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日本學生支援機構(JASSO)統計,截至2024年5月1日,日本共有336,708名外國留學生(包括語言學校),比前一年增長了21%,超過了疫情前2019年的峰值,其中中國學生佔比最高,達到了36.7%。曾經偏好歐美留學的家長們,將目光轉向了日本,這條看似小眾的留學賽道,如今已經人滿為患。一些日本頂尖高校的課堂里,超過一半都是中國人。
「越來越擁擠了」
從一所211大學的日語系畢業五年後,文倩決定辭去北京的工作,去日本留學。當她開始搜集各類資料求助學長學姐時,才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早點申請修士——「去日本」這條留學賽道,比她畢業時已經擁擠了太多。
2018年本科畢業時,文倩順利找到了一家還不錯的公司,她便放棄了當時申請留學的想法。工作的前兩年還比較順利,但疫情發生後,文倩負責的許多與日本對接的項目都無法開展下去。到了2022年底,她的項目基本上名存實亡,每天上班的內容只是在「假裝忙碌」。文倩也嘗試過換工作,但工資待遇方面都不如人意,甚至不如自己現在的這份工作。迷茫之下,文倩當年想申請留學的想法逐漸重燃起來。

《安娜》劇照
她請教了一位比自己早一年畢業的學長,他當年只報了早稻田大學一所學校,也沒有上語言學校,「隨便寫了個研究計劃書,找學姐幫忙看了一下日語,就交上去了。」但文倩得到的信息並非如此。
不同於歐美國家,申請日本的修士(即國內的碩士),大部分需要參加相應的筆試和面試,即便部分項目免除了筆試,面試也需要在線下進行,只有少數大學可以通過線上面試。申請學校比較多時,靠旅遊簽證往返日本考試,大量材料的互相郵寄很不方便,部分學校還需要提交長期簽證的在留卡。因此除了選擇直接考試外,如今多數學生的選擇是報名日本當地的語言學校,或者申請修士的預科旁聽(在日本稱為「研究生階段」),主要目的是獲取一個在日本長期停留的留學簽證,最長可以申請兩年。在此期間,學生可以學習日語,同時準備參加考試或找工作。
據日本學生支援機構(JASSO)統計,2024年日本就讀語言學校的留學生達到了107,241人,創下自2011年開始此項調查以來的歷史最高。
日本的留學生數量也達到了歷史新高,截至2024年5月1日,日本共有336,708名外國留學生(包括語言學校),比前一年增長了21%,超過了疫情前2019年的峰值,其中中國學生佔比最高,達到36.7%。留學生數量的增加,帶來的是錄取難度的提升。以東京大學對外公布的報錄比為例,文倩發現,自己想要報考的學科報錄比,已經從疫情前的3比1變成了今年的接近5比1。而且每個學校對學生的偏好不同,東京大學更喜歡招旁聽的研究生,這也意味著需要花大量精力準備預科的筆試、面試和材料,還要頂著一年後考不上的風險。

《墊底辣妹》劇照
於是,即使擁有日語能力考試最高級N1級別的合格證書,文倩還是選擇了一家由中介推薦的語言學校,2023年10月正式來到東京。文倩報名的語言學校有對學歷背景的篩選,屬於質量較好的一類。她看到自己中介今年7月底就發朋友圈宣布,已經招滿了明年4月入學的名額。
文倩在這所語言學校度過了一年半的申請時間。班級里最多時有16人,除了三四個來自東南亞的同學外,其餘都是中國人,而且越到高階班,中國人的比例越高。文倩發現,東南亞的同學大多數是為了找工作來讀語言學校,而中國學生的目標幾乎都是為了考學。和身邊的同學聊天得知,儘管日本就業不太看重學歷水平,但大家還是希望拿更高的學歷,能給回國找工作留一條後路,這也是文倩自己的考慮。
來到語言學校後不久,文倩又被周圍的同學「卷」著報了「塾」。用文倩的話說,就是「中國人開給中國人的補習班」。她身邊認識的每個人都報了塾。文倩報的新聞學專業則被分到傳媒學領域,有針對筆試知識點的班課,也幫助修改研究計劃書和輔導面試的老師。
日本的碩士申請過程非常繁瑣,每個學校的材料都有不同的要求和格式。準備材料期間,文倩幾乎每天只睡五個小時,剩下的時間都在讀論文和改論文。每次面試前,她都要準備八千多字的稿件,三十多個問題模擬。在這樣的努力下,文倩第二年春天申請了三所學校,拿到了一個offer,直到秋天拿下早稻田大學的錄取,她才放下心來。

《龍櫻2》劇照
根據JASSO統計,早稻田大學也是日本接收留學生數量最多的大學,排名第二、三位的則是東京大學和立命館大學。入學後,文倩發現自己班裡的中國學生比例很誇張,16人里有10個是中國人,還有一個和她類似情況的「大齡留學生」,其他六個日本人里,有四個已經工作的「叔叔阿姨」,年紀比文倩都大很多,只有兩個年輕的日本應屆生。
日本大學的報考體系自成一派,以往更多是願意學習日語的學生的選擇,但現在也有更多人盯上了為數不多的英文項目。為了吸收全球頂尖人才,日本政府首先在三十多所頂尖大學推行全英文授課課程,早期稱法是G30或SGU項目(Super
Global University
超級全球大學)。現在的全英文授課項目已經不局限於早期的SGU,在更多大學都有開設,報考流程更接近歐美大學的申請模式,不再需要統一筆試,成為了一種更快捷的日本留學選擇。
周昊曾在國內一家較早參與SGU項目申請的工作室工作,已經從事了八年的申請業務,他注意到2022年後,也有更多人湧入後台向他諮詢SGU項目。周昊告訴本刊,相比日語項目,SGU項目的招生體量較少,「中國留學生搶奪的核心項目,招生總量也就在三五百人,可能和比英國一個學校招生總數都少。」SGU項目面向全球,但中國學生依然是申請大軍的主流,周昊估計,超過3/4都不算誇張。

《對不起青春》劇照
剛入行時,周昊幫不少「雙非」本科的學生申請進了不錯的學校,但近兩年來,幾乎都沒有「雙非」的學生來向他諮詢申請頭部校,「大家都被網上的信息嚇到,不敢申請了。」「2018年體感早稻田大學的一些項目錄取率接近50%,而現在可能只有20%到30%,慶應大學的部分項目錄取率已經到了個位數。」
頂尖大學的申請者更是卷出了新高度。「中國學生幾乎把所有能通過考試改變的維度都頂滿了,」周昊介紹,東京大學的某SGU項目對外公布的錄取率是15%左右,但中國申請人不少是清華北大的高績點學生,「他們的托福、GRE都是接近滿分的狀態,比美碩的很多頭部項目還要激烈。」
轉向
周昊曾經指導過一所中外合作辦學大學的學生申請日本項目,後來這位學生又給他介紹了更多這所學校的學生。他很驚訝,這所學校畢業的學生,最差也能申請合作的英國大學作為保底,但很多家庭已經把日本視作更有性價比、更安全的選擇。
孫悅是在讀研時決定從澳洲來到日本的。最初她考慮日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喜歡二次元和日本流行音樂,每年看演唱會每年就要來日本旅遊兩三趟。但真正決定生活在日本時,孫悅發現這裡可能比澳洲更適合她留下。
可是,澳洲移民已經不像十幾年前那麼簡單,以建築師行業為例,孫悅剛上學時,建築師既是聯邦的移民職業也是維多利亞州的移民職業,但到她畢業那一年,墨爾本所在的維州建築師已經飽和。那年畢業的建築系學生面臨的選擇就是回國,或者搬到比較偏遠的地方,努力通過加分留下。「這非常看運氣,今年昆士蘭宣布辦奧運會,才又招了一批建築師,我的很多同學才被從低谷撈上來。」孫悅說。

《過往人生》劇照
孫悅曾比較過兩國的移民政策,她認為拿到日本的永住資格相對更容易。日本的永住不限制行業,學歷、年齡、薪資都屬於積分項目,如果像孫悅一樣從比較好的大學畢業,應屆找到工作,拿到符合要求的薪資,一年就可以達到申請標準。
從經濟上看,這似乎也是更划算的選擇。孫悅在澳洲的本科大學每年學費要交15萬左右,而日本只需要60萬日元,大約3萬人民幣。隨著日元貶值,這個價格對中國學生更加友好,孫悅在澳洲和日本每月的住宿和生活費支出也差不多,都在一萬元人民幣左右。
但讓孫悅哭笑不得是,她發現自己的讀研實際上「降級了」。在剛申請時,這所學校和她本科的學校排名旗鼓相當,但在之後的幾年裡本科排名開始上升,碩士反而在下降,而這還是日本今年僅有的四所進入世界排名前100的大學。
不過這對於留日找工作的影響並不大,畢業後,孫悅認為自己找工作的體驗比國內和澳洲容易得多。「在澳洲沒有綠卡,找工作也很有壓力。」日本對專業要求並不嚴格,孫悅沒有找建築行業的工作,投了12家公司,大部分都進入了面試。

《繼承者們》劇照
孫悅的果斷讓她趕在了疫情開放的留學浪潮前,申請到了日本頂級的國立大學的英文授課項目。和孫悅同期入學的二十多個人里有十多個中國人。她後來聽說,現在國內考進來的幾乎都是985院校的學生。
她發現,和她做出相似選擇的留學生很多。她在網上結識許多這樣的朋友。有一次,她參加演唱會,旁邊坐著個中國女孩。女孩告訴她,說自己原本在國內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到美國讀研,但畢業發現工作太難找了,於是又輾轉來到了日本。
「上岸」之後
當許多人在不斷湧入日本的同時,有不少中國留學生已經想要逃離「圍城」,有人自嘲自己「能保持現在的精神狀態,已經很厲害了」。
葉知差不多和孫悅同時到日本留學,今年在東京大學讀博士三年級,還有一年即將畢業。她記得自己在高三時看了日劇《龍櫻》,劇里的「差生」們以東京大學為目標努力,給了她很大鼓舞,這讓葉知一直想去東京大學看一看。
葉知對特攝電影很感興趣,在來日本的第一年參加了很多展覽活動,但這些新鮮勁兒很快就過去了。在日本的第五個年頭,她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畢業後的去留問題。

《龍櫻》劇照
東京大學既是日本最頂尖的學府,也是留學生數量排名第二的學校。據葉知介紹,留學生主要集中在修士和博士階段,她所在的專業有一半博士都是中國人。但葉知導師的研究室一直滿員,在她之後幾乎就沒再接收過留學生,這讓她成為了專業里的一個另類——她是自己所在實驗室里唯一的留學生,也是少數的幾個女生。作為一個社交精力有限的理工科學生,身處日本人圈子的文化衝擊超出了她的想像。
一個直觀的問題來自語言。葉知是上海人,她覺得身邊東京大學的同學們,英語甚至不如自己高中同學。在準備去往日本時,葉知嚮導師提起過語言的擔憂,她擔心自己的日語不足以聽懂生物學的相關術語。導師當時告訴她,不必擔心,可以讓同學們講英語。但葉知現在已經認清了現實,這完全不可能,她最終還得靠自己學日語跟上同學們的進度。
「按理說,我早就應該適應了,但實際上並沒有。」不久前的一次論文分享會上,老師們要求用英語發言,葉知發現日本同學的日式英語雖然有嚴重的口音和語法錯誤,但互相都能聽懂。可輪到葉知時,她的語速稍微快一些,下面的同學們就跟不上,隨後開始互相用日語討論,問葉知是不是這回事。這次又輪到葉知聽不懂,不得不讓同學再用英語重新解釋。那天,台上的葉知非常尷尬和難堪,因為實驗室人多,每人的發言時間有限,葉知懷疑他們其實根本沒聽懂自己在講什麼。
和同學為數不多的交流,還讓葉知感受到對女性和外國人的不友好。她曾和一個日本師妹聊天,對方明確告訴她自己想在畢業後做家庭主婦,不想工作。她還經常聽到同學們說「小話」,聽說某個實驗室新來的女生佔了一半,「好恐怖」。即便表面態度客氣,葉知還會被日本同學隨口說的「我覺得你都跟日本人差不多了」的話刺到,感到非常不舒服,「他們可能以為是在誇我吧。」

《重啟人生》劇照
葉知和實驗室的其他人似乎是隔絕的,據她所知這也不稀奇。她隔壁實驗室里中國留學生佔到了一半,中國學生和日本學生的社交圈也幾乎是涇渭分明。兩個月前,葉知到瑞士參加學術會議,才久違地感受到了「活人感」。她才發現自己原來可以很快就和歐美的同學搭上話,聊一些生活瑣事,這在她和和日本同學相處中是很難做到的。
成年後融入一個國家的文化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文化背景是很多人在真正進入前很難具體想像的事情,但對於現實生活又無孔不入。」周昊說,日本社會的人際關係、相處方式,以及有些讓人透不過氣的隱形壓力,在一個外國人試圖成為其中一份子時,會變得格外強烈。
孫悅也曾在讀研時遭遇不愉快的導師和研究室氣氛,但也在一個就業指導的公益組織里,得到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日本學姐非常細心的幫助。沒有任何報酬,這些學長學姐晚上十點也抽出時間陪她練習面試,還幫她改了很多版文書。這讓她對曾經詬病的日本前後輩文化產生了改觀。
孫悅摸索出了適合自己的社交模式。她在與同事保持互不打擾的距離,但她其實很愛交朋友,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圈,大多是中國人和外國人,日本朋友很少,她也不強求。在澳洲的生活讓孫悅認為,所謂的「融入」是一個偽概念。相比日本,澳洲是一個更多元化的社會,但也有很多人一輩子只在自己狹小的社交圈裡生活。作為外來者,她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去刻意融入一個讓自己並不舒適的圈子。

《青春之旅》劇照
博士畢業的葉知找工作也並不順利。她的日本同學畢業後都非常均勻地分布在日本最大的兩家葯企,看起來一投一個準,這讓她錯估了找工作的難度。她和周圍認識的留學生投給這些頂尖葯企的簡歷,幾乎都是一輪游,連簡歷關都沒過。後來她看到了公示,一家公司第一批招的50個學生里,只有一個是外國人。葉知同時投了8家頂尖的製藥公司和醫藥諮詢公司,最後一個面試邀請也沒有收到。
日本大學畢業生就業率高達98%的神話並不完全適用於留學生。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2024年的報告,日本的國際學生在畢業後
5 年內留在日本的比例為
30-40%,這一比例高於包括瑞士、荷蘭、英國在內的許多歐洲國家,但低於加拿大和德國。葉知周圍留在日本工作的中國學生,大多降低了崗位預期,選擇腰部的製藥公司就業,其他則選擇了回國。
日本的收入也沒有達到許多人的期待。在日本找工作的應屆畢業生叫做「新卒」。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2024年度《工資結構基本統計調查》,日本大學畢業新卒的平均起薪約為28萬日元/月,平均年收入約在350萬日元左右(稅前),大約17萬人民幣。孫悅所在的外企屬於比較熱門的IT行業,與她同期入職的同事稅前年薪在600萬日元左右,稅後大約23萬人民幣。
葉知即便是以博士學位找到工作,年薪也在500萬日元左右,與葉知的預期相差甚遠。據她所知,她在國內博士畢業的學長在葯企工作,年薪也在30到50萬人民幣。日元貶值帶來的不只是學費的下降的利好,還有畢業後工資下降的現實問題。由於日元貶值,孫悅畢業後的工作收入也跟著縮水,而澳洲卻在漲薪。
疫情後,周昊接到了更多已經工作了兩三年,或四五年的「社會人」的諮詢。他們有很多人都在外人看來收入不錯的公司,工作也很體面,但他們急迫地想通過留學改變自己的疲於奔命的生活,甚至脫離原生家庭的掌控。每當遇到這樣的客戶,周昊一般都會建議對方先去日本旅遊體會:你真的了解日本的現狀嗎?了解在日本生活的感受嗎?

《異國日記》劇照
周昊今年有一個學生剛剛到日本入學。她從國內一所財經類211畢業,曾經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在目睹自己的朋友從事務所辭職考公,上岸後又陷入了新的存在焦慮後,她決定改變人生軌跡。她堅持認為,在日本工作,「不需要很多錢,但是有足夠的時間去享受獨立的人生」。
但來到日本「重啟人生」,不代表著年齡問題就隨之消失了。
文倩加了一些就業經驗群,其他人告訴她,不少企業默認的「新卒」,並不包括工作後重新讀書的文倩,她還需要找招收「中途」的工作,也就是轉職。但相比新卒,轉職類的工作崗位需求時間隨機,通常需要招聘後馬上入職。林舟比文倩早了兩年辭職來到日本,他在國內的工作經歷不適用於日本,花了將近兩年時間投了兩三百家公司,才最終確定了自己現在的工作。
周昊理解,許多人想要從高壓狀態下掙脫的衝動,常有人對他說,自己來到日本是想要「躺平」。「人們在沒去圍城前,都對彼岸有一些美好的想像,」周昊說,「但這條路上也會有很多難熬的時間,這些努力是無法逃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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