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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真實發生事件,以作者記述方式呈現。
陳科欠我一筆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眼下已是第五個年頭。每當臨近發薪日與他聯絡時,他總認為我是鋪墊著要債,敏感暴躁不已,為此還刪過微信。往往幾天後,他又主動發來消息,唉聲嘆氣,抱怨活著沒意義,問我:「如果我消失了會怎樣?」
我知道,他這又是陷入了新一輪的情緒抗爭。這位家族裡曾經「最長臉的優秀學子」、「別人家的孩子」,自甘墮落成親戚鄰里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自責、迷茫、焦慮等負面情緒如影隨形,像甩不掉的蒼蠅群,反覆侵擾著他的生活。他曾數次想要輕生,並不止一次地有過行動。

我和陳科相識於一次戶外徒步。2018年陽春三月,桃花盛開,一行七八人選了龍泉山的一條菜鳥級徒步路線,賞花談笑,累且歡樂。
陳科是和同事胖哥一道來的。胖哥開朗幽默,逗得同行女生哈哈大笑,陳科有些靦腆,清秀,個頭中等,覆額的頭髮如一截黑緞,架一副黑框眼鏡,舉手投足小心翼翼。後來得知,陳科剛失戀,來徒步是為了散心,他此前從未參與過這類活動,故拉上胖哥壯膽。彼此熟識之後,我帶來兩個女同事想給他們撮合撮合,最後都沒成。倒是我自己,一來二去和他倆混成了「老鐵」。
陳科老家在距省城大概三百公里的地級市城郊農村,但交通便捷,公交可直達家門口。2017年高鐵開通後,他回老家只需兩個小時。他有一個龐大的家族,共有叔伯、姑姑八人。大伯和三伯是家族能人,一個在單位當領導,有權,一個倚靠著岳父母家的資源做生意,有錢。最初三伯也在體制內,後來為了放開手腳,辭職下海,先後做過股票、地產。90年代城市擴張初期,三伯通過關係低價拿地,高價賣出,錢來得十分「泡和(不費力)」。
早年,陳科父親在老家跟人合夥做貨運生意,自己也當司機,家境在村裡算優渥。陳科高中時率先用上了電腦,穿幾百一身的衣服,一雙鞋抵同學一兩月的伙食費。我跟陳科是同一年上高中,對他口中那些美邦、森馬、特步等曾經的時髦牌子很熟悉。為著陳科讀書,他父親特意在校外租房,母親專門料理他的一日三餐。按照陳科父親本來的計劃,等兒子上了大學,他們也去城裡買套房,不跑車也能做點別的小生意,就不回農村住了。
變故發生在陳科高三那年,當時下了一周的雨,天剛放晴,他父親就去給縣城的超市送貨,途經一處急彎時,因路面沉陷,貨車發生側翻,滾下陡坡,摔進河裡。被人發現時,貨車已經七零八落,遍坡都是飲料瓶,人在駕駛室裡面目全非。陳科從學校趕回家時,父親已入了棺,母親沒讓他見父親的遺容。
「你知道車禍去世的人是什麼樣的?能想像嗎?」陳科跟我說起這段時,蹲在路邊,燃起一根煙,紅著眼朝向我,「我的隱痛,跟以前的女朋友都沒提過。」
陳科父親出事的那個急彎,此前出過好幾起事故,從路邊往下看,坡溝里還有往昔墜崖汽車的殘片。他父親生前常叮囑同行過這段路要留神,不料自己卻命喪於此。幾年後當地重新修公路,削去了崖壁,把急彎給拉成了寬闊的直路。十七八年過去了,父親的猝然離世依然是陳科難以釋懷的傷痛。那本他當初用來記錄心情的筆記本一直被小心保管著。他曾帶給我看過,卡通硬殼,略顯粗陋,裡面的紙張泛黃,邊頁上貼著劉亦菲的大頭貼,頗有年代感。在父親去世那一天,陳科記下:「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不久後即是高考,幸好陳科還算髮揮正常。他母親跟保險公司拉扯數月,在叔伯們的協助下,終於拿到了一筆賠償款。這筆錢支撐著母子倆此後的生活——陳科上大學用了一部分,幾年後買房又用掉了剩餘部分。
叔伯們體恤陳科喪父,對他多有照顧。讀大學那幾年,陳科自己也沒鬆懈,綳著一股勁,拿過兩次獎學金,「那時有目標,也想著要對得起我爸,就想奮勇爭先」。長輩們也喜愛奮進的孩子,逢年過節塞給他的紅包都比別的孩子的大。大伯說:「你只管好生學習,工作算我的。」三伯母更是豪言壯語:「我拿你當親兒子,我閨女有的東西,自然有你的一份。」
2011年,陳科從西北一所985高校地質類專業畢業,當時最佳就業方向是國土資源部門、地質勘查類單位等等。他想去北京,可母親在電話里哭訴,叔伯們也輪番勸:「你媽媽就你一個兒子,你也只剩她一個至親,還要忤逆她嗎?離那麼遠,你讓她咋辦?做人不能太自私……」
陳科妥協了。舍友們忙著找工作,他收拾行囊回了老家,被大伯安排進了如今的單位。他羨慕舍友們從此海闊任鳥飛;舍友也羨慕他「家裡有關係」,畢業就端「鐵飯碗」。
2012年,陳科想買房,三伯母說話算話,掏出四十多萬就給他墊上了缺口,讓他全款買下。面上,陳科說是借的,三伯母也沒否認,只說「啥時有了啥時還」,但大家都清楚,這錢陳科不太可能還得上的。
我心生疑惑:「親戚終歸是親戚,再有錢,也不可能一下子送你幾十萬吧?」
陳科回答:「三媽(伯母)沒兒子,歷來就疼我,她真的就跟我媽一樣。」
陳科買的房子離單位只有四公里,上下班騎共享單車就行,小區附近有所大學,一到傍晚幾條街熱鬧非凡。2018年前,陳科的爺爺奶奶生活尚能自理,他母親得空就從老家來省城,幫他打掃衛生、做飯,也盼著他儘快成家。
工作與專業南轅北轍,知識沒派上用場,陳科一直抱有遺憾。和他先後被塞進同一單位來的幾個堂兄弟姐妹,當年成績都差他一大截,如今殊途同歸,令他很是沒價值感。用他自己的話講,「早知不努力了,反正結局一樣」。但當領導的大伯不這麼想。在一幫侄子侄女中,大伯把陳科作為重點培養對象,「他級別高,是單位的大領導,但也不能一下子把我弄上去,需要在基層沉澱一下。按大伯當時的計劃,他會在退休前提我一把」。
計劃歸計劃,陳科對此不抱希望,也並不努力表現,每月拿著不高的薪酬得過且過。他不知曉外界工作蕪雜,對我那毫無保障又不咋體面的銷售工作艷羨不已,覺得我四處奔走,天天能遇著新鮮事,「我就想干這個,想一群人一起做事,有目標、帶勁,不像我們死水一潭,千年也泛不起浪花」。可我說「那你辭職,出來闖一番?」他又說「算了」,自己好賴穩定,「我倒想出去闖,但曉得沒那個能力,我媽那裡也不好交待」。
陳科日常工作的中心機房是單位的中樞系統,維持著整個單位的正常運轉,哪裡出了故障要立即恢復,類似於檢修工。月薪在3500到5500之間浮動,月均4500元,算上公積金、年底雙薪、年終獎等,年收入10到12萬元之間。工作不算辛苦,遇到故障時去處理,處理完就回工位打遊戲、追劇,辦公室配有長沙發,躺卧隨意。值晚班的大部分時間可以睡覺,偶爾會忙到下半夜。唯一的麻煩,是每日需要手動填表,寫幾行工作手記。私下,他們同事之間常偷偷換班,通過調休獲得更長的休假。創紀錄的一次,陳科幫好幾個同事接連上了72小時的班,雖然單位有宿舍和洗澡間,還是熬到人都「餿了」。之後,他得了7天假期,但哪兒也沒去,也不知道幹什麼,就窩家裡打了幾天遊戲。
胖哥也是陳科的同事,但屬於單位外聘的合同工,無編製,天天坐在窗口給人辦業務,順便推銷一種卡,一張提成5元,總收入不及陳科。他老家在省城周邊的農村,父母邊種地邊在縣裡打點零工。他花銷極小,吃住都在單位,陳科上夜班也住宿舍,一來二去,兩人混熟了,就成了好哥們。
「你們同事一般休息了會幹嘛?」我向他打聽。
「有家庭的照管家庭,耍朋友的耍朋友,也有人在外做事,畢竟這點工資不夠個啥。」
「你有想過再做點別的嗎?」
「想過,但不知道做啥,也沒有特別的動力。」
確實,陳科沒有經濟壓力,無房貸,無家可養,連衣服、洗護用品都是單位發,個人花銷也不多,生不出什麼奮鬥的動力。之後,陳科約我們幾個朋友去他家燙火鍋,我拉了個女同事,想著介紹給他,他卻覺得那女生個矮、說話粗鄙,連微信也不願加。他說他曾讀過多遍《紅樓夢》,是個「紅迷」,夢想將來要找志趣相投的女孩子。

沒多久,我換了工作,進入一家網約車公司擔任部門經理。公司新成立,招人、培訓、制定產品方案,忙得焦頭爛額,常常要到晚上九十點才下班,與陳科聯絡漸少。
幾個月後,陳科突然發來消息,要跟我借兩千塊錢,只用一天。我當時沒多想,隨即轉過去了。次日上午,他還了錢。此後,他幾乎每天找我臨時「挪挪」,甚至一天里資金往來好幾回,從微信到支付寶,幾百到幾千不等,好在每次都能及時還。
我隱隱感到奇怪——他生活穩定,為何頻頻需要錢?
再後來,他找我周轉的金額越來越大,還錢也不再及時了,總要拖上幾天,我心生警惕,問他,「說實話,你到底在幹嘛?」他說在玩一個「遊戲」,「可以賺錢的那種」。我一語戳破,「你該不是在耍賭吧?」他也索性不再隱瞞,說他自己很謹慎,不會失控,讓我放心。
那半個月的時間,陳科賺了三萬「外快」,給母親轉了兩萬,讓母親隨便花。他母親不懂其中門道,以為兒子出息了,高興地收下了。後面陳科又陸續給母親轉款,他母親也都樂呵呵接受,並不多問。
胖哥過生日,邀我一道去吃飯。桌上,大專學歷的胖哥對陳科極盡吹捧:「科哥學歷高,工作穩,又沒房貸,妥妥人生贏家啊!」陳科便說自己還沒對象,也在被催婚。胖哥便說:「你要想耍女朋友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我這才惱火,合同工,又掙不到錢,房子更是買不起,哪個女的能瞧上我?」陳科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微笑,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圈圈煙霧,神態里盈著幾分優越感。
吃罷,陳科要去買單,胖哥也並未客套,拍著陳科的馬屁任他結了賬——那陣子,陳科正春風得意,不把這點飯錢放在眼裡,覺得買單是挺有面兒的事。出了飯館,陳科又張羅著去唱K,幾人簇擁著他前往。我不便回家太晚,就沒去,陳科在路邊幫我攔了出租,並搶先付了錢。
次日,胖哥發來「八卦」:「知道不,陳科昨晚跟一陪酒妹好上了,兩人過夜了!」我當即發消息給陳科:「要找對象就好好找一個,別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他沒正面回我,遮掩著岔開了話題。
過後,陳科對我坦承,怕我訓斥他。他說雖然我比他小半歲,但有時太過嚴肅,倒像個當姐的,令他心虛。事實上,他也一直稱呼我為「姐」。
往後一段時間裡,陳科三天兩頭就呼朋喚友出去「嗨」,大排檔,夜啤酒,K歌。那個陪酒女也是在附近KTV里工作的,很快,胖哥又找我「八卦」:「糟了糟了,那女的纏住科哥了,他這是在自毀長城,勸勸他吧!」
陳科漫不經心地回復我的詢問:「不必在意,逢場作戲而已。」
自打陳科談起了戀愛,在微信上就成了潛水狀態,偶爾浮出水面,就是找我借錢。我彷彿成了他隨借隨還的提款機。後來和胖哥一聊,發現他也一樣,他被借的次數比我還頻繁、借出的錢還多。
我問胖哥:「會擔心陳科還不上嗎?」
胖哥表示不擔心:「還了上一筆,才借下一筆啊。」
再次見面,是陳科過生日,他女朋友去了外地,才有機會和我們重聚。他依舊出手闊綽,邀我們去商場吃海鮮自助,人均三百多。吃完,路過一家賣鋼筆的專櫃,我那時在練硬筆字,朝玻璃櫃瞅了兩眼,陳科立馬上前:「姐選一支,我送你!」我瞧了下價格,貴的好幾千,便宜的也得八九百,連連擺手。他拽住我:「買買買,我姐買支筆,難道我還送不起么?」推辭不過,我選了支最便宜的,他掃碼付了款。
出商場後,大伙兒分別離開,我多逗留了一會兒,準備和陳科聊幾句。
我問他近半年的情況,他回答「好得很」,說中途輸過,後面又贏回來了,「贏了差不多有十多個『W』」。我一驚,叮囑他見好就收。但他已完全聽不進去,並說掌握了其中規律,一天少則幾百,多則幾千上萬入賬。又說自己看中了一款奧迪,落地價四十萬左右,準備「把車錢耍起就撤」。
我把網上因賭博家破人亡的例子講給他聽,他一臉不屑:「哎呀,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你不管嘛,我自有分寸。」
「你以為你賺了,只不過是人家故意給了你大的誘餌,看你還有更大的價值,還不到收網的時候。」
「切,真以為我那麼傻,誰釣誰呢。」「上班算個狗屁,一個月苦兮兮掙的錢,還趕不上我一晚上的進賬。」……
他不僅僅是春風得意了,變得跋扈自恣,錢在他眼裡已不是具體的辛勞了,變成了數字。他的投注逐漸加碼,從最初的幾十幾百變成幾千上萬。他告訴我,有晚鏖戰,開始連輸了三萬多,到了凌晨全追了回來,還倒賺幾千,「刺激!真刺激!」
我還想勸他,他已不耐煩,見他走火入魔,我也就打車離開了。

2019年秋,陳科在我這的借款已累積至三萬多。一問胖哥,陳科已累積欠他十幾萬,是全部積蓄。
「惱火,借吧,他還不上,不借吧,他又認為我不夠哥們,說之前請吃請喝,關鍵時候不幫他……他收入比我高,我一月辛辛苦苦才掙三千多塊,我攢點錢容易嗎?這點錢在他眼裡不值一提。」
「那你怎麼辦?」
「他不是還有一套房子么,我怕啥?」
誰也不知道陳科到底輸了多少。先前打給他母親的錢,又被他悉數要回。除了身邊朋友,他也開始向親戚們開口,單位的幾個堂兄弟被借了個遍。
一天,我正開會,陳科瘋了似的打電話過來,一會兒就撥了十幾個。接通,他急吼吼地說:「姐,你若還認我這個弟弟,求你最後幫我一次,我急需二十萬,你幫我湊十萬行不?我得到內部消息,今晚翻盤,百分百回本,還能倒賺十幾萬,我給你付利息,一天一千!」
我氣憤地掛斷電話。他又打,持續打,我設了拒接,他就發來消息:「我他X已經看透你們了,狗屁姐,狗屁朋友,關鍵時候沒一個人靠得住!」
我沒理他。
傍晚,他又發消息說軟話:「姐,我錯了嘛,你大人有大量再幫我一回,今晚是我翻盤的絕佳機會,不能錯過啊!」他賭咒發誓,說過了今晚絕不再碰網彩,再碰就剁手,天打雷劈。他拍來自己的畢業證、身份證:「這些,你存著,你要實物我給你閃送過來,可以押在你那,我單位、家,你也全知道,不怕我跑路!退一萬步講,即便我賭輸了,我就算賣房也要把錢還給你們。」
「明知你在往火坑裡跳,我還助力,這不算幫凶么?」我回。
他怪我多慮:「一碼歸一碼,你只借給我錢,至於拿去幹啥是我的事,輸了又不怪你。」
最終,我轉給了他八萬。這錢是我那兩年上班攢下的外快——當時遇到公司無法消化的單子,可以跟外面的同行合作,做成私單,利潤全是自己的,偶爾一個月能有一兩萬的額外收入。我當時心懷僥倖,看陳科胸有成竹,也期待他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從此金盆洗手。
只是想法終歸太天真,既然人家在撒網,又豈能容許大魚逃脫呢——次日清晨,陳科彙報戰果:「昨晚翻盤了,倒贏了十多萬,但只能幹看著,提不了現。」他說,他的賬戶里現在有四十多萬,打客服電話,對方說需要補齊到六十萬,方可提現。
這和新聞里、電影中的橋段一模一樣——顯然,對方是在收網了。萬般無奈,陳科報了警,警察來做筆錄,但也束手無策。這類網彩伺服器多在境外,由境外犯罪團伙操控,資金跨境流動,極為複雜、隱蔽,無從稽查。他們通過國內代理層層發展用戶,但賭資不在代理手上,就算抓到人也無濟於事。而且,陳科參與網路博彩,本身就屬於非法活動,賭資不受法律保護,即便遭遇資金鎖定,也無法通過訴訟等途徑來追償。
末了,陳科被警察教育了一頓,「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那他從派出所出來,陳科才跟我說了他「入坑」的事:最初,他在交友軟體上無意點開了一個群,然後就有「附近的人」加他,向他推薦網彩,見他興趣不大,那人就慫恿,「先從兩塊錢玩起嘛,就當鬥地主」。陳科便抱著殺時間的心態試了試,幾個回合下來贏了二三十,買了包好煙。此後他一發不可收拾,請代理線下吃飯喝酒,尊稱人家為「大哥」。「大哥」便時常為他指點迷津,成了他眼中的財神——等警察二次調查時,陳科才得知「大哥」落了網,同樣是受害者,同樣血本無歸,還得面臨牢獄之災,此乃後話。
我問陳科那個APP來自哪兒?他說沒注意,「下就下了,誰管它哪兒的呢」。我又問他怎麼會越陷越深?畢竟,他文弱書生一枚,也挺守規矩,很難把他跟賭徒捆在一起。
「閑得慌唄,工作吧無聊,女朋友吧又沒有,沒啥精神寄託,就想找點樂子刺激一下。」
「大把時間,你就沒想過要讀讀書,提升下自己?」
「讀書?得了吧,從畢業就沒讀過一本完整的書了,再說,讀了有啥用?還不是這個鳥樣子!」
……
有段時間,陳科曾很衝動地要離職,被堂哥一通勸:「你這班差不多上一休一,想干點啥幹不成,還非要辭職去弄?」又問他:「你到底想做啥?」陳科答不上來,他不想在單位待,急切地想走出舒適區,但又不知道出去了能做什麼。問及他的愛好,沒有,也不想從零開始做回他曾執著的地質類行業,覺得起步太晚。

一夜之間,陳科背上了五十多萬的外債,他只能東挪西借,過上了拆東牆補西牆的日子。他網賭欠債的消息,在單位里、親友間、大學同學群很快人盡皆知,但凡打過交道的,都成了他借錢的對象。多數人都拒絕了他,我和胖哥的錢,也被拖欠著。
胖哥作為大債主,搬離單位宿舍,住進陳科家中,陳科讓出了主卧,搬到次卧居住。有次,他喊我過去拿單位發的大米,一進門,我就看到牆角堆著泡麵桶,客廳茶几上滾著喝空的易拉罐,地板上到處是黑黑的鞋印——胖哥除了上班就是跑網約車,陳科除了上班就是打遊戲。
「你咋還睡到次卧去了呢?」我問他。
「嗐!這不欠人家錢嘛,讓他住舒適點兒!」
陳科的爺爺奶奶那時在老家已經卧床了,兄弟姐妹們便出錢每月湊出兩千元「工資」,讓陳科的母親照顧,他母親沒空再來省城了,所以即便聽說了兒子的變故,但也不知曉具體情況。債務纏身,走投無路,陳科便避著母親,計劃賣房。他找中介把房子掛到網上,時不時有人上門看房。胖哥就等著陳科賣房還錢,拿到錢再搬回單位宿舍。
可幾輪議價後,陳科打電話給我:「唉,高估了房價,價賣不上去。」
我問,快要成交了嗎?他又說,不想賣,家裡的櫥櫃、牆壁,全是自己參與裝修的,住了快十年,「突然要賣,心裡怪難受」。
但最終,陳科還是割捨了房子。上午簽合同,下午錢到賬,他迅速還清所有欠款,包括我和胖哥的。
「無債一身輕。」他發消息感慨,「你不知道我這段時間怎麼過來的,被催債催得想跳樓。」
我問賣房的事他母親知曉嗎?他說知道,自從他陸續問母親討回孝敬錢時,母親就起了疑心。堂哥見他把他母親忽悠得團團轉,看不下去,就打電話給他母親告知了一切。賣房前夕,他母親悲慟不已,但也別無它法。
後來有一次吃冷鍋魚時,陳科那個堂哥也在。他講,陳科的母親非常疼愛這個獨子,小時候家裡的孩子都干農活,只有陳科啥都不用做,飯來張口,且吃穿用度賽過周圍同齡人,「你們看他,太陽都沒咋曬過,白白嫩嫩,根本不像農村娃」。雖被家裡寵溺,但陳科也爭氣,獎狀貼滿了牆,讓父母頗為自豪。所以,即便這次陳科欠下巨額賭債讓母親雖失望,但他母親也還是生怕兒子吃虧,數落一番後,就將錢一次次打了過來。
有次,陳科當著大伙兒的面點開了他母親發來的語音,他母親拖著長聲嘮叨:「想不通,我想不通,人人都在生兒養女,為啥偏偏我生養的兒子是個敗家子?我心寒呀……」
陳科笑嘻嘻地回復母親:「敗家子就不是你兒子了?你還不照樣疼我。」轉頭又對我們說:「我媽這人啊,一會兒想得通,一會兒想不通,像個小娃!」
胖哥在旁感慨:「有這樣的媽是你的造化,我要擱這樣,早被我媽打殘廢了。」
胖哥又為陳科規劃未來:「你工資雖不高,好在旱澇保收,剩餘的錢還是可以買套房的,無非小一點、偏一點。又或者,等找了對象,兩人一塊兒供一套房子,日子還是過得去。可以說,依舊強過很多人。」
我點頭,認同胖哥的分析。陳科卻不以為然,唉聲嘆氣:「完了,完了,這輩子都爬不起來了。」
原來,他賣房一周後,當初贊助他買房的三伯母聽說了這事後大發雷霆,一通恨鐵不成鋼的訓斥後,勒令他還回當初借的四十多萬買房錢。
「喔豁!看吧,這筆錢本來是不用還的,都怪我不爭氣。」他自嘲,「搞鎚子喲!這回真他X完犢子了!」
胖哥依舊開導他,拿自己舉例:「你還是比我強嘛,至少工作還在,而我還是個臨時工……」

陳科的房子交接給買家後,胖哥又搬回單位宿舍,下班後繼續跑網約車,一心撲在掙錢上。陳科在單位附近租了個單間,除了上班,就窩在出租屋打遊戲,打膩了就騎車去河邊閑逛,跟釣魚的大爺嘮嗑。嘮著嘮著,他自己也買了漁具,常常干坐一下午,一條也釣不上來。
陳科又打電話讓我去拉單位發的福利,我按照他給的地址找過去,是個安置小區,距他原來的小區只有幾百米。小區的樓房老舊,外牆瓷磚剝落,垃圾桶滿溢也沒人管,蚊蟲亂飛。我站在單元門口打電話給陳科,他正打遊戲:「自己上來嘛,六樓,我這局還沒完。」
出了電梯,是光線昏暗的長廊,像學生時代的宿舍樓。我按房號一間間數過去,敲了兩下門,陳科「哐當」一聲開了門。房間不算小,只是窗戶被晾的衣物遮擋了光線,白天也要開燈。瓷磚地面板結著黑垢,床上的被子捲成一團,像狗窩。冰箱上也糊著厚厚的黃垢,讓人望而生畏。電視開不了,壞的。廚房裡所有物品都像裹了層包漿,水槽里扔著不知哪天的碗筷,邊緣已長出黴菌,散發著酸臭味。整個屋裡唯一一抹亮色,就是堆在廚房門口的單位剛發的五常大米和庫爾勒香梨,還有一大箱肥皂。
「就這環境,你怎麼生活?」我問他。
「能活下去就行。」他蜷縮回床上繼續打遊戲,手指翻飛。電腦桌被他拉到跟前,屏幕巨大,鍵盤縫裡落滿煙灰,地上的玻璃罐里泡著黃澄澄的煙頭。他說,上個租客前腳剛走,他就搬了進來,當時就這麼臟,房東減免了兩百租金,喊他找個保潔,他不想花那個錢,也懶得自己動手收拾,將就住了。
一局遊戲結束,他起身去給我倒水,才發現飲水機空了,趕緊打電話叫水:「上次那個不好喝,給我送貴點的吧!」
「你看似窘迫,倒還挺挑的呢。抽煙也是,太便宜的不抽,還得一天一包。」
「抽煙你別說我,不然活著更沒意思了。」說完,他又點上一根,張口嘆氣。我注意到他的牙齒也因常年大量吸煙變得焦黃。飄窗上扔著一堆女性衣物,花花綠綠地耷拉著,他說是之前那個陪酒女的,準備扔掉,但對方說馬上就回來了,要來拿。
我讓他把米留著,自己煮點飯吃,他說懶得動手,讓我全拿走。末了,又從床底下抽出一捆條紋毛巾塞給我:「單位老發這些土得掉渣的東西,還不如發點錢實在。」
他抱著東西送我下樓,我掏出手機打了車,回頭已不見他蹤影。

還清欠款後,陳科還是會陸陸續續找我借錢,幾十、一百、兩百地借,甚至掃個共享單車也沒錢,要找我整十塊,每月累積幾百到一千的欠款不等,發了工資再一次性還,下月再借,再還,循環往複。
我納悶,問他:「工資還不夠你花?」他回:「本來是夠的,這不增加了一筆房租嘛!」
只有胖哥向我道出實情:「陳科又重新開始賭了!怎麼可能完全戒掉?他習慣了掙快錢,怎麼會甘心拿這點工資。」他堅決不再借錢給陳科,也囑咐我不要再借:「他早前還有房子,現在啥都沒了,再借就是有去無回……改不了了,他這輩子完了。」
後來我忙於工作,沒再同陳科聯繫。一天,我驀地想起,他好像幾周沒動靜了,發微信過去,卻開啟了好友申請驗證。我莫名其妙,問胖哥,他回我:「那陪酒女回來了,兩人住一起的,大概是人家把你刪了,你看別處有沒有留言嘛。」我打開支付寶,果然有陳科給我的留言:「那婆娘吃飛醋,把通訊錄的異性全刪了,你借我的錢我記得,過陣子就給你。」
之後兩三個月時間,陳科再沒聯繫我,也沒還錢。
「科哥這輩子真完犢子了。」一天下午,胖哥發來消息,看樣子是要說大事——原來,那陪酒女欠了一身債,走投無路,跑回來找陳科幫著想辦法,「那也是個賭兒姐,一邊當『三陪』一邊搞賭」。陳科的堂哥知曉後,嚴肅地批評弟弟,說那陪酒女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要趕緊斬斷聯繫。
我問胖哥陳科作何回答?他發語音冷笑:「呵呵,他就是傻子!白痴!說不忍心看那女的被追債,別人不懂那種絕望,他經歷過,特別懂,所以想要幫那女的。」
陳科賣房的錢,還了別人的外債和三伯母的錢之後,還剩下一筆,留在了母親那裡,他母親辦了定期,非必要不動。這次,陳科騙母親說談了一個女朋友,是做正經生意的,需要錢周轉生意。他母親本就盼望兒子戀愛結婚,這一聽,喜出望外,沒多想就去銀行辦了手續,把定期存款轉了一部分過來。
「這樣一來,那筆賣房錢豈不是所剩無幾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
「還剩個毛線!兩人共同賭博,早把那點錢耗光了,現在還倒欠了幾十萬呢。」
「他媽也願意轉錢給他?」
「想方設法忽悠唄,他媽又心疼他,把自己工資都貼了過來。」
胖哥說,陳科再次深陷網彩,連上班也沉浸其中。有次上夜班,他那個女朋友接連發語音過來:「再給一千,老娘不服氣!」「又沒了,打兩千過來。」「又輸球了,再來一千翻本!」……而陳科呢,也想著,「她都這樣玩,我不玩白不玩」……不到一小時,胖哥就在單位宿舍里見證著兩萬多塊消失殆盡——錢不像錢,像遊戲中的貪吃蛇,身體散成無數顆粒,再被其它蛇快速吞噬,不留痕迹。
短短一個多月,這兩人就像比賽著誰能輸更多似的,把僅剩的資金輸得精光,又重新過上借貸的日子。陳科社保、公積金均在穩定繳納,是銀行的優質客戶,他找了中介幫忙辦貸款,貸出了他無法承擔的數額。我略懂這行,知道風控做審核時要權衡客戶的債務與收入的覆蓋率,刨除負債、生活成本,看客戶的收入還剩多少空間,再決定批多少款,陳科能成功借出還款遠超他月收入的大筆信貸,顯然是業務員為了多拿提成,找了旁門左道。

2021年初夏,陳科加回我的微信,發來的第一條消息就是:「活不下去了,想死。」沒聊幾句,他就說要給我打電話——他的蘋果機拿去抵債了,兩百塊的二手機卡頓不已。
為了不再給他增加話費負擔,我主動撥了過去。不出所料,銀行貸款早已被他輸了個精光,小貸、網貸、私人借款,甚至高利貸,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多少,也不敢算,每天想的是哪裡還能弄出錢來。
未賣房時,陳科重視徵信,不敢輕易觸碰網貸,眼下網貸早已被他點了個遍,每天幾十通催債電話,「手機都打爆了」。
我問他女朋友呢?他說:「那個瓜婆娘又跑了。」
那個陪酒女來自德陽下面一個縣城,98年的,初中輟學後混跡在各個酒吧、夜場。她有幾個微信號,手機從不給陳科看。他倆同居的那段日子裡,她時常半夜衣著暴露地出門去,回來後手機里就會有進賬。陳科當然知道這錢怎麼來的,跟她吵架,不讓她再出去,那女孩就耍無賴,激動時拿刀自殘。陳科放不下「救風塵」的自戀感,無奈,只得隨她去。
當然,賣身賺來的快錢也被陪酒女投入網路賭博,輸個精光。
即便如此,陳科還想過兩人結婚,「反正都是爛人,一起過算了,也省得去禍害別人」。他自覺人生沉到谷底,索性破罐子破摔,想著房子沒了,結個婚也不賴,至少抓住了一頭,沒準還能讓母親抱上孫子,也算遂了她的心愿。至於孩子誰養,怎麼養,沒有考慮過。
陳科去縣城見女孩父母,准岳父這些年被叛逆的女兒傷透了心,得知陳科的學歷和工作單位後,握住他的手說,我女兒能找到你這樣的男朋友,是她的福氣。陳科說自己尚未買房,女方母親說,家裡以前的老房子空著,裝修一下,也可以當個家,陳科從單位回去,也就一個多小時。
「她父母對我特別滿意,巴不得我馬上娶他們女兒。」陳科對我說。
我問他,以前不是說要找個「有書香氣」的嗎?
他搖搖頭:「不提了。」
「那後來又咋散了?」
他說,陪酒女始終不能從良,都談婚論嫁了,手機里還存著無數客戶,也不去找正經工作。陳科跟她講道理,她表面答應,可待陳科一出門上班,就又出去鬼混。陳科提了分手,她站到十幾樓窗邊作勢要往下跳,陳科怕她真跳,只能妥協。兩人吵架時,陪酒女情緒激動,常拿小刀在陳科臉上、手臂上亂劃。
胖哥看不下去,勸陳科:「你已經輸了那麼多錢,就不要再雪上加霜,搞一樁不幸的婚姻,與其娶這種貨色,還不如單身。」但等陳科真打消了結婚的念頭,那陪酒女又像狗皮膏藥似的粘著他,一提分手就尋死覓活。
好在陳科終於等來轉機——不知陪酒女的什麼朋友打來電話,她去了廣州,兩人這才從物理上分開了。
陪酒女走後,陳科被債務逼得寢食難安,越想越氣——明明是兩人共同欠的錢,如今陪酒女倒是拍拍屁股走了,債務全落在他一人頭上。他不服氣,找同事借了路費,憑著記憶再次找到女方老家,人家父母卻翻臉不認人了。陳科想爭辯幾句,那女孩的母親就「砰」地關上了房門。陳科不甘心,隔著門問:「能給個路費嗎?」裡面回答:「沒有,誰欠錢找誰要!」
一通電話結束,我還在唏噓中,就又收到陳科找我借錢的消息:「明天要還一筆高利貸,你懂的,還不上死路一條,搞不好工作都保不住。」
其實我有想把他拉黑的衝動,不想讓這種負能量來影響自己。可他不停發消息哀求,把手腕上的疤痕拍給我看,說不止一次想割腕:「這輩子總能還得上,最多五年,求你信我!」
雖然陳科鬼迷心竅,狂妄又懦弱,但打心底里來說,我並不認為他十惡不赦,不想把他歸為賭徒。最終,我在能力範圍內轉了十萬過去,安慰自己:就當存了個定期吧,在自己手上沒準很快也花完了。
陳科收錢後鄭重承諾,他每年至少還我兩萬,預計五年還清。
有天上著班,同事間在傳一個可怖的視頻,說一個男的在小區剖腹,把腸子往外扯,在手上挽了一圈又一圈,地點正在陳科居住的區域。我隱隱感到不安,忙發消息給他,十幾分鐘未回應,撥電話,他慵懶接起:「哎呀,昨晚值了夜班,在補瞌睡。」

一段時間後,我做東,邀了胖哥、陳科一起去老地方吃冷鍋魚。
胖哥按照自己的人生規劃,已經談了女朋友,一塊兒來了。他還在以前的崗位,但疫情衝擊,業務縮水,幾個同事先後被裁,他也連拿了幾個月底薪,正準備換工作。他的目標清晰:買房、結婚,老家父母也會幫扶一部分。工作雖不如意,但胖哥眉飛色舞,對未來滿懷憧憬,打算落實好新工作就去看房。
陳科的工作雖穩當,但福利發得沒以前頻繁了,年終獎也變少了,工資最低時一個月只有三千出頭,他無時無刻不在發愁。這次,他對胖哥露出了實打實的羨慕,他倆境遇倒了個個:一個孜孜不倦地追求想要的未來,生活也朝他希望的方向發展;另一個,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深陷在自掘的泥沼里。
陳科兩年前的優越感蕩然無存,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撈起袖子讓我們看,白皙的胳膊上處處是疤痕:「這就是那瓜婆娘弄的,談個戀愛,談得老子一身是傷,短袖都沒法穿了。」他又拉開衣領,脖子、肩胛骨,到處都是傷疤,有的是指甲蓋大小的燙傷,有的是幾厘米長的劃痕。胖哥見怪不怪——有天夜裡,兩人大打出手,陳科的膀子被陪酒女砍了一菜刀,鮮血直流,還是胖哥開車送他去醫院縫的針。
陳科說,之前考慮結婚,是因為陪酒女懷孕了,想給她一個交代。胖哥馬上接話:「你就斷定那是你的?」我白了胖哥一眼,陳科瞧見,笑著接話:「哎呀無所謂,人家胖哥說得對,後來想想,多半不是我的,害得老子差點『喜當爹』。」
陳科說,那時他真想著把孩子生下來,不料五十幾天時,陪酒女就流產了,去醫院的費用全是他掏的:「也算是老天眷顧,要真生下來,那我還真陷在泥潭裡了。」
這次,胖哥不再給陳科規劃未來了,只拍著他肩膀安慰:「慢慢來,還年輕。」轉頭又悄聲對我說:「他這處境,沒個十年八年爬不出來。」

自打賣房以來,陳科再沒回過老家過年,別人是生怕春節期間值班排到自己身上,他是主動要求春節值班。他母親平時在家照顧他爺爺奶奶,春節那幾天叔伯妯娌能來照顧,她就坐車來省城和兒子團聚。陳科在二手平台買了個摺疊床,平時塞在床下,母親來了,便讓母親睡大床,自己睡摺疊床。
陳母把微薄的收入都補貼給了兒子,平時也是山窮水盡,有時連來省城的路費也沒有,需要陳科給她打過去。老家人情世故多,不時有人辦酒請客,陳母就會提前預告,要準備三百、五百,下個月要隨份子。
不上班時,陳科吃得最多的是速凍餃子,十幾塊一大袋,一袋能吃幾天。偶爾換口味,買點青菜下麵條。團聚時,他母親自擀麵皮包餃子,韭菜餡兒、香菇餡兒,陳科拍照向我炫耀:「這才是真正的餃子啊!」
待母親離開後,他又想不通:「我就是廢物一個,爛命一條!活著有啥意思?不如死了!」「如果真的可以賣腎,賣器官,我都想去賣!」「希望哪個富婆看上我就好了。」……
每當這時,我只能隔著屏幕開導他:「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動輒死啊活的,不就是幾十萬外債么?說上天,也就七八年還完,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2022年,陳科的奶奶去世了,幾個堂兄弟相約回老家。陳科不願搭乘他們的便車,寧願自己買票。即便不問,大伙兒也都清楚他的狀況,只是他自個兒臉上掛不住。親戚村鄰來弔唁,陳科盡量避著人,他在老家已聲名狼藉,他形容自己那兩三天里像只耗子一樣在屋裡梭來梭去,不敢朝任何人臉上看,怕目光接觸,回了單位才算鬆了口氣。
周圍的異樣眼光倒可逃避,但各路催債電話卻逃避不了,他們順著陳科貸款時留下的地址,一撥又一撥地找到他單位和出租屋。這些催債的威脅陳科:「不還錢?那就找你領導,看你飯碗能端到幾時?」陳科光腳不怕穿鞋的,也不客氣地回應:「儘管去找,真丟了工作,干別的我也不會,自己都要遭餓死,你們的錢更沒指望了。」
我建議他,把所有的債務理順,看每個月需要還哪些,好好規劃一下,不要搞得一團亂麻。他回我:「理了有啥用?理得再順,還是沒錢還。」
有天,他發微信問我:「被銀行起訴了,收到了開庭通知,不去的話,有什麼影響?」我說不清楚,但肯定對你不利,最好人還是去吧。過後再問他,他說沒去,後來又收到幾次傳喚,他都沒去。銀行申請了強制執行,他的銀行卡、支付寶、微信賬戶一律被凍結,每月的工資除了留給他的少量生活費,其餘全被劃扣走了。
賬戶無法正常使用,處處受限,連買包煙、理個髮都只能用現金,共享單車也無法騎了。沒辦法,他央求同事,用同事的身份信息申請了一個微信小號。即便如此落魄,我回老家看望住院的外公時,他還給我發來一個紅包,附言:「一點心意,給老人買水果。」後來他又將醫保卡交給我:「我暫時沒錢還你,這裡面有幾千塊,你需要給家人買葯啥的,儘管刷,不必抵賬。」我接受了,但每刷一筆,我都折了賬,並發賬單給他看。
他還想出辦法套取公積金。他的公積金賬戶有十幾萬,但不符合提取條件。中介幫忙把他包裝成一個按揭房客戶,但需要承擔法律風險。陳科答應了,之後提取成功,支付了中介六萬多服務費,剩下的錢,幫他解了部分燃眉之急。
有天,單位倉庫來了一批裝卸工,陳科跟他們聊天,得知工資日結,他也加入了進去,想掙錢還房租——他幾乎每月都拖欠房租,好在房東是個年輕人,沒跟他太計較。可他幹了半天便全身疼痛,無法堅持,掙來的錢拿去買了膏藥,貼了兩周才緩解。
後來實在沒辦法,他還是咬著牙去幹了幾次裝卸工。有回結了工錢,他發來紅包說請我喝奶茶,我不忍收。他發語音,一本正經地說:「老嚴,我曉得欠你太多,你我雖認識得晚,但你是我為數不多的真朋友,別說這點紅包,我但凡有錢,再多我都願意。」
2023年,陳科分三次共計還了我一千元,比起總欠款十萬,聊勝於無。期間,他曾興緻勃勃地告訴我,自己和高中同學正在籌備一個項目,單位工作先干著,等一切向好再抽身出來。他寄了很大希望在這份還未正式啟動的事業中:「不久的將來,我的生活、心態,將會發生徹底轉變,我將會成為一個全新的陳科……」他激情洋溢,我也為他高興。
後來我問進展,他說項目已夭折,生活又回到原點。
2024年,他的銀行卡再次被凍結,這一整年,他一分錢也沒還我。我當時和朋友合夥做汽車用品生意,需要租鋪面、進貨,等著用錢,氣急敗壞地催過他幾次,一時衝動說了些難聽的話。他也生氣,兩次刪了我微信,沒過一會兒又加回來,說:「老嚴,你別把我逼進死胡同嘛,我只有活著,你的錢才有指望啊!」我又心軟,將狠話咽了回去:「不急,不急,我好歹還有依靠,你這連飯都吃不上了……」
我想他的三伯母,問他是否去求助過?他講,有一回,他實在走投無路,想到三伯母之前那麼疼他,打算豁出臉上門撞撞運氣,但他說明來意後,三伯母就說他堂姐已將那筆錢拿去做生意了,目前也倒不開。陳科知道這是借口,這事也不能強求。三伯母也不似早年那麼熱情,只像接待一般親戚,客氣地留他吃晚飯。陳科待了一會兒,如坐針氈,借口逃離了。
現在,在單位里,陳科有兩個要好的「老哥哥」,都比他大十多歲,他每月都要從兩人那裡周轉幾百。其中一位老哥發了工資就去找小姐,每月要找好幾個,妻子渾然不知,他還當成談資在單位吹牛。
「所以,別看外面如何,其實內部就是個草台班子,啥人都有。」他無奈苦笑,「我還說人家呢,自己也半斤八兩。」

即便淪落至此,陳科的母親還是為兒子婚事著急,四處託人為陳科介紹對象。
去年,有人介紹了一位老家縣城的教師,對方家境優渥,父母均在體制內,妥妥的「縣城婆羅門」。陳科去跟女方見面,兩人坐外面喝茶,聊不到一起去,便跟我微信聊起天來。他偷偷拍來現場視頻,視頻中,女方衣著隨意,素顏,身材微胖,同樣扭頭在玩手機,看上去比陳科要大幾歲。陳科自己也不遑多讓,腿蹺到桌架子上,坐姿像個大爺,手指間夾著煙,吞雲吐霧。
「你說,要我如何接受?」他打字問我,「既沒有共同語言,形象也不好,顯老,我還是喜歡好看一點的啊!」
我問陳科,女方是否知曉他的經歷?是否介意?他說對方都知道,不介意,感覺他「還可以」,如果他主動一點,十有八九能成。不過,他又強調:「沒感覺,主動不起來。」
我說,你倆工作倒也般配,感情可以慢慢培養,不妨現實一點,先把婚姻大事解決了,說不定連你這幾十萬外債未來的岳父岳母也一舉幫你搞定,人生又可重新步入正軌——說這話時,我確實夾著私心,希望他靠結婚翻了身,能趕快把錢給我還了。
「就算我是『祥子』,我還不願娶個『虎妞』呢!」他憤憤道。
雖然內心抗拒,他依舊按母親的叮囑,「多和人家待會兒」,又跟女孩一起去爬了山。此後,各歸各位,誰也不聯繫誰。幾個月後,女孩發來信息,直接問他怎麼想的,他說算了,距離遠,一個在省城,一個在老家縣城。
後來,他自己在網上認識了一個離異的女生,兩人沿著河邊跑過幾次步,也不了了之:「這個女娃,倒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我這窮鬼樣子,就不要耽誤人家了。」
「早知道,我就該和第一個在一起,要是和她在一起了,也不至於走這麼多彎路。」他發出感慨。
剛畢業進單位那會兒,大伯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子,是老朋友的女兒,據說家世挺好。女孩對陳科也中意,陳科去女孩家裡,大伯的老友首次見他,就直接談及婚事。但陳科卻覺得門不當戶不對,結婚就等同於當贅婿,沒有地位,左右為難。當時他正暗戀單位一個普通女同事,決定先找心儀的女孩表白,「要被拒絕了,再考慮那個」。不料他一表白,暗戀的對象就答應了,他果斷放棄了大伯老友家的千金。大伯對此很失望,恨鐵不成鋼地數落過他多次。
那個表白成功的女孩和陳科差不多的出身,也來自農村。可二十多歲的陳科那時不後悔放棄「入贅豪門」的機會,選擇了遵從內心。只可惜,這段戀情只持續了大半年就宣告結束,他說,那女孩太過強勢,脾氣暴躁,他受不了。分手後,陳科不是沒想過挽回,去到前女友出租屋,見屋內赫然擺著一束鮮花,便憤然離開了。
兩年後,聽同事說前女友結婚了,陳科五味雜陳。回過頭來,被他放棄的那位千金也已經有了對象,他就這樣兩頭錯過。又過了兩三年,他再次跟一個姑娘不咸不淡談了一年多,還是分了手——分手不久後,就認識了我。
「我一直在錯過,總把握不住機會。」他總結自己的幾段感情,後知後覺地權衡,「如果我跟第一個在一起,就算沒多少感情,至少日子好過,說不定早就上了一個台階了。」
隨著大伯退居二線,陳科就此失去依傍,在單位再難更進一步。倒是早前那位教訓過他的堂哥,已經成了單位里的「小陳總」。而胖哥,小孩都上幼兒園了,他結婚時就離開了原單位,沒通知我和陳科,也不知道他找了一份什麼樣的新工作。

那次讓陳科回老家不成功地相親後,他母親許是逐漸想通了,自己開始找樂,跳起了廣場舞,迷上了直播。老太太兩三天就要跟兒子聊一次視頻,笑容也多了起來。她有些胖,一米六的身高,一百五十多斤,一笑臉上的肉就皺起,眼睛也眯縫著。陳科讓母親減肥,說腰腿疼痛就是因為太胖,腿承受的壓力太大。母親反駁,她堅持不了運動,也管不住嘴,喜歡吃些小零食。
去年冬天,陳科的爺爺也離世了,他母親也就「失業」了。陳科破天荒地回老家過了一次年。他說,已經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了,「無所謂了,又少不了一塊肉」。
陳科的房東打算賣掉安置房,剛好母親要來省城,陳科就重新找了個附近的兩室一廳,房租增加了好幾百,加物業水電,月租接近兩千塊。住下後,陳科帶母親上了兩趟醫院,醫保卡刷空了,母親的腿疼沒能得到緩解,暫時也沒有多餘的錢繼續看。他母親想去餐館找個活兒干,補貼家用,陳科勸她算了:「你腿這個樣子,就好好待著吧!」
到今年,陳科的銀行欠款已差不多還清,銀行卡也恢復正常了,外面的債七七八八加起來還有二十幾萬,算是「勝利在望」。他陸續還了我幾百塊,我這邊生意稍有起色,資金不再那麼緊張,也就不打算再催他。
今年國慶收假後,我提出去探望他母親,他回復:「別來,我媽哪見得你這樣的,一打聽你,再把我一對照,還不徒增傷悲?」
我沒聽他的,買了些水果前往,想著若不便,把東西一給,我就不上樓了。到了小區外,打電話過去,不料一同出來的是母子倆。「我媽要下來買點菜。」陳科說。他母親和視頻中的一樣,體型較胖,腿腳也不太靈活,一步一拐。她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髮根處露出一截白髮,滿臉堆笑,拉住我:「他說他認了個姐,對他好哩……」
菜攤上,陳科母拎起一隻老母雞打量,吩咐老闆:「要不完恁多,一半就好。」然後又彎腰去揀芋頭。「我媽這是要給你做芋兒雞呢!」陳科在一旁嘻笑。他母親又挑了幾把蔬菜,結賬時,我搶先付了款,害得陳科又被母親責怪了一通。
陳科新租的房子還在原來的安置小區,只是要往裡拐上一折。五樓的二居室,大概六十多平,客廳雖小,但乾淨整潔,舊瓷磚地板被擦得鋥亮。屋外,有金黃的銀杏葉伸到小陽台上。彼此早已過了午飯點,他母親還是扎進廚房,「先把雞燉上」。
我進去廚房幫忙,她壓低聲音問我:「陳科欠你多少錢?」
我故作驚訝:「啊,他不欠我錢,之前確實借了點,早就還了。」
「那你曉得他外頭還欠好多不?他不給我說實話。」
「應該沒多少了,聽說他好像快還清了。」
「哎呀,你真是!朋友來了就不要東問西問,你煩不煩嘛?」陳科還是聽到了,朝炒房嚷起來。
他母親也沒好氣回應:「嫌煩,就不要做下這丟人的事……」
矛盾一觸即發,只是礙於我這個外人在此,都很快又平復了。而後,陳科母親又湊到我耳邊,問我身邊有無女孩子,給陳科介紹一個:「離異的也行,人好就成。」隨後又抱怨:「管球他的,打一輩子光棍算了。」
走時,我塞給陳科母親兩百塊錢,她打架似的要還我,一瘸一拐地追來電梯口。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自己母親的影子,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只快速按下電梯門。
晚上陳科去單位值夜班,發消息來說,我走後,他們母子倆又爆發了一場戰爭:「她天天都在翻舊賬,念叨房子啊、債啊……我能怎麼辦?我掙不到大錢,單位就這個破樣子,我也只有這個本事!再說,當初是誰非要喊我進來?現在又嫌我掙不到錢,再這樣下去,我和她都要成為精神病,哦不,我早就抑鬱了,再逼我就活不成了……要不是挂念她孤苦無依,我早一了百了……」
他憤慨地敘敘不停,我試圖岔開話題,問起他的兼職情況——他在單位另攬了一項活,也是維修,每月可掙幾百塊。
「繼續在做嘛,我現在遊戲打得少了,就想著多掙點錢,這還不是為了讓我媽過得好一點……她怎麼就不能理解我呢?」他把話題又扯回到原點。
他告訴我,剛接到房東電話——和上個房東一樣,這個房東也準備賣房,讓他年底搬走:「剛住熱,又要搬家……沒房子真特么被動,被人趕來趕去的,關關難過關關過啊!」
離過年還有三四個月,找房的事他決定緩一緩,眼下的打算是等下月工資到賬,帶母親上醫院去瞧瞧腿。
(文中人物為化名)


編輯 / 吳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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