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7 12 月

豆瓣9.2 :一位名校教授記錄的青少年抑鬱真相

為什麼生病的孩子越來越多?

過去幾年,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作家梁鴻,

在養育孩子時產生了很多困惑,

一想到孩子不為人知的情緒黑洞,

她說:「我的心臟就像被刀划過一樣。」

她也發現,身邊有越來越多的孩子

因情緒問題失學、休學。

《2022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的數據顯示,

「50%的抑鬱患者為在校學生,

青少年抑鬱患病率已達15-20%,

抑鬱症發病群體呈年輕化趨勢。」

豆瓣9.2 :一位名校教授記錄的青少年抑鬱真相

梁鴻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任教,同時也是一位母親;梁鴻在上海圖書館東館分享新書

《2022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的數據顯示

抑鬱症發病群體呈年輕化趨勢

2022年,梁鴻決定走向更廣闊的田野,

去了解更多因抑鬱休學的孩子及家庭。

她走訪了全國三個地方——

超大城市、中等城市和鄉鎮農村,

訪談的孩子、家長、精神科醫生、心理諮詢師,

約有七八十位。

梁鴻接受一條的採訪

梁鴻結合這些觀察和思考寫下了《要有光》,

在與「一條」的對話里,

「擠壓」是梁鴻最高頻的詞語之一。

「我們所承載的病態,

社會結構的巨大擠壓,

全部給了孩子,

孩子在替我們受苦。」

她也呼籲大家跳出這種閉環式的思考,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稍微動一動,

(系統)就有鬆動的可能,

希望有一種光亮

可以照射到我們孩子的身上。」

自 述:梁 鴻

編輯: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

「挂號頁面刷新出來的那一刻,號就沒了。」每逢開學前夕,北京兒童醫院的拒學門診人滿為患。被父母帶來問診的孩子年齡越來越小,有的小學生一聽到「上學」二字就頭痛噁心,手腳冒汗。

身為海淀媽媽,梁鴻對這個現象心有戚戚。隔三差五,她就會聽聞哪家的孩子開始吃藥了,誰家的孩子無法上學了,「看起來只是一個微小的科室的增加,但背後卻是廣大家庭的問題」。

社交媒體上,海淀媽媽早已成了一個標籤——「時間管理大師」「雞娃機器」。梁鴻聽過不少這樣的故事:孩子的每個小時都被安排得密不透風,甚至連大小便的時間都被固定下來,為了讓孩子步步為營,父母摸透了各種升學秘籍和特殊的教育方法。

電影《年少日記》,講述了一個香港精英家庭的教育悲劇

有的孩子,一天24小時幾乎沒有什麼時間能由自己支配,「就像一個工具,或者像一個冷漠地行走在人世間的無辜者」。精神科醫生張殊告訴梁鴻,一刻不得閑的中國孩子,在心理學層面上經歷著「物化」的體驗:「感受不到『我』的存在……物化是一種非生命體的感覺,就是人不再像人。」

這種「非人化」的現象也延續到了大學校園。梁鴻教書這些年,她最直觀的感受是:課堂越來越安靜了。經常在激情澎湃地講授之後,台下既沒有人提問,也沒有人抬頭,小組討論,學生們常常在兩分鐘之後就靜默下來。

「作為老師你是非常傷心的,青春時期最光華的時刻,我們是疲倦的,沒有任何創造力。」梁鴻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同學們圍著老師嘰嘰喳喳的場景,只要能汲取一點新知識,就非常興奮。

究竟是什麼讓孩子們的生命力逐漸喪失?

紀錄片《高考》,一名高中女生在刻苦晨讀

在訪談過程中,梁鴻聽到大量令人心痛的案例。女孩敏敏,被送進超級中學後,時間以分鐘計算。她要小跑去食堂、以最快的速度扒飯,飯菜嗝得胃痛。因為不想去學校,她被媽媽狂扇耳光。由於和父母無法溝通,她喝洗衣液、吞安眠藥,以自我傷害的方式無聲反抗。

尖子生雅雅,考進了全市最好的中學,但緊接著,同學之間的競爭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她。考試中,她聽到同桌率先翻卷面的聲音,雅雅開始心慌焦慮,手心濕滑得握不住筆。但是父親無法承認她心理遭受的問題,拒絕陪女兒一起看病。

高三男生小遇,考到了一所二本學校,父親得知後勃然大怒,把家中的東西砸了個遍,並把他送去超級中學復讀。在縣城的超級中學,分秒必爭,因為課間搶不到廁所坑位,幾乎所有同學都有痔瘡。放眼望去,每扇窗戶都有網編的防護網,連書都扔不出去。

梁鴻一次次感受到孩子的在成長過程中的無助。「孩子是一個社會的神經末梢,在家庭內部、社會裡面都是一個最弱勢的存在,父母生氣的時候,可以用孩子泄私憤。」另一方面,對於一個正在成長、自我意識正在萌芽的人來說,內心也是最敏銳、脆弱的。

梁鴻告訴一條,她不僅是為了記錄當下中國孩子、家庭經歷的疼痛,也是為了審視那些習以為常的言語與思維慣性,並尋找對話、理解的可能。

以下是梁鴻的講述:

家長怎麼發現孩子生病的?一個標誌性的事件就是,孩子早上起不來床了,卧室門也敲不開了,怎麼也不去上學了。

這背後有一個很大的觀念問題,就是在中國家長的內心深處很難承認我的孩子出現了情緒問題。任何一個年齡階層的人都有情緒困擾,只是我們的孩子被擠壓得太重了,他的情緒就變成一種單向的、沒有通道的、一個黑暗的存在。

我們中國人把這個事情看得太重了,「你是個精神病人」。只有當它變成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的時候,我們家長才不得不去看見:我的孩子好像生病了。

電視劇《小歡喜》,高中生英子因為課業繁重陷入抑鬱

女孩敏敏,我認識她的時候才16歲,已經休學三年。在講述她怎麼自殺的時候,她是非常克制的,她依然記得那天準備吃90粒安眠藥,結果只吃了89粒。她說如果我的父親走進來看見我的遺書,我可能就不自殺了。她不是真的不想活了,她是希望得到關注的。

很多自殘的孩子根本不告訴父母,直到有一天他的胳膊已經全是劃痕,父母才會發現。

我寫了三個地方,京城(超大城市)、濱海(二線城市)、丹縣(鄉鎮農村)。在中國這樣一個廣大的土地上,人們生活的層面很多,儘管其中一些孩子有著心理健康問題,但背後的原因卻是不一樣的。

精英家庭對孩子常常是高要求、高控制

紀錄片《世界的孩子:我在美國讀高中》

北京的高知家庭,父母的認知往往是非常高的,但也隨時相伴的可能是控制欲強。他們每一天恨不得24小時貼著孩子,管著孩子,但是這反而造成一個最大的盲點:我們看不見孩子,孩子都快窒息了。他們對孩子的期許和孩子對自己的期許之間產生了劇烈的衝突。

但在丹縣,孩子抑鬱的原因卻完全不一樣。花臂少年,讓我看到生命的荒涼。他身邊沒有人,13歲,奶奶去世了,他的爸爸、爺爺、姑姑都在外面打工。當他變成一個生病的孩子,身邊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換句話說,在這個小孩的生命的內部和外部,他沒有得到過愛,沒有得到過陪伴。

殺馬特大多是輟學務工的留守兒童,來源:《殺馬特我愛你》紀錄片

花臂少年的刺青是不完整的。他整個胸前是一個哪吒,但他腿部的人物只是個線條,沒有填充顏色,因為他沒錢了。刺青是鄉村殺馬特的一個典型的標誌,它意味著我進入到這樣一個群體裡邊,是一種被接納的感受。

這種身體的疼痛它也代表著某種象徵和昭示。現在青少年自傷也變成了一個群體,因為我們要用傷痛來抱團取暖。

孩子為什麼生病了?首先兩代人面臨的問題完全不一樣。我們那一代從農村的戶口變成商品糧,就是一個非常大的命運的改變了。

每個人都會被成功學困惑,我也是這樣。我從農村考上了中專,又考上大專、本科、碩士、博士,一點點從一個小村莊來到大城市,我的道路是非常清晰的,所以我們會相信努力一定能改變命運。

少年時期的梁鴻

梁鴻來自河南省的一個小村莊——梁庄

但現在,我們那一套的經驗它是相對失效的。孩子們一出生就不為吃穿奮鬥,努力也可能達不到改變命運的結果。所以他們在思考更抽象的問題:我為什麼要這樣活著?

我在書里寫到了一個海淀區的男孩,名叫吳用,他上競賽班,思維敏捷,非常聰明,但恰恰是因為他越重視自我意識,他會發現自我跟他刷題、考試的狀態越衝突,所以為什麼要重複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吳用對他媽媽說:「我的創傷是整個社會和整個文明的創傷,不是簡單的海淀區青少年的創傷。」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對我來說是一種震撼。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慣性之中,文化的、思維的、話語的慣性,你只有認識到這一點,你才有可能慢慢往前走。

過去幾十年里,中國社會飛速的變遷讓兩代人的經驗發生錯位,圖源: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

所以為什麼我不太喜歡用「原生家庭」這個詞語,它把我們的創傷給縮小化了,它把我們所有的不滿都界定在這個地方。我們的創傷不單單是父母帶給你的,而是歷史性的,所以我們要學會理解彼此、認識到各自攜帶的偏見。

有人問,高敏感型的孩子是不是更容易抑鬱?我不想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我堅持文學是因為我還是想回到個體生命本身來看它的複雜性,它的多樣性,它的可思辨性和可探索的狀態。

我覺得很關鍵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對生活的想像越來越狹窄,把成功界定得越來越高。

昨天還有一個朋友在跟我討論,說上海的一些家庭覺得孩子考上211就是失敗的。我寫到的海淀區男孩小健,沒有考上清華北大,父母覺得自己經歷了一場巨大的騙局。那麼每個人在這個機制下,就都是失敗者。

恐弱是精英家庭的一個普遍現象。尤其是對海淀區的家長來說,大部分都是經過苦讀、奮鬥,最終才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他們對孩子要求非常高,也意識不到自己的恐弱和控制。

但我們都必須面對一個問題:孩子跟你不一樣,孩子是一個獨立的生命的樣態。他可能沒法跟你一樣努力,可能無法接受一天四五個補習班,但只要他仍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就應該有另外的可能性,而不是只按照你認為的正確的路往前走。

年輕人在緊密鑼鼓地準備考試

現在,一個大學生花四五年考公務員,考上後端茶送水,月薪幾千,非常枯燥。如果我不想過這種生活,我難道真的就沒有一丁點別的選擇嗎?

我們沒有意識到生活是多元的,我們可以過那種安貧樂道的生活,比如說我一個月可能掙四五千塊,但我有喜歡的東西,我可以從中獲得充實和滿足。

安貧樂道它不是次一等的生活,人類活著它是一個非常豐富的事情,我們來體驗風,體驗雨,體驗人與人交往的那種痛苦或者喜悅。

但是今天我們好像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了,活人微死就是這樣的狀態,我們作為父母、我們的教育,對人內部能量的打擊是非常嚴重的。

電影《天才槍手》

有讀者留言,你看吳用的媽媽卷也不行,李風的媽媽不卷也不行,那麼到底該怎麼辦?這個讀者其實沒有意識到,我們是在思辨一個事情,不卷不是完全不管孩子了,不卷也是需要方法的。

沒有一個完美的、沒有缺憾的生活在等著我們。我們一生中都在犯錯,我們一生中都要學習。我們要有這種糾錯的意識,要謹慎地來面對自己的思維,而不是說尋找一個最正確的、一勞永逸的方法來對待問題。

也許家長會說我沒有辦法,社會太卷了。我們處在KPI中,所以我們KPI我們的孩子。

我們大家都過得非常有壓力,所以我們就沒頭沒尾地循環下去。但是哪個地方能撕開一個裂口讓光照進來?

其實教育部規定了很多的政策,最大的阻力都來自於家長。曾經有一個老師說,他們學校高三的學生也可以21點以前放學,但家長主動要求把時間延長到22:30。

孩子的擠壓不單單來自學校,更來自家長的毫無保留。我們的孩子是最脆弱的群體,在家庭內部、社會裡都是最弱勢的,如果我們家長把遭受的所有挫折,感受到的那種卷全部給到了孩子,那麼我們的能動性都被統統抹殺掉了。

很多孩子其實不必要走到吃藥、休學這一步,社會大的機制很難改變,但家庭內部是最可行動的,我經常說「一米之內我們可做的事情」就指的這一點,我們要給閉環開口。

我在跟敏敏聊天時,她在不斷努力尋找通道想走出來,她讓我感受到生命本身的韌性非常了不起,她是嚮往光的。

如果每人都說我有啥辦法,我們就只能待在這裡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稍微動一動,就有鬆動的可能,我是希望有一種光亮照射到我們的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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