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3 12 月

在大廠倒計時的中國年輕人

  在當下的互聯網公司里,有一小部分這樣的年輕人,高強度的工作、高壓的管理,讓他們很難適應,但大廠的高收入、年終獎、光鮮的履歷,又沒法馬上斷舍離。

  為了能在有限的忍耐中獲得最大的收益,很多人選擇用離職倒計時的方式,為這種煎熬設定一個終點。

  我們跟11位經歷倒計時的年輕人聊了聊,他們來自7家大企業,一個相近的感受是:工作強度從來不是壓垮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更多的是身為「工具人」的無意義感。

  當倒計時成為獲得解脫的念想,被工作撕碎的生活和自我,該以什麼樣的方式拼接、重建?

  「距自由還有327天」

  轉正答辯結束後的第三天,李昕就買了一本立牌。

  立牌白底紅字,上面的小卡片可以翻頁,像日曆一樣,一天翻過一頁——她開始為這份工作倒計時了。

  李昕就職於一家互聯網大廠,做內容安全,主要對社交平台上一些重大、複雜事件中的言論加以甄別,給出判斷結論。尤其是針對血腥、暴力、極端、違法違規的言論。但回到日常工作,她感覺自己成了公司系統里的「流水線勞工」。

  李昕每天至少要對200條信息做回復。「如果單條信息你判斷超過了5分鐘,這條內容就作廢,不算你做的。」但很多事件需要了解背景,起碼是要花幾分鐘的,在「效率」的要求下,她只能捨棄這些環節,逼迫自己快速給出回復。

  為了提升工作效率,公司設計了專門的辦公軟體。在這個崗位上,每人每天上班9小時,吃飯和休息的時間是被精確統計的,系統會隨時對每個人的工時排名,排名靠後的人會被約談。

  有一次,李昕肚子不舒服,上廁所多花了些時間,她怕工時受影響,就把這個時段算作吃飯的時間,然後再把午飯打包回工位,邊吃邊工作。

  「這套辦公系統,幾乎監控了我們在公司的每一分鐘。」李昕說,就像是有攝像頭在一刻不停地盯著你。工作累了,如果想直直腰、看看窗外的風景,她甚至會擔心,這個瞬間是不是也不算工時。

  在讀研究生時,李昕看過政治經濟學的書籍,裡面提到:在工業時代,人被異化為機器的一部分。 「突然覺得很可悲,我學了批判這套系統的知識,現在自己成了這個系統的一部分。」那段時間,她和同事經常自嘲「大廠里的富士康女工」。

  看到那本倒計時立牌時,她才能感受到些許安慰,立牌橙黃色的背景光顯得喜慶,每張小卡片上印著祝福語,「前程似錦」「萬事勝意」「好運連連」……這原本是很多家長買給中、高考學生,鼓勵孩子好好學習的。她上一次使用倒計時,還是備戰考研,那時的辛苦是有限的,可工作呢?在這個崗位上,真的存在「前程」和「好運」嗎?

  她決定為自己這段職場經歷設一個終點,在立牌上寫下,「距離職還有327天」。後來,她把離職兩個字改成了「自由」。

  下面的空白處,她想了很久,補上一行字,「要快樂,過有意義的生活,熱情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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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6月,李昕買了一個可以倒計時的立牌。圖 / 講述者提供

  開始倒計時後,李昕學會了把在公司的時間進行拆解。「把一天分為九個45分鐘。」第一個45分鐘結束,獎勵自己去茶水間接水;過了第二個45分鐘,起身去洗手間;挺過第三個45分鐘,吃午飯……第三個時段剛過了一半,她已經忍不住向朋友抱怨,「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李昕原本以為,像她這種悄悄倒計時屬於個例。「有一天一搜索,這樣的人一大片。」很多人在社交平台打卡,倒數著離開的時間。評論區反應也很熱烈,會有一連串相同的留言:「我也是」。

  王寧就是其中之一。她在倒計時期間做了詳細的規劃,發在社交媒體上,每天更新進度條,督促自己,「寫完之後,感覺終於找到解決方案了,不是一定達到什麼結果的方案,是胡思亂想的情緒終於停了下來,有一種『總算開始』的放鬆感。」

  今年10月,在上海一家晶元公司做戰略研究的王寧,開始了她的離職倒計時。

  年初從大廠跳槽過來,她原本以為不用再像上份工作一樣頻繁出差、失去周末,但幾次連續15天的超負荷運轉,讓她再次起了辭職的念頭。

  「我的人生好像只剩下工作了,完全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王寧記得,那段連續加班的日子裡,領導經常晚上11點打來電話,讓她趕寫報告。「我已經躺在床上了,告訴自己今晚一定要好好睡一覺,卻不得不爬起來。」 有一次她沒接電話,對方輪番撥打她的工作電話、私人電話、釘釘語音、微信語音,直到她接聽為止,「我感覺生活徹底失控了。」

  很多加班和會議都是無意義的,而且經常在飯點兒,每次都要兩三個小時,「我們餓得前心貼後背,領導在上面暢想未來,畫餅。一場會3個小時,只有15分鐘有效。」王寧經常拿著電腦做自己的事情,眼睛往旁邊一掃,發現大家都是這樣。

  倒計時後的第11天是個周六。上午9點,王寧就打開了電腦,準備線上會議。會前領導突然來了一個電話,她沒聽到。後來才知道,那通電話是通知所有組員:去公司。那天公司電路維修,停電,她後來聽說,上司拉著幾個人一起爬樓梯到11層,「摸黑」長談。王寧試著奪回自己的周末,開會期間,她「摸魚」在網上買菜。

  「倒計時像一針強心劑,讓我沒那麼在意工作上的事情。工作不開心時,想想我的倒計時,生活的念想也就強了一些。」

  「職場哲學」與「胡蘿蔔」

  剛入職時,很多人都能體會到大廠帶來的光鮮。

  李昕也有過一段時間「好日子」,入職之初,工作強度不大,大多能準點下班,她會去公司提供的免費健身房,運動後在公司洗個澡,再打包免費的晚餐回家,「一日三餐都是免費的,烤鴨、小龍蝦……每天的菜單都不一樣。」她住在公司附近,騎車20分鐘,公司為此提供了每月1500元的租房補貼。

  回家後,李昕把帶回的飯菜、水果分享給合租的室友,室友笑稱,「一人在大廠,全家都受益。」

  去年剛來到大廠時,張瑞也發出過感慨,「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地方,像電視劇里一樣。」

  她的生活被圈定在公司周邊三公里內。「這裡幾乎可以承包你生活的一切。」各地風味的食堂檔口、內部按摩店、咖啡廳,甚至有托幼中心;可以用積分排隊申請的免費公寓,「拋開工作內容不談,大廠為員工提供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辦公環境」。

  入職時,張瑞已經過了35歲,她沒想到大廠的門還能朝自己開放。當初向這家電商類互聯網公司投簡歷後,她沒抱什麼希望,甚至在HR打電話邀約面試時,她的第一反應是:「這是騙子吧?」

  幾輪面試後,她獲得了這份年薪近50萬元的工作。但入職後不久,她就開始感受到了團隊的生存哲學。

  張瑞被分配到一個邊緣的項目,每天寫通告。之前從事媒體行業多年,她積累了豐富的人物、故事采寫經驗,也會拍攝剪輯,現實的感受卻是:「我的專業積累,怎麼一點也用不上呢?」

  而且張瑞發現,很長一段時間裡,主管無論說什麼,四周回蕩的都是「收到」「好的」,有一次,她在業務上提出不同的建議,領導直接回復,「不要再說了,執行就行了。」

  有件事讓她印象深刻。一次,領導把同事文章的標題改成了病句。她悄悄提醒同事,對方說:「沒必要反駁,領導說1+1=8也是對的。」她後來看到關於「職場哲學」的另一種形容——「領導說他會飛,我都會讓他注意安全。」

  她嘗試「學習」這種生存方式,「提建議太消耗精力了,又不會帶來任何改變。」但僅僅忍了一周,當領導再次「不切實際」地指責她沒有強勢敦促合作方時,她沒有再回復「好的」,而是打了一段話解釋。「我尊重領導的管理,但我更尊重常識。很擔心,總接受1+1=8的人,可能很快就想不起來1+1為什麼等於2了。」

  「我覺得自己正在被工具化。」原本想著自己的專業技能在新的公司能發揮價值,沒想到,最後的價值,只能核算成「現在還能賺到多少錢」。她提起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寫到的「臨時生活」,「我也在過著這樣一種臨時的生活。我知道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而且它很快就會結束。正因為有倒計時在,這一切才顯得沒有那麼不可忍受。」

  張瑞給離職倒計時設了三個節點:第一個是她入職滿一年的日子,這在職業履歷中,意味著在大廠有穩定的工作經歷;第二個是2026年元旦,代表著新的一年;最後一個在明年2月,公司發放年終獎的日子。

  第一個倒計時歸零的第二天,她坐在工位上,一股莫名的疲憊湧來。她問DeepSeek,得到的回答是:「就像跑馬拉松時看到『最後一公里』標誌,反而覺得更難堅持。」

  訪談中,很多受訪者都將倒計時的終點定在(財)年初,也就是拿到年終獎之後。大廠的年終獎通常是三個月薪水,一位受訪者所在的公司,如今招聘網站上已標為19薪——相當於年終會發七個月工資。對那些仍在「熬著」的打工者而言,它就像懸在眼前的胡蘿蔔,支撐他們繼續奔跑。

  「年終獎,本是對員工過去一年工作的激勵,但對於倒計時的人而言,它更像一道枷鎖。」一位受訪者說。

  對李昕而言,她必須拿到年終獎,跳到大廠的這段經歷才有價值——這裡給到的薪水,比上一份工作漲了25%。李昕細算了這筆賬,每月的實際收入幾乎和過去持平,「全都漲在年終獎上了」。所以,無論如何也要熬。

  快到30歲時,李昕才意識到了積蓄的重要性。入職大廠前,她做了一次手術,需要繳納3萬塊押金,可當時卡里只有一萬多,不得不找朋友借錢。那件事讓她決定開始攢錢,「萬一我或者家人生病,至少能拿出錢救急。」

  相比之下,王寧的計劃就充滿了不確定,她的倒計時截止日,是入職滿一周年之後。去年,公司為了防止員工在拿到年終獎後集中離職,特意把獎金分成兩批發放,「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那時候。」

  而對孟怡然來說,倒計時最大的收穫,是北京戶口。可這個計劃還沒完成,疾病先找來了。

  開始放過自己

  孟怡然所在的這家互聯網公司,以手機和新能源電車為主營業務。她的離職倒計時從365天開始,一年後的那天,是她與公司合同期滿的日子。畢業時,公司為她提供了北京戶口,簽下協議,必須服務滿三年。

  2022年,她通過校招進入公司,有北京戶口、兩萬多的月薪,孟怡然一度覺得自己找到了理想工作,高薪、體面。父親原本希望她考公務員,知道大廠的優渥待遇,覺得「這條路,也可以」。更吸引她的是HR說,每天七八點鐘就能下班。她也因此放棄了另外一家大廠。

  這位程序員的痛苦始於2023年年底,她參與了一個歷時整年的項目,年初時還是重點項目,到了下半年,大模型突然興起,轉方向勢在必行。在年底的一次例會上,項目被突然叫停,「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前一天,她還加班到晚上10點。

  項目最終沒上線,一年勞而無功,年底她拿了一個低績效——985名校畢業的孟怡然想不通,大環境的變化,部門決策的遲緩,讓一個個潛心研究的年輕人背了鍋。

  不止於此,遲滯帶來的焦慮感也層層傳導。為了追趕進度,她的直屬領導「24小時住在公司」,以前,領導會和她商量「這個事情能不能明天完成」,現在,口氣變成了「今天一定要把這個項目做完」。

  有一次項目推進不順,主管直接扯了把椅子,坐在她身後盯進度,一直盯到凌晨2點,「但他沒有提供任何幫助」。

  開始倒計時後,孟怡然去了醫院,聽到醫生說出「抑鬱」兩個字時,竟感到一陣輕鬆。「終於有人告訴我,不是我的問題,不是我不夠努力,我只是生病了。就像機器出了故障,它暫時沒辦法高速運轉了。」

  她開始調整,「努力地讓自己覺得工作不那麼重要了。」她每天中午去曬太陽,晚飯後命令自己去樓下公園溜達兩圈,定期去上游泳課……可是高壓一直在和調整對抗——好幾次,她游完泳出來,工作群里蹦出很多@,領導加急呼叫她,「今晚一定要解決」,她心中咯噔一下,「不回去就完了」,不得不跑回公司加班。

  醫生給她開了葯,但每次藥效只能維持三四個小時。為了撐過整個工作日,她每天需要服用兩到三片。複診時,醫生警告:「吃太多了,會形成依賴,必須停葯、休息。」

  在倒計時的日子裡,孟怡然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她休息了兩周,翻看《僱傭勞動與資本》《毫無意義的工作》,閱讀《曾國藩傳》,「會從名人傳記上找到共鳴。歷史上很成功的人物,也經歷過很迷茫的時候。過去我只盯著自己身上的問題,一直走不出來。發現大家都有這個階段,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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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怡然翻看了很多書籍,想要轉變心態。圖 / 講述者提供

  她決定徹底放過自己,勇敢嘗試傍晚六點準時下班。第一次實施時,她像逃走一般,「偷感很重」。同事間工位挨得很近,「電腦一關,椅子往裡一推,大家就知道你吃完晚飯不會再回來了。但那時我只想趕緊逃離,已經沒精力在乎別人怎麼看了。」

  下班後,她關掉所有辦公軟體的通知,「讓消息也追不上我。」到後面,即使領導打來加急電話,她也平靜回復:「我只能明天去公司給你解決。」

  倒計時的計劃中,李昕也開始學著放過自己——她的工作是倒班制,有兩個時段,早7點到下午4點,下午2點到晚上11點,主管曾經口頭承諾,盡量不讓女員工加班到半夜12點之後。後來部門業務增多,又加了一個工作時段,需要通宵工作。領導的要求也加碼了:員工不加班必須要報備。李昕嘗試拒絕加班,很快,她因為「效率偏低」被叫去談話。

  「前程似錦」的立牌只能回家看,為了在公司的時間更好「熬」,她又在手機上下載了一個倒計時APP,除了離職日期,她還設置每周六倒計時、每月發薪日倒計時……當這種短暫的刺激快要失效時,她就開始算起了自己的存款,「無法支撐半年的生活。」

  後來她乾脆用最粗暴有效的日薪和時薪激勵自己:一天的工資是800元,拋開吃飯的時間,每個小時100元,每分鐘一塊六。每當心理受到衝擊時,她都會默念:「熬過這一分鐘,就有一塊六了。」

  王寧採用的方式是轉移注意力,餓肚子開會的時候,她想的都是倒計時里的小目標:存款要到32萬,足夠支撐她兩年不工作;要把體脂率降到21%,不規律的飲食已經讓她胖了15斤;編寫一本料理書,這是她的興趣所在,她的夢想是開一家餐廳……她寫下了離職後最想做的事情:舒服地補個覺,躺平一段時間;回家陪父母和長輩;學習未來想進入的行業技能;持續健身,維持生活的秩序。

  當心裡和工作有個切割時,王寧的狀態好了很多。有一次她出差回到上海,趕上下雨,遲遲打不到車,剛到家,又接到周末要開幾場會的通知。她突然感到很難受,但還是「不自覺」地按照規划去看了書,更新了一頁料理筆記。她在睡前喝了一杯酒,體脂率的進度或許因此倒退了,但能睡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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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倒計時後,王寧經常做飯,更新個人料理書。圖 / 講述者提供

  「終點」前後**

  當倒計時牌翻到第100天,孟怡然開始在飛書籤名里「偷偷」更新剩餘天數:99,98,97……「每天給自己一個小小的儀式感」。

  她發現,這個階段,自己很少因為工作的事情痛苦了。偶爾情緒波動,她也能通過讀書、跳舞讓自己放鬆下來。

  今年7月的一天,她收到了公司的裁員通知。一起被裁的同事本想再爭取一下,他瞥了一眼孟怡然,發現她嘴角的笑容根本壓不住。

  裁員的日子,距離孟怡然倒計時8月份的終點還有一個月——她提前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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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8月5日,孟怡然開始倒計時。圖 / 講述者提供

  在隨後的過程中,這位一直在績優主義環境下長大的「好學生」的收穫是:原來不必事事都做得完美。「認真干到80分,也是可以的。」

  更重要的,是不必糾結是否費更多心力做到90分、100分。要允許、接受人生不是高分、滿分的狀態。

  張瑞捱過了倒計時的第一個時間節點,但她沒有馬上離職,雖然前段時間,經歷了「但凡有人推我一把,我立刻就走」的衝動時刻,但她迎來新的消息:公司內部架構調整,主管可能有變動。或許可以再觀望一陣兒。 「我覺得倒計時的本質,就是人不敢當機立斷。所以這個過程,必然充滿反覆和起伏。」

  馬上就要40歲的張瑞意識到了年齡危機,「留給我的機會不多了,沒有太多試錯的空間。」此前,她的職業生涯是一道向上的弧線:從地方媒體到全國性的新聞媒體,再到如今的互聯網大廠。「離開大廠之後我到底要幹什麼?如果這一步沒有跳好,人生可能就走下坡路了。」

  幾年前,張瑞從地方媒體辭職,選擇繼續上學讀書,也有對未來的迷茫,「但那時候我是有錨點的,有我一定要做的事情。現在,我還沒有想好人生的下一個錨點在哪兒。」她想過未來的幾種可能,去國際組織工作,或者攢一筆錢回老家寫作,「但都還缺一個時機,而在此之前,我只能忍。」

  當倒計時的日曆牌趨近歸零,並非每個人都有篤定的離職決心。多數受訪者坦言,倒計時結束後,提離職的概率在50%左右。「到了那一刻,走或留,只是多了一點選擇的自由,現在因為受年終獎的束縛,我連這種選擇自由都沒有。」張瑞說。

  李昕有段時間停止了翻牌的習慣。每天數著日子過,反而加劇了她的焦慮,「時間走得太慢了。」去年10月,距離預設的「自由日」還有200多天時,部門內部調整,工作壓力再度升級。她嘗試和領導溝通,領導回復,「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如果你覺得承受不了,可以考慮公司內部轉崗,離開現在的部門。」

  李昕選擇轉去了新的業務組,加班的影子卻依舊尾隨著。會議常常定在晚上7點,甚至9點之後。

  今年8月,手機上的APP提醒她,那個曾被她標記為「自由」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她重新核算了存款,「足夠支撐gap一年了」。在「自由日」過後不久,她拿到了年終獎,選擇了辭職。

  找回自己

  逃離了「工時壓迫」,李昕首先收穫了「時間自由」:在家裡,她可以花兩個小時安安靜靜地做頓飯,吃飯也完全不用再看錶,被「系統」控制,「想吃多久就吃多久」。

  在西藏和新疆漫遊了一個月,無須苛刻地安排行程,走到哪兒算哪兒,她會面對著雪山呆坐半天,任由時間緩慢流淌,看到當地人隨時起舞時,恍然想起快樂是如此簡單;她重新拾起烹飪、健身、閱讀,這些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她想做的事情,逐漸重建起生活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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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辭職後,李昕獨自去了西藏。圖 / 講述者提供

  李昕看到一位同道中人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離職進程,標題是「大廠牛馬,存夠300W(萬)就離職,倒計時第203天」。

  300萬是她反覆演算過的一個數字,能夠靠利息維持未來生計。加上男朋友存的將近80萬元,按照375萬元,在年化4%的理財收益下,每年有15萬元的收益,可以覆蓋他們的生活開支。

  這個數字,對在大廠工作一年多的李昕來說,遙不可及。但她也有實際的收穫,她和男友在家人的支持下在順義買了房,她自己拿出了10萬元,「另外我還存下了10萬元,這是可以暫時不工作的底氣。」

  李昕覺得自己沒辦法做到在大廠工作幾年,攢幾百萬元「退休」。偶爾,她心中還是會浮現「之後做什麼」的迷茫,但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回自己。「要用一段時間,重新找回生活的能力與工作的動力。」

  學者李曉天認為,不斷擴張的互聯網公司,總是強調「活力」,而這種活力在公司很多基層員工身上漸行漸遠。「通過嚴苛、冰冷、細微的數據來衡量員工在工作中的價值,這在企業管理中是相當扭曲的。」

  李曉天是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博士後,主要研究方向是勞動與性別、科技產業,也做過互聯網公司人員離職的專項研究。他告訴《人物》,「當員工意識到,自己高強度的勞動只換來某個數字的微小上漲,卻感受不到事情本身的價值,就會產生被剝削、被異化的感受。」

  修養期的孟怡然,也曾嘗試學習大模型知識,為以後的工作做準備。但她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那種「通過學習,好奇心被滿足的感覺」。她的男朋友在另一家大廠做程序員,每天晚上10點下班,只能靠打遊戲到凌晨來放鬆,「連洗衣服這樣基本的生活節奏都無法維持」。

  她決定不再去大廠,「那個看似體面的工作對我來說是一種束縛,我不想再為了別人眼中的體面,犧牲我自己的正常生活節奏。」

  在大廠工作時,孟怡然才真正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想要過怎樣的生活。她提到之前的人生選擇,多用「隨大流」來形容:高中時喜歡文學,對考古也感興趣,但是因為「好學生都讀理科,好就業」隨大流選了理科;之後,又「隨大流」考研、「轉碼」、進大公司。

  如今她依然不確定自己想要做什麼工作,「但我可以多嘗試,採用排除法」。目前唯一確定的是,她熱愛生活,要找一份不加班的工作。

  去年春天,她騎電動車上班時,突然注意到路邊的月季全都盛開了。「在那之前,我竟然毫無察覺。」她意識到,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通勤路上的自己處於無意識狀態,注意不到落葉與新芽,「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工具人,屬性只有工作。其他時間就像關掉的收音機,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

  她重新學會了生活,和朋友去了貴州,又獨自走了川西。她做了美甲,染了金色的頭髮,「讓別人能夠立馬看到我比較明顯的變化」。彷彿重新長出了觸角,去接觸、感受新的東西。最近複診時,醫生告訴她狀態穩定,春天應該就可以停葯了。

  如今,她終於能清晰地感受到,深秋的北京已悄然浸染在溫暖的黃色之中。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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