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2 11 月

少子化陰霾下:「卡」在體麵線上的臨聘教師

最近幾年,隨著出生率下降,教師群體中開始頻繁討論起「生源危機」。在一些地方,已經出現教師成批分流到其他單位,而與此同時,沒有編製的臨聘老師,受到的衝擊往往更大。

比如今年7月,一位江西老師在問政平台上投訴自己被無故解約,當地教體局的回復很直接:「因人口減少,小學人數銳減,各小學不再續聘非編教師。」

類似的政策已不新鮮。去年,江蘇如皋教育局發文,要求在「生源波動」的背景下,「讓有限的編製充分發揮作用」,其中明確提出,「不得再新聘代課教師」。

還有許多地方,沒有通知,但崗位的的確確消失了——許多臨聘老師臨近開學,才知道自己今年沒了工作,急忙開始投簡歷。一些人失去的不僅是薪水,還有教師身份帶來的體面。一個女孩至今沒敢告訴父母,自己已經去了養老院做社工,「怕他們接受不了」。

文丨王熙媛 周航

編輯丨王一然

少子化陰霾下:「卡」在體麵線上的臨聘教師

直到秋季學期開學前兩天,臨聘教師楊帆才後知後覺,自己失去了工作。那天,她同校任教的男友被拉進新建的年級教師群,她卻始終沒有等到邀請。

後知後覺的,還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去年,她帶的兩個班成績都名列前茅,學校還特地把「火箭班」交給她。年級主任當面誇獎她:「明年一定要把你留下來。」

但潮水來臨時,或許沒有人能例外。那天,楊帆去問年級主任,為什麼自己沒有進群,對方回復:「我把你的名字報上去了,校長篩掉了,說不缺人。」

楊帆所在的學校建校不過三年,她在建校第二年入職,她記得當時臨聘教師群里有一百多人;去年秋天只剩三十多個,直到上學期剩下不到十個;到今年夏天,人們互相打聽:「你被拉群了嗎?」答案都是「沒有」。

嚴格來說,這稱不上「清退」,而是不再續約。楊帆每年都要和學校重新簽約,只簽到六月。她覺得最「雞賊」之處是,七八月不發工資,學校卻照樣給她繳社保,「怕開學還得用你」。

臨聘老師,也是一般意義上的代課老師,合同大多為期一到三年。在過去四年,南京的音樂老師果果換了四所學校,她稱之為「流浪式任教」,「每年暑假都像抽盲盒,不知道下一站在哪。」

她簽的合同也很不一樣。有學校連合同都沒簽,每月打兩千多塊到她賬戶,才教了兩個月,就說來了編製老師,不需要她了;有的合同只簽到六月,這樣可以省下暑假的薪資。

果果最喜歡那所簽約一整年的學校。在那裡,她有績效、有獎金,有和編製教師一樣上公開課的機會,學校發生活用品、水果券、蛋糕券,也都有她一份,「真的給人一種錯覺,我會在這所學校干到退休」。

直到今年教師大會前夕,她接到通知,學校來了有編製的老師,不會再聘請她。而這個時間點,意味著她錯過老師招聘的高峰期,她氣得索性離開南京,回到了老家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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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群體,在制度上是被允許存在的。教育部2011年的文件規定:因教師進修、產假、病假或流動人口子女入學等導致臨時缺員,難以調劑的學校「可以臨時聘用教師」。

但現實往往比政策更複雜。財政吃緊等原因下,不少地方變得更依賴這支「臨時」隊伍。《中國教育統計年鑒》顯示,2019年全國臨聘教師達到37.83萬,比2011年多了近10萬。有學者調查發現,一些地方「有編不補」和大量僱傭臨聘老師同時存在。出生率下滑的背景下,一些地方也更「巧妙使用」臨聘教師——有學者指出,為避免將來超編,部分地區選擇「技術性預留」編製。換句話說,許多人在入校的那一刻起,就註定只是被暫時需要的那群人。

楊帆也明白自己失業的原因。她老家江蘇某縣,近幾年鄉鎮人口減少,其中四所初中被直接撤併。有編製的老師調到城區,去年還屬於她的崗位自然換人了。

同樣在今年暑假,江西女孩素素也結束了自己的教師生涯。原因是相似的:有編製的小學老師過剩,調入幼兒園,擠掉了她的位置。

初中畢業那年,素素就決定做一名幼師。她參加了當地定向培養項目,讀五年書,拿到大專文憑後回家鄉幼兒園。那是2019年,她大學畢業,通過縣教育局考試,成了一名「區聘老師」,和第三方人力資源公司簽約,為期三年。

她記得剛工作那年,鎮上的幼兒園老師還是沒幼師證的「臨時工」。她入職那年起,連續幾年招區聘老師,才逐漸補齊「兩教一保」——每班兩名幼師、一名保育員。全園三十多個老師,除了七八個有編製,其餘都是區聘。

這幾年,她眼看著學生一年比一年少。剛上班時,鎮上還有四所村級幼兒園,今年最後一家也關門了,學生都集中到中心幼兒園,人數仍不及當年。幼師群體里,最先被淘汰的是沒證的「臨時工」,今年終於輪到她們這批「區聘老師」。先是1月,四位老師合同到期被告知不續簽;7月,包括她在內的五人等來同樣的通知。

素素說,園長也很焦慮,說她們對幼兒園很重要,還曾和上級溝通,但是最後回復的消息是,「根本就沒有位置」。

「我們確實是幼兒園的主心骨,有當後勤主任、保教主任的,有當班主任的。」電話里,素素止不住嘆氣,「可上級領導不管這些,他只看人數。」

大家很快接受了解約的現實,「都知道工作反正沒有了,也沒有什麼挽回的地步了」。能爭取的只有賠償金。素素拿到了六個月工資,以補償她過去六年的付出。

楊帆則連賠償都沒敢爭取。男友還在學校,她怕給他惹麻煩。得知失業的那天,她一晚沒睡,只是默默刷社交平台、招聘網站和人才交流群,為自己尋找下一站。

這次向我們講述的臨聘老師都是女性,這並非偶然。有學者2019年在華北某縣調研鄉村臨聘老師情況,受調查的486位老師中,女性有479人,平均年齡34.3歲。

教師行業女性居多,臨聘老師更是如此。另有學者在2020年調研了12個省份36個縣的教師數據,在編老師中,女性佔比62.19%,而編外的臨聘教師中,這一比例抬高至84.47%。

說起為什麼做臨聘老師,楊帆、果果、素素的答案幾乎是彼此的複製粘貼,「父母覺得女生就應該做老師」「世俗眼光覺得,(老師)是一個對於女孩子體面好嫁人的工作」。

從一所重點大學畢業,楊帆也曾試圖走自己的路。她在南京一家傳媒公司做直播運營。下午兩點上班,深夜十二點下班。那份工作節奏快、壓力大,但薪資尚可:她作為新人,底薪有六千,算上合作主播提成有八千。

更吸引她的是這份工作的前景,公司旗下有很多百萬粉絲主播,負責人欣賞她,沒多久就把轉正提上日程。但她在縣城生活的父母,堅決不同意她「在外面瞎折騰」。她記得剛乾半個月,端午節回家,爸媽就說趕緊收拾回來。她回了南京,爸媽每天來一通電話,「一直要我回家」。

楊帆最後還是順從了。她回到家,聽從父母建議考公,但在80:1和120:1的報錄比現實中敗下陣來。後來,父母托親戚關係,把她介紹進縣城的初中做臨聘老師。

楊帆經常覺得,相比自己,父母更需要這份聽起來體面的工作。她成了父母口中「在某某學校當老師的人」。不過,「他們從來不會提臨聘這兩個字。」她說。

她基本月工資三千,比男友少近兩千。另外,她沒有公積金。但算上獎金、各種補貼,一個月平攤下來六七千收入,她其實也挺滿足。

為了保住這份工作,她比其他人更花心思教學:她發明積分制的「免抄卡」鼓勵學生舉手回答問題,還精挑細選了四個課代表,給吃給喝,讓他們幫忙監督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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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的努力也不僅僅為了維持這份脆弱的體面,她也在乎「作為老師的價值」。她常年貧血、低血壓,頭一年做班主任,累得好幾次差點暈倒在辦公室,學生成績沒那麼理想,她覺得很挫敗。第二年,為了「再次認可我自己」,她辭掉班主任,更專註教學,所帶的班級月考一直第一第二。這份成績讓她即使失去工作,「也沒有很失望傷心,因為至少也證明過自己。」

她有時也會羨慕男友的鬆弛感,有次對他說,「你(的班)哪怕考十次倒數第一,領導也不能把你辭了。我(的班)要是考兩次,領導就說這老師不行,明年不要了。」

家庭餐桌上,男友經常被拿來當作讓她考編的正面典型。但楊帆在家鄉根本沒法考。她學的是財會專業,而教育局招聘都要求師範類專業。只有少部分崗位不限專業,但要求碩士學歷,她也只有本科學歷。當年她也打算過考研,書都買好了。但和父母的一次長談改變了她的想法:家裡條件一般,弟弟還在讀初中,讀研需要學費和生活費,財務專業的費用還更貴。就這樣放棄了。

在體制里,編製永遠是條清晰的分界線。和在編老師相比,臨聘老師基本工資和五險一金有著顯著差距。福利也有差別,大到過節費,小到體檢,她們經常發現自己被忽視了。

在寧波某小學,音樂老師陳可欣享受到的公平待遇是能收到同樣的節假日禮品,但又沒公平到能參加年度體檢;教育局組織旅遊,編製老師能報3000元檔的,她只能報1500元檔的。

陳可欣也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失去工作,她選擇主動疏遠人群。開全體教職工大會,別的老師在一起有說有笑,她只低著頭玩手機。

就連考編,工作三年的她也已經「擺爛了」。她畢業於綜合性大學音樂師範專業,和專業的音樂學校有差距。而當地音樂老師的統考招錄比例大概是100:1,和更年輕的畢業生一起競爭,她已經不抱希望。

老師莫莫同樣討厭自己在學校的處境。每年都有人問她,「你報名了嗎?」「考上了沒?」在這裡,在編老師默認代課老師一直要考編,「默認你會一直考到35歲」。

莫莫很坦率,說這份工作是父母走關係安排的。在江蘇某座小城市,她覺得身邊臨聘老師有一些共同之處:家裡經濟尚可,家長看重學校的社交環境,「畢竟有的職業碰到的同事層次比較低。」

但真進到學校,她覺得這工作根本不像社會上說的那麼輕鬆。領導經常讓她做雜活,還安排無薪幫上課,「美名其曰鍛煉能力」。她覺得這也和臨聘老師身份有關:年輕、怕失去工作、普遍比較聽話,領導更願意使喚。

但她不一樣,「我覺得我拿2000多,沒有必要干一萬的活吧」。有次,領導找她做PPT,她以太忙為由拒絕了。之後領導把聊天記錄發給她父母告狀,「說我太懶,不懂得職場人情世故,連領導都敢拒絕。」

在學校,她也能感受到老教師們語言的不屑。有次他們討論學校活動,她湊過去,想一塊聽下,他們說,「這個跟你沒關係,這是體制內的事」。

這份傳說中好找對象的工作,卻讓她自己相親時沒有底氣。介紹完自己工作,總要補充,「我會繼續考試的」「我是個上進的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說「自己都感到臉紅」。

只待了一年,在經歷一個暑假的思考後,莫莫決定離開,開學前領導問要不要來上課,她說不去了。

莫莫說,她害怕像學校里那些30多歲的臨聘老師,結婚有了孩子,更陷入這泥潭中。「代課老師就是溫水煮青蛙,拖得越久,越難找工作」,她覺得所謂體面,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話語,「大部分當代課的人不可能就這麼甘心一直待下去,他們心裡肯定是很掙扎的,只不過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安慰自己吧。」

剛開始,父母埋怨她裸辭,但她找到現在這份薪資翻了幾倍的工作後,他們也不說什麼了。她覺得自己有了真正的「尊嚴」,再去相親,「很有底氣說出自己的工作」。

但幹了六年幼師,失去工作兩個月後,素素還是懷念著幼兒園的工作。下班走著就能回家,晚上還有時間打球,到了周末,能約朋友出去玩。她老家有景區,家裡開了民宿,忙的時候,還能幫幫忙。她覺得已經過上了想要的生活。

當地工作機會也很有限。最近,她看到縣裡其他鎮有私立幼兒園在招老師,月薪兩千多,她還猶豫要不要去面試。身邊朋友都不理解她,「說去廠里打工都能有五千塊」。

她自己想想也覺得好像不值當。她現在領著失業金,都有1500元,而且她也不知道那所幼兒園能維繫多久。

也許也是自己太追求安逸了,但她確實也不想跟著父母做民宿。那樣太累了,幾乎全年無休。何況她還有個弟弟,「民宿以後肯定是他的吧,因為女孩是要嫁人的」。

處處是圍城。當一些人離開,一些人被驅逐,還有許多人在擠破腦袋,求一份臨聘老師的工作。

在廣東一個地級市,這學期應聘時,陳曉玲看到一張面試簽到表上的競爭更激烈了:應聘者不乏教齡5年、8年,甚至10年以上的,有重點大學本科,也有研究生。

這個2001年出生的女孩,社交媒體簽名是長長的句子:「一直在努力的師範生,一直在奮鬥的師範生,一直在期待上岸的師範生」。

過去的三四年,陳曉玲已經考了十次編,她覺得臨聘教師的工作至少讓她不用脫產備考。為了更好地準備教師編的面試,她離開此前教學要求不高的原學校,去往區里更好的學校,希望藉此鍛煉面試能力。像追逐一趟末班車,她覺得考上了,也不用再擔心生源減少,「就算調崗了也還是會有你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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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行總是需要更多勇氣的。從南京換了四份臨聘老師工作後,回到廣州的果果走出了第一步,在一家公司做電商文員。收入比不上做老師,單休,但她想給簡歷增添點不一樣的內容。

「我想通過我的轉型告訴大家,你的人生除了當老師還可以干很多事情,不要被所謂的『體面』、世俗的眼光給束縛,趁年輕,趕緊逃離這份『夕陽產業』。」果果說。

但其實果果也很糾結,要不要再做迴音樂老師。她很懷念待在講台的日子,學生們也喜歡她,會圍著她,下課了和她打招呼。她最新的帖子記錄了自己工作的點滴,像是一篇對過去生活的訃文,「那種被需要、被信任的滿足感,誰懂啊!

失去工作後,楊帆第一時間也想再找一份臨聘老師工作,但時間太晚了,所有缺口都補上了。

她來到縣城裡最大的教培機構。面試時,負責人說:「我們這裡是正規機構,以教學為主」。但正式上班,她頭天就被告知,「老師們,今天我們的電話KPI是160個」。

事實上,只有周末安排了一節課,她其餘時間全在公司打電話招生,每個電話要填表、拍照,還被家長頻繁質問「你們哪來的電話號碼?」只幹了三天,工資都沒要她就跑了。

剛失業的時候,楊帆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離開縣城,去更大的城市。但感情讓她留了下來——在縣城,她說除了體制,最高薪的工作就是進廠或銷售。她覺得自己身體受不了12個小時不停在紡織廠拉布,再者,「我覺得自己還沒到需要去做體力活的地步。」

在求職網站看了一圈後,她決定到小區10分鐘路程外的一家養老院做社工。單休,每個月三千多,比她看的其他工作薪資低,但她看中這是個朝陽行業,沒準還能發展做自媒體。

養老院和原來的學校在一條街上,她很快感受到了尷尬。小區里認識的鄰居在養老院看到她,「你怎麼來這了?」「你不是做老師的嗎?」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都知道了她去了養老院。大家也不知道社工幹嘛的,她聽說自己在別人口中,變成養老院前台了,「雖然社工也沒什麼含金量」。

她心裡清楚,自己也沒有完全跨過內心的阻礙,「面子上確實有點掛不住」。有次在養老院,她碰到認識的快遞員,他們各自瞄了對方一眼,她幫對方叫完取件人後,立馬逃跑似地走開了。她擔心別人以為她之前說自己當老師的事情是在撒謊。

讓她困擾的還有,這件事要怎麼告訴父母。中秋節,她照例給父母送禮物,但自己沒敢去,讓男友代勞了。她沒讓男友吐露她現在的工作,「他們可能會很難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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