可可排斥去醫院。但後來,焦慮壓過了恐懼,她急切地去醫院求一個結果。醫生告訴她,這種情況很正常,平常不要把情緒壓在心裡,慢慢就會好。
但可可想,萬一呢?萬一醫生漏診、儀器出錯這種低概率事件就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去年五月,焦慮愈發嚴重的可可幾乎一休息就往醫院跑。因為之前得過腎盂腎炎,她同時關注著自己尿液的情況,只要顏色、狀態有一點不對,她就要去做檢查。到最後,醫生已經查無可查,無奈地對她說:「你真的沒啥事。」
腎的問題還沒解決,可可感覺尾巴骨又開始疼了。
她在網上看到一條帖子,「腿一直疼,可能是骨癌」。她趕忙去醫院拍了片子,醫生說:「沒事兒,你好著呢。」但為什麼會疼呢?可可不知道,醫生也沒有說。
同為醫院常客的yaya很了解這種心情。「最大的焦慮在於不知道這些疼痛是怎麼回事」。這意味著身體充滿了不確定性,只有去醫院反覆求證自己的健康,才能換取短暫的安心。

《我們一起搖太陽》劇照
今年30歲的yaya是一名自由攝影師,平常熱愛運動,去年爬了泰山,自認為身體十分健康。就在爬完泰山沒多久,她打羽毛球時感覺心臟突然快速跳了一拍,這讓她警覺起來,「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她去醫院檢查,醫生分析,應該是她最近沒休息好。
從那以後,yaya幾乎體驗了疑病焦慮帶來的所有軀體化癥狀。
她成了醫院急診常客:心臟早搏,那心臟是不是有問題;突然喘不過氣,她懷疑是肺的問題;手腳麻痹,可能是頸椎的問題;腿部抽筋,可能是腰椎的問題;手上有水泡,這會不會是什麼疑難雜症……
「人的身體居然能有這麼多問題!」yaya做了一次徹底的全身檢查,包括心臟彩超,各項指數都是正常的。理論上說,她的身體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出現如此多不適的地方。
yaya反覆強調「安全感」。從小到大,生病找醫生是一個很能給予她安全感的行為,但當她需要檢查的項目越來越多,這種安全行為逐漸成為一種路徑依賴。
她當下是相信醫生的,但她也懷疑,上次的檢查在這一次是否作數?就像「心電圖也只是當時的30秒,能保證現在身體沒有問題嗎」?
她每次都會問醫生,自己的檢查結果能維持多久,但醫生也有自己的專業和嚴謹,並不會給她滿意的答案。
「醫生的診斷是解藥,但有效期很短。」yaya說。
02
當身體成為焦慮的戰場
李娜的疑病焦慮始於一次尋常的逛街。
在試內衣時,她發現自己的內衣上有一個小血滴,警報拉響,她趕忙在網上搜索,「內衣上為什麼會有血」,一行黑色字體映入眼帘,「極有可能是乳腺癌」。
當時她35歲,孩子剛上幼兒園,對未來的恐懼突如其來:孩子還這麼小,我要是得了絕症怎麼辦?
在那之後,她開始了長達兩年的草木皆兵。
只要沒有睡著,她90%的時間都在「想病」,沒有心思工作,孩子的學習也管不了。只要發現身體癥狀,她就必須馬上看醫生做檢查,晚上也開始失眠。
第一次檢查乳腺時,她把情況告訴了家人,媽媽非常擔心,陪她一起去了醫院,丈夫也幫她預約了好幾位專家。聽到檢查結果沒有問題後,家裡人都放心了,除了李娜。
丈夫耐心勸慰:「別擔心了,毛細血管破裂也會出血,不一定是腫瘤。」
但當李娜的焦慮持續升級,開始跟家人談論流鼻血與鼻咽癌之間的聯繫、鎖骨處的淋巴結會不會是淋巴癌、手指上的痣可能是黑色素瘤時,她清晰感覺到大家的不理解,甚至反感。在外人看來,這些念頭根本沒什麼道理,因為檢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
那是一種極度的孤獨。李娜無法控制,無法解釋,更加無法讓別人理解她的擔憂。她每周都要去好幾次醫院,後來哪怕做腸鏡胃鏡這樣讓人極度痛苦的檢查,也習慣了不告訴家人。

李娜的不完全就診記錄。受訪者供圖
英國作家卡羅琳·克蘭普頓(Caroline Crampton)曾描述過自己與疑病症的鬥爭史,她經歷了無數次臨床檢查,哪怕知道自己處於疑病狀態,卻依舊懷疑:我會死於無法確診的疾病嗎?
在她看來,人們對於疾病的理解,往往夾雜著科學與個人感知的矛盾。
後來,連80多歲的奶奶都看出了李娜的狀態不佳,特意跑到家裡來看她。李娜哭著跟奶奶說自己失眠,奶奶抱住了她,語重心長地說:「娜娜,你這樣下去不行的,你會把腦子想壞掉的。」
因為經常請假,同事們也注意到李娜的異常。她們安慰她不要多想,但對當時的李娜而言,無論什麼樣的建議和安慰,她都聽不進去,只能回以苦笑。
在很多人看來,疑病焦慮的產生通常是生活中有大事發生,比如親人生病或離世,才會引發類似的情緒。但李娜工作順利,家庭和睦,可以說正處於「人生中最為平靜快樂的一段日子」,這也讓她的焦慮更加顯得「杞人憂天」。
根據國家衛健委印發的《精神障礙診療規範(2020年版)》,疑病障礙的發病機制目前尚不明確,生物學因素、心理社會因素、情緒障礙、人格特點、醫源性誘因、軀體疾病均容易導致焦慮情緒的產生。
回想疑病的兩年,李娜認為內衣上的血滴只是一個導火線。或許正是因為那時身邊一切都很美好,她潛意識才害怕「物極必反」,將「生病」視為打破現有幸福的潛在危險。
發現自己有疑病焦慮後,yaya試圖剖析這種情緒的根源。
她的原生家庭幸福,父母開明豁達,但焦慮彷彿一種天生的情緒,如影隨形。讀書時,每次考試前,她都會肚子疼。去醫院檢查只是普通的腸胃不適。後來她意識到,自己潛意識在逃避上學和考試,焦慮情緒很容易反映在她的身體上。
yaya反思過,自己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如果第二天有重要的工作,會希望自己一定能睡個好覺,保證最佳狀態。但恰恰是這種對「最佳」的苛求讓自己不太舒適。

yaya去濟州島旅行時也經歷了一次驚恐發作。圖源小紅書@覃阿鴨
「人能控制的東西太少了,我希望未來也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控制不了未來的工作、人際關係,起碼未來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吧。」
yaya搜索了大量的醫學知識,想要儘可能了解與疾病、焦慮相關的信息。誠然,這些知識舒緩了她的情緒,但層出不窮的軀體化癥狀依舊困擾著她。
03
在不確定中尋找安定
疑病症很難完全消失,採訪進行到一半時,yaya直言,「其實我現在感覺頭也是暈的,腳下有種踩著棉花的感覺」,這些是軀體化的癥狀之一。
根據《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疑病症被稱為「疾病焦慮障礙」,核心是對患病的恐懼;焦慮軀體化則是「焦慮障礙」的表現形式,核心是焦慮情緒通過身體癥狀釋放。兩者雖有不同,但在現實生活中常常交織在一起。
一個人可能最初是典型的焦慮軀體化,但因為癥狀反覆出現,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器質性病變,從而發展出疑病症。反之,因為長期處於對疾病的恐懼,持續的焦慮情緒也可能會引發真實的軀體癥狀,從而「證實」自己的懷疑,陷入惡性循環。
每個人性格不同、生活環境不同,對待疑病症的方式也有差異。但幾位採訪者都提到,想要減緩疑病焦慮,最重要的是建立新的「安全模式」。
記不清第幾次在醫生面前哭出來後,醫生給了李娜一張名片,建議她去心理科看看。李娜才第一次知道「疑病症」這個詞。但她當時深陷「一定要排除掉身體所有疾病」的執念,無暇顧及。後來,她在網上搜索,看到許多和她有相似經歷的病友,才發現自己並不孤單,也終於有時間從焦慮中掙扎出來,仔細想想自己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李娜想,自己最恐懼的莫過於,哪怕醫生的檢查是正確的,但如果自己的癥狀還處於早期,等到以後惡化可能已經無法治療了。那如果可以每個月去一次醫院,是不是就能讓身體處在可控範圍內?
她給自己制定了「每月固定去醫院1次」的規則,「即使這個月檢查不出來,下個月一定也可以」。
這樣一來,失控的、衝動的就醫行為就變成了有計劃的「安全措施」,她的心終於安定下來。連續去過幾次醫院後,她也就懶得再去了。
李娜去了一家三甲醫院心理門診的神經心理科,醫生簡單詢問她的狀況後,安慰她不用過度擔憂。雖然李娜覺得這些話語沒太大有作用,但「配的葯吃兩三天後,癥狀的確有所緩解」。

李娜後來在心理門診的就醫記錄。受訪者供圖
李娜把自己的疑病經歷發在社交平台上,給病友們分享讓自己心安的方法。她還建了一個疑病症病友群,群里很快聚集了500多人,很多是年輕人,還有一些是青少年的父母,正陪伴孩子度過疑病焦慮。
有家長格外發愁,私信李娜,提到孩子的檢查報告一點問題都沒有,但孩子就是嚷嚷著不舒服。
在李娜看來,孩子們面臨學業壓力,如果父母不理解,他們又不像成年人可以自己去看病、尋求專業人士幫助,處境會更難一些。
在群里,李娜觀察到很多患有疑病症的人從小缺乏安全感,比如自己,小時候父母一直爭吵,她恐懼被拋棄,也恐懼自己結婚生子後的生活,這可能導致疑病的因素之一。

現在的李娜養成了畫畫的愛好。受訪者供圖
與李娜不同,可可和yaya刻意遠離了互聯網。
每當看到「乳腺」「骨癌」等疾病相關,可可會點擊「不感興趣」;她通過和朋友社交、旅行、遛狗等方式轉移注意力,「讓自己回到具體的生活」。
她發現,「只要能百分百投入一段聊天30分鐘,一天就有30分鐘不會想病了」。
只要決定調整,有些轉變就是一瞬間。今年八月,可可和伴侶去青島旅遊,走在小魚山公園的台階上,她重新確認了身體的機能,感覺自己不再恐懼,「我當時意識到,我的身體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糟糕」。
yaya多次尋求心理諮詢,在諮詢師的建議下開始寫「擔憂日記」,用理性思維分析情緒,發現自己災難化思維中的不合理部分。她會記錄日期、引發焦慮的原因/癥狀、恐懼程度(1-10分)、最壞的結果、反駁災難化思維的證據、下一步行動和反思。
比如她有一天在擔憂日記中寫:
癥狀:心臟早搏
最壞的結果:來不及救治;死掉也沒有人知道;父母會傷心難過;治病要花費巨大的經濟和時間成本……
反駁的證據:我最近已經做過心臟彩超和24小時holter(動態心電圖),檢查結果並沒有問題;加上之前發生過很多次類似情況,去醫院檢查,也都是安全的……

yaya的擔憂日記。圖源小紅書@覃阿鴨
yaya把身體看作一家「公司」。公司曾經是自動運營,「總經理」習慣性拉警報,「安保部門」快速反應,人就開始往醫院跑。
現在,公司里多出了一個「董事長」,每當警報拉響,她就會出現,讓總經理和安保部門停下來,「ok,我們已經經歷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也求助過很多次,應該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讓我們先冷靜下來」。
對疑病症的不同理解,讓他們尋找不同的解決方案。
但不變的是,真正的健康不僅僅是體檢單上的數據,更是與那個偶爾會「失靈」的身體和平共處,在充滿不確定的人生中,找到內心的秩序與安寧。
接受採訪的前一天,可可上廁所後又習慣性觀察自己的尿液,看起來顏色紅得不正常,她心驟然提了起來。如果放在兩三個月前,她可能已經去醫院挂號。
但這次,她想了一下:「哦,是因為我昨天吃了一個紅心火龍果。」
為保護隱私,文中出現的名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