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7 11 月

跨國婚介,收割中國男人

湖南東部的一個村莊院落里,一場「選角」正在進行。

十幾名緬甸女孩沉默地坐在角落,有人低頭,有人眼神警惕。她們的年齡看上去跨度不小,由於語言不通,只能藉助翻譯軟體與旁人簡單交流。

38歲的江西人陳江穿行其中,像是在挑選一件貴重的商品。

「看中了就能簽協議,付錢之後直接帶走。」中介王稟信誓旦旦。

最終,陳江選中了23歲、代號「yin yin」的女孩,並支付了18.8萬元現金。作為乙方,他在一份《婚姻介紹協議》上籤了字。協議有效期一年,其中明確規定:甲方向乙方保證女孩真心自願嫁予乙方,若女孩非真心實意、存在欺騙行為或擅自出走,經核實後,甲方需全額退還所有彩禮;待乙方與女孩生育子女後,甲方將協助辦理孩子落戶及雙方結婚登記手續。簽約日期為當天,2025年2月15日。

王稟作為甲方簽下名字,並拍著胸脯作了保證,「跑了,我全權負責。」

彼時的陳江,以為自己買下了後半生的安穩。然而,這份重金買來的安穩僅維持了數月——在經歷了兩次退換後,他帶回的第三位新娘,最終失蹤了。

在他的視線之外,一張龐大而隱秘的跨國「婚介」產業鏈,正從陝西、河南,延伸到湖南、江西,從寮國、緬甸蔓延至柬埔寨。它精準地圍獵那些在婚戀市場上被擠壓、被淘汰,乃至被家庭逼到絕境的男性。

中介或許是其中唯一的贏家。

中介或許是其中唯一的贏家。

在這條隱秘的產業鏈上,陳江們是最終的付款方。那些短暫成為他們「妻子」的異國女性,則是被反覆利用的、有保質期的「商品」——我們曾試圖尋訪這些在整個鏈條中失語的外籍女性,但最終未能成行。而打拐志願者上官正義提供的大量線索,則幫助我們進一步還原了這條產業鏈的運作全貌。

這樁交易的唯一贏家,或許是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精準收割雙方困境的中介。

「商品中轉倉」

對買家而言,這場交易的售後體驗是毀滅性的。

陳江帶回家的「妻子」,那個在協議上被稱為yin yin的女孩會說中文。陳江說,她到家後,很快便開始要求各種高消費,比如買配置最高的蘋果手機,還總無緣無故辱罵自己。他找王稟,要求更換一個女孩,可換來的這個女孩幾乎不做任何家務。直到換到第三個,情況才有所好轉——女孩很勤快,陳江一度以為找到了合適的人。

然而,9月20日,她突然失蹤了。

今年2月8日,湖南人老李為有聽力障礙的兒子,支付了同樣的18.8萬元,購入了同一批次的「商品」——也是從王稟手上。老李至今記得去王稟家院子里挑選新娘時,那裡瀰漫著柴火燃燒的味道。一群外籍女孩,低著頭,圍在火堆旁烤火。

同樣的流程走下來,老李為兒子帶回一名緬甸女子。

這筆交易起初看起來物有所值。老李說,「兒媳」表現得十分乖巧,會主動洗碗、做家務,還跟著兒子去工廠打工。她會簡單的中文,能熟練叫出「爸爸」「媽媽」「老公」。 一家人滿心歡喜,婚紗照拍好了,正張羅著辦酒席的事。

9月5日,「兒媳」突然不見了。

她走得沒有任何徵兆。臨出門前,和「丈夫」說去買點兒東西,馬上回來,但遲遲沒有歸來。老李四處打聽,終於通過「兒媳」的朋友聯繫上了她。視頻那頭,女孩哭得傷心,說是想回老李家,但他們(中介)不讓她回,還扣下了她的錢。老李提出去接她,對方又始終不肯透露自己的具體位置。

「我兒子是真心喜歡她。那女孩跑了之後,他整天待在房間里,不說話也不吃飯。」老李嘆息著。當初支付的18.8萬,是他和兒子在廠里打工十幾年攢下的。

老李說,「兒媳」消失後,自己到相關部門求助過。得到的答覆是,「找婚介解決,我們沒辦法,這屬於民事糾紛」。可在老李看來,「這明明是詐騙啊」。他找到律師諮詢,對方的說法是,「這份協議本身就是違法的,因為涉及偷渡人員,想要立案非常困難。」

一份外籍「婚姻介紹協議」

一份外籍「婚姻介紹協議」

上官正義最近正密切關注跨國騙婚問題。根據他的觀察,這種情況官方之所以不好處理,有時緣於一些執法人員的惻隱之心,「因為買賣同罪,一旦立案,買家勢必也會被判刑。那些買家多是農民,本來就被騙了錢,再被判個刑,人財兩空。有的執法人員也覺得他們可憐。」

至於找中介尋求「售後服務」,更是無從談起——王稟早已不見蹤影。

陳江則從警方處獲悉,王稟目前已經被拘留。

直到此時,老李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場所謂的「跨國婚戀」,背後是一個遠比想像中更嚴密的騙局。王稟實控的那家婚姻介紹有限公司,表面上是合規經營的婚介機構,實則疑似組織跨國騙婚的據點。

有知情者透露,王稟等人內部分工明確——有人負責從緬甸組織女子偷渡進入中國境內;有人專門在周邊地區,通過熟人介紹、業務員推廣的方式招攬客戶;還有人在鎮上負責接應、安置這些偷渡而來的緬甸女子。每一批運送的緬甸女子多達數十人,「定價」分為18.8萬和20.8萬兩檔。

通常過半年左右,中介就會安排這些女子以「逃跑」的方式離開買家,再轉介紹給下一家,形成一個完整的「詐騙閉環」。

村民們知道王稟院子里的秘密。那是一個「商品中轉倉」——一批批外籍女孩被運來,又被一輛輛外地牌照的汽車提走。知情者透露,「她們根本不是真的想結婚,而是來『上班』的。」抵達瀏陽後,女孩們會被統一培訓:包括如何與男方及其家人相處、如何在半年內「製造矛盾」,讓男方主動提出換人;如果男方不主動退人,就尋找機會偷偷逃跑。

她們的手機通常被中介嚴格控制,人身自由也受到限制,就算能成功逃跑,也會被中介的人接走,再安排給下一個客戶。每一次「成交」,她們只能拿到少量提成,大部分利潤被中介團伙截留。有的女孩,甚至被「轉手」過三次。

供應鏈

任何交易的背後,都有一條完整的供應鏈。江西上饒余干縣的「毛總」就活躍在這條供應鏈上。

余干縣玉亭鎮的街巷,似乎總被揮之不去的潮濕空氣籠罩著。在這裡,「娶媳婦」是許多單身男人壓在心頭數年的巨石,也成了他們最容易被擊中的軟肋——也因此,當「媒人」帶著「越南新娘」出現時,他們以為抓住了救命稻草。

2023年初,老湯為侄子李剛的婚事愁得夜不能寐。偶然一次,他聽說有人能介紹「越南新娘」。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老湯找到了在當地「跨國婚姻」圈子裡小有名氣的毛總。

毛總,1969年生,余干本地人,是個半文盲,平時以養殖為生。

見到老湯後,毛總當即表示,有一個越南女子願意嫁給李剛,但需支付7萬元媒人費和禮金。考慮到老湯家並不優渥的經濟狀況,毛總爽快地說,可以先支付4萬元,剩餘款項後續補齊。

2023年1月10日,老湯見到了那個越南女子。女孩乖巧的模樣,讓老湯徹底放下戒備。他當場通過轉賬加現金的方式,支付了4萬元。侄子則高高興興地把女子接回了家。

可這份喜悅僅僅維持了4天。1月14日,女孩像是人間蒸發了。

驚慌失措的老湯第一時間聯繫毛總。對方一會兒說,「可能出去買東西了,過會兒就回來」;一會兒又辯解,「或許是不習慣家裡的生活,暫時出去散心了」。直到多次聯繫無果,想要追回錢款時,老湯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和侄子都成了這場騙局的受害者。

直到2023年8月8日,毛總因涉嫌詐騙罪,被上饒市偵查機關刑事拘留後,有關騙局的更多細節,才得以查清。

這場看似偶然的「逃婚」背後,隱藏著一個分工明確、運作成熟的犯罪團伙。

作為團伙的「靈魂人物」,毛總掌控著騙局的每個關鍵環節。他一邊負責聯繫越南籍女子,為市場尋找「穩定貨源」;一邊深入當地單身男子家庭,挖掘有潛力的買家。為了讓騙局顯得真實可信,他還特意租用他人住所,偽裝成越南女子的固定生活場所,專門用於和男方「洽談婚事」、讓男方「考察情況」,用精心營造的「家」的假象打消對方疑慮。

同時,他需要精準把控見面、談價、收錢、逃跑每一步的節奏,確保「生意」順利推進。

某中介與中國客戶的聊天記錄

某中介與中國客戶的聊天記錄

何光在團伙中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主要負責對接一個叫朱生的男人,讓其在騙婚過程中充當「保證人」,增強男方的信任感。據何光事後供述,他之所以參與其中,是因為毛總承諾「每做成一樁『婚事』,就給2000元好處費」。與男方接觸時,若是朱生不在場,何光還會按照毛總的安排,冒充「老闆」,在談妥價格的關鍵節點上,配合毛總答應男方的要求,用「權威身份」進一步穩固男方的信任,讓騙局更難被識破。

作為「擔保人」,朱生是收取彩禮的「關鍵樞紐」。每當男方與越南女子「談妥婚事」後,他就會主動上前,與之簽訂「擔保書」,白紙黑字地承諾「越南女子在一年內不會逃跑」,有些時候甚至會誇大其詞,保證「女子能順利生育」。而男方通常會將高額彩禮以現金或轉賬的方式直接交給朱生,再由朱生按照毛總的指示,將錢款在團伙內部進行分配。

「工具人」

而被當作貨源的越南女性,更像是這場騙局中的「工具人」——她們需要按照毛總等人的安排,學習簡單的中文,練習溫順的神態,在與男方見面時表現得乖巧懂事,營造出「願意踏實過日子」的假象。拿到錢款後,再按照事先約定的計劃,尋找機會悄悄溜走。

作為這條供應鏈上最底層、最脆弱的一環,許多人並非自願,而是被暴力和貧困推進了這場交易。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此前的一份報告指出,許多緬甸女性是在逃離戰亂時,被以「中國有高薪工作」為誘餌的熟人拐騙。她們被許諾在工廠工作,然而一旦跨越邊境,便被沒收證件,被迫進入跨國婚姻市場。而「中國的男女性別失衡,尤其是在農村地區」,意味著對妻子的需求很高。

17歲的尼約回到了緬甸撣邦的家中,她和朋友此前被中間人賣到了中國。

17歲的尼約回到了緬甸撣邦的家中,她和朋友此前被中間人賣到了中國。

被毛總當作商品的兩名越南女子事後供述,她們也是被越南當地的中間人介紹來余干參與騙婚的。每完成一單騙局,能拿到3000元到24000元人民幣的「報酬」,至於在男方家待多久、何時逃跑,全由她們自己根據情況決定。

不僅如此,毛總還曾誘導她們,讓她們介紹更多越南女子來參與騙婚,並承諾「每成功介紹一個,就給3000元到5000元的介紹費」。

「梨視頻」此前一條有關越南新娘的視頻中,越南女孩Ab Cai稱,當她身邊第一次有朋友被拐賣時,她感到害怕,但當有兩三個朋友被拐賣走後,她開始習以為常。在當地,人販子通常帶著友善的面孔出現,以「男朋友」的身份,或是提供工作機會等理由誘惑女孩們。

每次有女孩失蹤,村裡的人都會集體去找。但兩三天後找不到,他們就知道,女孩不會再回來了。2011年-2017年,越南警方記錄了約2700例人口販賣案,近6000人受害。這其中,的確有一些越南女性為了擺脫貧困,自願選擇跨國婚姻。但同時,也有很多女性被綁架、拐賣,被迫進入婚姻。而在近6000名受害者中,只有10%回到了越南。

回去的女孩通常被貼上「壞女孩」「活該被拐賣」的標籤。公益機構Hagar項目主管透露,在越南社會,通常是「受害者有罪論」,而沒有把受害的女孩看作社會問題的犧牲品。很多人認為這些被拐賣的女孩是自找的。

被「催熟」的市場

儘管毛總這條供應鏈已經被司法機關摧毀,所有相關人員均被判刑,但市場需求仍然旺盛。這意味著,新的供應鏈很快就會在別處重建,依然會有買家前仆後繼。

2019年,發表於《中國公安大學學報》的論文《我國拐賣婦女犯罪特點及治理策略——基於1038份裁判文書的分析》中指出,在文章統計的1662名受害者中,近40%為外籍,主要是越南籍。而收買包括近40%外籍婦女在內的1662名受害者的,主要是農村男性。文章統計的數據顯示,受害者「流入地」類型中,農村佔91.5%。

26歲的陝西人李偉,就是被父母推入這個市場的。

作為家中長子,大專畢業後,他進入江蘇一家工廠工作。他不想太早步入婚姻,但父母不同意,每次電話中,總是督促他趕緊找對象,快點兒結婚。

多方打聽後,父母聽說附近有村民通過一個姓牟的中介,花十幾萬元尋到了寮國媳婦。這個「成功案例」,讓他們相信這是一條高性價比的捷徑。

「我爸媽那段時間天天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寮國看看,就當出去旅遊一圈。」架不住父母軟磨硬泡,李偉同意了。

李偉去寮國時,拍攝的街景

李偉去寮國時,拍攝的街景

2024年10月15日前後,他和四五名同鄉一起辦了簽證,遠赴寮國「挑貨」。出發前,牟老闆承諾,「去了就能挑,只要看中,就辦手續帶回來」。同時,他要求李偉預先支付了17萬元,理由是,怕他們「到了那邊又不想要了」。

17萬元,是李偉父母打工多年的積蓄,他們毫不猶豫地投入了這場交易。

抵達寮國後,牟老闆很快帶李偉見了三個女孩。儘管中介承諾會帶她們去做體檢,但李偉堅持親自陪同前往。正是這個決定,讓他的第一次尋妻之旅戛然而止——體檢報告顯示,三個女孩中,兩人患有梅毒,一人患有艾滋病。

「看到報告時我都蒙了。中介就是隨便找個女孩介紹,只要能拿到錢就行。」震驚與恐懼交織,李偉立刻拒絕了這樁交易。

第一次尋妻失敗,李偉本想就此打住,可中介勸他「再試一次,肯定能找到合適的」。於是2025年1月,他再次前往寮國。這次,牟老闆為他介紹了一個號稱20歲的女孩。李偉覺得女孩性格不錯,彼此用翻譯軟體也聊得來,便同意帶她回中國。

可從寮國海關入境時,海關檢查發現,女孩實際年齡只有16歲。最終,女孩因年齡問題被遣返,李偉隻身回到中國。

回國後,他找牟老闆討要費用,可後者態度惡劣起來。「他的說法是,女孩已經介紹給我了,是我自己沒帶回來,跟他沒關係。還說錢都給女孩家當彩禮、買黃金花掉了。」李偉說,實際上,家人支付的17萬元中,只有5萬元被當作彩禮給了女孩家,剩下全被中介拿走。此外,他自己還花了幾萬塊給女孩買金項鏈、金手鏈、金戒指,前後總花費近20萬元。

同去的幾名同鄉,也多是人財兩空。

一位29歲的同鄉本已將寮國女孩帶回中國,並在國內領了結婚證。但之後,他帶女孩體檢時,後者被診斷患有二期梅毒。他只得將她送回寮國。這段短暫的跨國婚姻也隨之終結。

另一位同鄉雖成功將女孩帶回,日子卻過得提心弔膽。「那些女孩不願意在家待著,整天到處玩,也不幹活,隨時可能跑掉。」在湖南嶽陽,有知情人透露,他同學為兒子買回外籍妻子後,不得不24小時日夜看守,以防她逃跑。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樣的婚姻毫無根基,不可能牢固,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騙局升級

李偉和他的同鄉們,至少見到了「商品」本身。而在跨國婚介的鏈條上,還有更深的陷阱——它們瞄準的,是那些在國內婚戀市場已被徹底「清倉出局」,從而不惜一切代價的男性。37歲的湖南人李凡,就是其中之一。

「我身高1米59。」李凡反覆提及這個數字。他年入20萬,但在相親市場上,身高是無法彌補的硬傷。為了成家,他嘗試過各種辦法:給婚姻介紹所充卡、跑遍各地參加相親活動、在社交軟體上主動打招呼,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真正把他逼到絕境的,是父母以死相逼。2024年,父母給李凡打了一通視頻電話。屏幕那頭,赫然擺著一瓶農藥,老人說,「你再不結婚,我們就喝農藥。」

李凡慌了神,「當時就想著不管用什麼辦法,先把婚結了再說。」

這份慌亂,讓他掉進了老鄉阿鵬設下的圈套。阿鵬與李凡同村,曾通過一個叫「蔣總」的人找過寮國媳婦。李凡也聽說,附近村裡有人娶了東南亞妻子,「她們像是中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女性,搶著幹活,淳樸又勤勞,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據此認定寮國女人「都能過踏實日子」。

阿鵬將李凡介紹給了身在寮國的蔣總,他說「蔣很靠譜,幫100多個中國人找到了寮國媳婦」。

2024年11月1日,在阿鵬的安排下,李凡去了寮國。出發前,阿鵬幫他辦了旅遊簽證,說是「專門用來找媳婦的簽證」。到了寮國,李凡見到了蔣總。對方自稱1962年出生,「退休工人,有房有車」,還給他畫了個大餅,「我幫你找個靠譜的寮國女孩,辦手續、提親、體檢一條龍服務,保證你能把人帶回中國。」

可到了約定的見面時間,蔣總沒把人帶來,只是給李凡看了幾張照片,以「需要時間物色」為由,讓他先回國等消息,「你放心,等找到合適的,我就通知你再來寮國談細節。」

李凡相信了。到了2024年12月18日,蔣總通知他,可以再來寮國了。這一次,兩人談妥了「找媳婦」的總費用和付款節點。蔣總以「寮國換幣匯率高,現金換錢更划算」為由,拒絕了李凡微信、支付寶轉賬的提議,要求他用現金付款。

李凡當場支付了2.3萬元人民幣。蔣總說,這是「辦事費」,後續還有體檢、提親的費用。他再次拍著胸脯保證,「過完年就能讓你帶媳婦回家。」

中介收的現金

中介收的現金

2025年1月,蔣總那邊傳來「好消息」,說是找到了合適的女孩,但需要先付體檢費、提親彩禮和辦護照和簽證的錢。於是從1月6日到22日,李凡通過蔣總提供的他人微信收款碼,陸續轉了7.5萬元;還按要求買了一部iPhone手機和一些女裝、鞋子,花了1.1萬元——蔣總說這些是給女孩的「見面禮」,對方肯定會滿意。

1月23日,李凡第三次動身前往寮國。可到了昆明,蔣總突然變卦,說是「女孩簽證沒辦好,我再給你找一個」。等他抵達寮國,蔣總還是不讓見人,只說「再等等」。

李凡意識到不對勁,提出退款。這一要求徹底激怒了蔣總。

兩人在寮國吵了起來。李凡記得,蔣總兩個很年輕的寮國老婆突然打開衣櫃,給他看裡面的一把手槍。李凡當場服軟,同意再等等,其實是想找機會逃跑。

在酒店住了幾天後,他偷偷聯繫上給酒店送貨的寮國人,花錢請對方幫忙買機票、安排路線。1月26日凌晨4點半,在寮國人的護送下,他終於逃離寮國。

蔣總的騷擾並未因李凡的拒絕而停止。見騙不到更多錢,他聲稱又物色到一個新的女孩,只是「有點陰道炎,治療幾天就行」。李凡再次明確拒絕後,蔣總拉黑了他。然而事情沒有就此結束——當李凡在網上發視頻曝光此事後,收到了匿名死亡威脅,「趕緊撤視頻,不然在寮國花幾萬塊找個殺手弄死你。」

這場失敗的尋妻,讓李凡和家人的關係降至冰點。父母因為他沒結成婚,說他沒出息,連個老婆都討不到,不僅拉黑了他,還鬧到村委會,說要和他斷絕關係。

回到工作所在地成都後,李凡以「被詐騙」為由報了案。2025年4月24日,成都市公安局龍泉驛分局對該案立案偵查。

除此之外,李凡還去寮國報了案。可當地的辦案經歷讓他觸目驚心。李凡透露,第一次去當地警察局報案時,他被索要7000元人民幣,他付了款,但警察根本沒把案件錄入系統;第二次再去,又花了600萬寮國幣(約合2000元人民幣),提供相關證據後案件才被立案,但至今沒有結果。

李凡收到的立案告知書

李凡收到的立案告知書

「那邊太腐敗了,找我要好處費,還能用中國的微信、支付寶收款。」李凡說。

但他覺得從另一方面看,自己還算幸運,「在寮國,只要沒見到女孩真人,就還有機會報案。要是真把女孩帶回中國,就算涉及人口販賣,買賣同罪,我也得被判刑。」

交易的代價

這絕非戲言。在這場交易中,「買賣同罪」可能是所有買家的最終歸宿。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相關規定,除了拐賣婦女要被判刑外,收買被拐賣的婦女,也要「被處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上官正義的微博私信中,最近總能收到很多買家的留言。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敢報警,畢竟報警對他們來說,可能付出更大代價。

這個代價,王芳體會得無比真切。2019年冬天,她的弟弟王博因「買媳婦」被警方抓獲,後期又被判了刑。「我爸到死都沒釋懷,他一輩子在工地上搬磚攢下的錢,一夜之間就沒了,一家人的日子直接回到了解放前。」

悲劇的根源,是王博在當地婚姻市場中的艱難處境——他25歲,身高1.6米,沉默寡言,初中肄業後便四處打工。在河南鄉下,這樣的條件想娶個本地媳婦,幾乎是奢望。

「那時候正常結婚,光彩禮加上買房買車,沒有四五十萬根本拿不下來。」王芳記得,父母四處託人說媒,但女方一聽王博的條件,立馬拒絕。

轉機出現在2018年6月。有人說,南陽唐河縣的中介仝進才手裡有「外國媳婦」,只要花錢就能帶回家,還能保證一年不跑。王家人動了心。

「我當時勸他們,這事兒不靠譜,是犯法的。」王芳在浙江工作多年,比父母多些法律意識。可她的反對,在傳宗接代的執念面前顯得不堪一擊。

最終,王家人湊齊了11.9萬元現金。其中包括王芳父母在建築工地搬磚攢下的積蓄,有王芳多年打工的存款,還有向親戚借來的外債。

從眾多外籍女性中,他們挑中了一個柬埔寨籍女孩。王家人給她取了個昵稱,叫「小雲」。

「她個子小小的,看著挺機靈,柬埔寨身份證上寫著年齡19歲。」王芳記得,當時中介還簽了一份「保一年不跑」的協議。

那段時間,王博每天下班後,都會帶她去鎮上買零食;母親劉梅不讓她乾重活,洗衣做飯都盡量自己包攬。為了讓小雲安心留下,王家按照當地習俗辦了酒席,請村裡的親戚鄰居見證這場「婚事」。

中介記的賬本

中介記的賬本

然而,這場交易終究還是出了問題。2018年12月22日,王博和劉梅因涉嫌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被社旗縣公安局刑事拘留。三天後(12月25日),兩人被取保候審返回家中。但他們並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依舊和小雲共同生活。

小雲不會中文,只能靠手勢和零星詞語交流,王博也完全聽不懂柬埔寨語。「他們倆住一間房,每天就靠手機翻譯軟體說說話。」王芳回憶,起初小雲還會主動和家人互動,但後來漸漸沉默下去,經常獨自對著手機發獃。

王家人沒太在意,只當她是想家。直到2019年初,王芳發現小雲經常躲在角落裡跟人視頻,說著聽不懂的話。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她開始頻繁地向王博要錢,以「買東西」為由,拿走了家裡的一些財物。

2019年4月的一個清晨,劉梅發現小雲的房間已空無一人——她失蹤了。王博發瘋似的在村裡尋找,卻一無所獲。

王家人的生活徹底陷入混亂。王博的父親原本就不太好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2020年元旦去世。王芳說,父親離開時,還拉著她的手問,那11.9萬能不能要回來,弟弟以後該怎麼辦。

2020年8月17日,社旗縣人民法院作出判決:王博、劉梅均犯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一年。

此案並非孤例。據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結果顯示,至少有12份涉及「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判決書中,提到了唐河縣中介仝進才的名字。從他手裡「買外籍老婆」的人,涉及南陽社旗縣以及駐馬店泌陽縣等地。其中,泌陽縣一名田姓男子2017年從仝進才手裡「買」了一名外籍女子,後來司法機關介入時,這名外籍女子表示「自願繼續留在當地共同生活」,算是少數「未跑」的案例之一。

但大多數人沒這麼「幸運」。王芳記得,村裡其他通過中介買外籍婦女的人家,「有的生了孩子就跑了,有的沒待多久就不見了,有的還像我們家一樣,落了個家破人亡。」

在這些故事裡,男方往往覺得自己人財兩空,是最大的受害者——採訪中,他們總是這樣自稱。但顯然,這是一個殘酷的視角錯位:無論在判決書里,還是學術論文的統計中,「受害者」這一身份,都明確地指向被物化、被交易的婦女。所謂的「買賣同罪」,意味著從交易達成那一刻起,他們作為買方便已是共犯。

「其實很多人也知道這是違法的,甚至預感到可能會被騙,但還是抱著僥倖心理去嘗試,結果往往人財兩空。」在上官正義看來,要真正治理這一問題,關鍵在基層。「鄉鎮和村級組織應當承擔起主要責任,無論是買賣雙方、詐騙行為,還是藏匿涉案人員,都應納入日常治理。對那些知情不報,甚至參與介紹或包庇的鄉村幹部,也應該依法追究責任。」

緩刑期結束後,王博去了外地打工。他至今單身,也很少再提當年的事。

而遠在陝西的李偉,至今無法從那場失敗的交易中走出來。牟老闆依舊活躍,他老婆是寮國人,這成了他源源不斷「帶貨」的便利通道。「直到現在,他還隔三差五以探親為由,帶著幾個想找老婆的小夥子去寮國。」

11月中旬,牟老闆又在微信群發布了數個寮國女孩的照片,稱「需要找老婆聯繫我」。

新的交易,又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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