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4 10 月

博士們正逃離中國高校

  培養一個博士,大約要投入近10年的時間,他們出於對靈活工作時間安排的嚮往或對繼續從事科研的興趣,會選擇進入高校擔任教職。但在實際工作中,他們發現,進入相對高層次的高校工作,學校實施嚴格的「非升即走」制度,沒有達到考核指標,就會面臨被降職或解聘的風險,大家只能不斷「卷」論文和課題。

  而即便是一些沒有實行「非升即走」制度的地方高校,青年教師的壓力仍然存在。西北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前院長、期刊中心主任王兆璟告訴《三聯》記者,2015年國家開啟了建設「雙一流」大學和學科的重大戰略部署後,一些地方高校追逐升級,申請碩士點、博士點,處於轉型發展期,大量吸收引進博士學位人才,但在實際情況中,待遇發放不到位,盲目擴張導致師資混亂。而且,部分地方高校將行政工作強制性分給青年教師,這些因素疊加都加重了他們的工作壓力。王兆璟提到,2015年到2020年,地方高校青年教師流失情況較為明顯。

  作者採訪了幾位從高校離職的博士,以下是他們的講述:

  一、劉惠麗|33歲,商科博士入職北京985高校3年後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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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今年6月份正式離開學校,當天正好是學校的畢業典禮,廣場上到處是穿著學士服合影的學生。我心想,這也是我從這所學校里畢業的日子。

  我的本科是中外聯合培養項目,然後在北美這邊申請商學院直博。我對科研也比較感興趣,擅長寫論文、敲代碼。申請博士時,我已經決定畢業後進入高校任教職,主要是看重學校時間上很自由,環境相對寬鬆。而最終選擇回國,則是考慮到孩子的成長,北美這邊只有紐約大學等很少數的大學在大城市,其他學校都在很「村」的地方,小到待上5年基本能認識這裡的所有人,他們的教職流動性不太大,很大概率我就要在這些小地方度過一生,但對我只有1歲的女兒來說,這裡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我希望她能有豐富的活動,接觸到不同的人。

  2021年博士畢業後我入職一所北京985院校任助理教授,一共工作了3年時間。這裡「非升即走」考核要求還算是明確,基本要求是6年兩篇行業頂刊論文,1個國家級項目,如果要升副教授,還需要2篇校級評定A類期刊論文。入職後的工作氛圍和我預想差不多,院系裡有很多海歸博士,彼此很開放,交流也很順暢,也沒有出現為了爭搶資源的小團體,科研上彼此獨立,但也會互幫互助,年長的老師也會很積極地幫年輕老師修改「本子」和論文。

  我的科研壓力並不算太大,還沒到3年中期考核的時候,我已經有3篇論文在審,改稿也經歷了兩三輪,應該會很快發出,已經申請到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體系下的青年科學基金項目C類(簡稱「青基」),同時也是一個「面上項目」和一個「重點項目」的參與者。

  我選擇離開學術圈,還是因為在學校每天的工作時長實在太長了。一天里,我的大多數時間都花在科研上,早上8點把小孩子送到幼兒園,就開始工作,中午抓緊時間吃口飯,再投入寫論文到下午4點,出門接孩子回家,準備晚飯陪她玩一會,等到8點左右,孩子睡了,我還要繼續準備論文,尤其我的大多數合作者都在北美,有時候晚上12點都在開會,一天工作時間超過10個小時,是常有的事。

  除了科研,還有教學任務。我每個學期大約安排了兩到三門課程,一周大約有三天需要授課,一次大課要講兩個半到三個小時。我不喜歡直接用老的教案,備課都要重新做,用當年甚至當月的最新案例,重新設計課程和考試,開學前要用一到兩個月時間備課。有課那天,上課加上地鐵來回兩個小時的通勤,這一天的力氣基本上都用光了,只能在講課前再看看論文,講過課就只能「躺平」了。

  外人看高校老師有集中的寒暑假可以休息,但實際上,只要你想做,科研是不會停的,隨時會收到投稿論文的反饋,不斷地修改文章,假期沒有學校行政和教學分散時間,更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投入到研究里。幾乎每周都有學術會議,我一般只開兩三個比較重要的國際會議。因為忙著弄科研,陪孩子的時候,我腦子裡還是代碼和論文,總是心不在焉。周末或者晚上該陪孩子一起玩,我和丈夫兩個人很難同時在場,要是誰帶著孩子睡覺,就會覺得自己一定要利用這個時間去寫論文,不然對彼此會有很強的負罪感,認為自己浪費了對方的科研時間。我當時就意識到,這個被工作擾亂的生活狀態非常不健康。

  慢慢身體上也開始吃不消。工作一年多之後,身上開始有小毛病,查出乳腺結節和內分泌失調,這都是同齡女老師見怪不怪的通病了。又過一年多,身體真的在拉警報。那段時間既有「本子」,又有論文審稿到截止日期,是我最崩潰的時候,合作者進展慢慢吞吞,我只能熬大夜改,和北美那邊開會開到凌晨兩三點,有時要連續熬一個月的大夜,熬得太厲害我就會發燒,心臟也覺得不太舒服。每次看到四五十歲的老師,趕「本子」也要趕到半夜,我都會想,如果我50歲的時候夜裡兩三點還在寫「本子」,是不是太悲哀了。

  不過,我這樣的工作時長和強度,與我同期入職的新老師還是無法相比的。她們都是未婚未育,早上從宿舍出來進入辦公室開始工作,最多中午去食堂,之後在辦公室待到晚上11點多才會回家,每天都這樣的重複。我也開始內耗,一方面我覺得我的工作時間還不夠多,另一方面,這真的已經是我能給出的所有時間了——未來隨著孩子慢慢長大,她的各種需求都在上升,我工作時間又會縮短,出成果和論文可能越來越「卷」不過同事,職稱評選上也會愈發沒有優勢。我丈夫也面臨著相似的困境。

  下決心離職是在去年五一期間,孩子到了快上小學的年紀。我們希望孩子可以擺脫「內卷」的處境。我們原本只是去東南亞玩,卻發現其中一個學校里有來自50多個國家的孩子,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膚色長相,從小就能接受如此多元化的教育,這裡生活成本和學費也是遠低於北京,最貴的學費也才一年15萬(人民幣,下同),這個學校一下子吸引了正處於工作漩渦中的我。我和丈夫一拍即合,兩個人都決定走出來。

  因為沒有完成6年合同,我離職還賠償了學校3萬元。現在我們已經開啟了新的生活,每天忙得腳不沾地,裝修房子,置辦傢具,買了一艘出海的船,晚上帶著孩子吹海風看星空。其實人走出來後,會豁達很多,回頭看當初困住我的科研和工作,會發現它遠沒有想像中那麼重要,它也只不過是人生可以參與的眾多環節中的一場而已。

博士們正逃離中國高校

(示意圖)

  二、張瑾|45歲,心理學博士入職雙非高校7年辭職

  去高校當老師並不在我最初的職業規劃里。我本碩是在大陸國內985院校就讀,大方向上屬於計算機相關專業,但入學之後一直沒有對寫程式產生太多熱愛,因為熱愛寫作,我碩士畢業直接進入媒體工作。採訪期間看到許多實現成功的人,也有自己的童年創傷,也面臨子女斷交等問題。這些採訪經歷讓我覺得,再追逐揚名立萬,但活得不快樂,這輩子真是白活了,出於對心理發展的好奇和興趣,我又去讀了發展心理學的博士。

  2011年博士畢業之後的幾年裡,我做的是助理研究員工作,內容相對比較局限,只是出科研成果,做實驗發文章。我自己喜歡和別人溝通,對上台授課感興趣,當時萌生了轉到高校當老師的想法。時機也很湊巧,2015年,我丈夫工作城市附近,珠三角地區一所普通本科學校正在引進海外人才,給的待遇非常豐厚,一年大約30萬的住房補貼,還有不菲的科研啟動經費,申請通過後,我正式入職成為一名副教授。

  新入職的我正好趕上學校實行「非升即走」制度:在規定的年限里,新教師若沒有達到考核指標、完成晉陞,會面臨被降職或解聘的風險,考核時間是6年,頭3年結束後會有中期評估。入職大概兩三個月之後,學院給了我一份三年考核任務書,除了行政教學等要求外,學院要求我作為第一作者發表3篇SCI論文,也就是發布在國家認可的國際權威期刊名錄上,當時我覺得這些論文數量,一點都不多,都可以完成。

  另外一個要求是拿到國家級項目,因為我入職就是副教授,所以要求我拿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研究項目系列中的「面上項目」(一般項目),這種項目級別較高,基本只有副教授以上才能申請。根據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的數據,2023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面上項目通過率約為16%,落到我所在的學校,可能一年能申到一個「面上項目」,有時一個都沒有。

  工作後的科研進展其實很順利,從2016年到2022年,我一共發表了八、九篇國際頂刊論文,內容質量都很高,無論教學和科研,我都很有成就感。但一直在「面上項目」的申請上反覆受挫。入職三年中期考核,我因為沒有「面上項目」收到了黃牌警告,學校人事部甚至要給我降到助理教授。不過,我們可能是實施「非升即走」的第一屆青年教師,拿不到國家級項目的人很多,學校態度後面緩和了,說可以先不降級,再給三年的機會。

  在和「面上項目」死磕的日子,每次準備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項目申請書(一般稱為「本子」)的時候,都是我工作最焦慮的時間段。「本子」提交截止日期是每年的3月份,這意味著基本在放寒假之前,我就要開始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準備。家裡很難專心,這兩三個月里,我總往辦公室跑,時常忙到晚上11點,出了教學樓回頭看,還能看到其他辦公室的燈在亮著,每一天的狀態都是焦頭爛額。

  最大的消耗是心理上的焦慮,我知道這是「命運攸關」的事情,關乎非升即走,關乎我的職稱,但我又很清楚,申請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失敗次數越多,越知道這並不是以我個人能力能夠改變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正式提交之前不斷修改,到最後已經無法計算修改的次數。因為一直處在焦慮狀態,我的睡眠也變得很差,那段時間裡,我時常做噩夢,從懸崖或者飛機上掉下去。凌晨3點驚醒,腦子裡思緒亂飛,開始擔心申請不通過怎麼辦?被開除了怎麼辦?真的從高校離職未來還能有什麼出路?

  反覆經歷失敗,我也在學習別人拿到「面上項目」的經驗、做項目的類型。我總結後覺得,一直申請失敗可能也與大陸國內心理學發展取向有關。大陸國內心理學學科研究其實偏向於腦神經研究,掃描大腦,數據搜集比較快,也能快速出成果,國家也樂於鼓勵這些結合高科技的項目。而像發展心理學這樣較傳統的心理學領域,是做兒童從出生到青少年階段的成長觀察,在國內招募對心理學研究持開放態度的家庭就很難,我們有和海外合作的項目,其他國家一次能招到200多人,但我們9個月才能招到80多人,數據收集也很慢,只能一個家庭一個家庭來,周末去家訪觀察,遇到小孩子搬家,還有數據丟失的情況。

  我也把「本子」給一些領導專家看過,想聽聽他們的意見,但很多人的反饋都是,研究要加上腦科學,加不上就肯定拿不到「面上項目」。我曾嘗試過花幾十萬買近紅外設備想給孩子做成像掃描,但是設備噪音太大,很難讓小孩子保持靜止20分鐘,他們一動,這個數據就不能用了。而且即使後來我在申請上加上了腦科學方向,項目也沒有被通過。專家說我之前沒有腦科學基礎,也沒有發過類似論文。這簡直就是一個死循環。

  一直到2023年3月,我已經連續申請了7年,中間因為產假以及其他活動,考核延長了一年時間。面上項目當時要求連續兩年申請未獲資助後暫停一年申請,所以我中間又去申請了一年社科基金,也沒有拿到。我的考核時間是2023年5月,但結果公布是在8月。我那時候已經絕望了。學校的態度是,對待未達標但成績比較好的副教授,如果想要繼續留下,可以把之前六年的成果全部抹去,重新積累成果和項目,6年後再去評教授,這份每年都要被「面上項目」折磨的工作,就像驢子頭上掛胡蘿蔔,無休無止,甚至在磨損我對科研的熱愛和興趣,我下定決心選擇離開。

  在不斷受挫的過程中,我也在思考,其實國家級別項目初衷是給一些好的科研項目予以資金支持。我那時手裡已經有2個省部級項目還有歐洲國家項目,項目經費加起來已經有600萬左右。我並非真的需要這個錢,但整個項目申請已經變成了一個證明能力的硬性指標,讓全國的高校教師不停地內卷競爭。

  「非升即走」的後勁比我想的要大,離職半年後,我還會夢到監考遲到,這是二級教學事故,可能會讓考核不合格,我會從夢裡驚醒。離開了圍繞考核任務書打轉的日子,我先去國外讀了兩年書,現在是一名心理諮詢師,以前做科研只能對家庭進行觀察,不能干預污染樣本,直到現在我才有了一身武功終於派上用場的感覺,每天會見不同的客戶家庭,現在每幫到一個孩子,我心裡的幸福感就會越強。

  三、黃旭坤|31歲,商科博士入職雙非院校3個月離職

  2012年高考結束,由於我偏科有點嚴重,成績不是太理想,在大陸國內只能上個普通二本院校,當時正趕上留學熱潮,我和家裡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申請留學,去海外「鍍金」。出國念書,從本科開始,一路念完碩士和博士,花了9年多時間。

  和我同屆的碩士大概有10多個,但只有我一個繼續讀博,更多人還是直接就業找工作。讀博確實比較耗時間,和碩士畢業直接工作相比可能會差四、五年的工作經驗,假設一年可以攢個5萬塊到10萬塊,相當於和別人差出去幾十萬的收入,而且讀博還有不小的花費。

  我選擇讀博是因為自己基本上確定未來想要在大學任教職,不需要進入企業卷「996」,時間比較自由。至少在北美這邊,要成為大學教職,博士是基本的學歷門檻。我申請的是本校的博士,這裡地理位置相對偏僻,已經有幾年招不到博士生了。我沒有在國際期刊上發表過研究性論文,類似我這樣的碩士生一般不應該直接讀博,需要再讀一個碩士,或者至少有一段科研經歷。按理來說,學校應該把我淘汰掉,但我申請的時候,學校很願意培養我,給了我半獎。讀博期間,我還做學生助理,有工資,四年下來基本上沒花什麼錢,所以沒有太多經濟上的擔憂。

  2022年夏天,我作為商科管理學方向博士畢業,一開始並不是很堅定想回國教書,也在同學間聽說了大陸國內教職就業環境可能很嚴峻,但我一個人在外面真的待得太久了,對家人有種情感上的缺失,很想回到家鄉附近工作。我投了20來份簡歷,只陸續收到五六個錄取通知。在一本學校眼裡,我的論文發表不夠,他們要求至少有發表SSCI等級期刊的論文,我手裡只有一篇ESCI的論文,在大陸國內被稱為「沒有級別」,他們覺得我不夠格。我收到的錄取通知主要是大專以及民辦學校,不是學校層次水平有點差,就是工資待遇太低,一直沒有找到特別合適的工作。

  在北美這邊讀了快10年的書,最終只能去大陸國內民辦學校或者大專教書,心裡多少有些不甘心。直到2023年年初,一家東南沿海地區的雙非院校向我發出邀請,擔任講師,沒有「非升即走」直接給編製,還有12萬元的安家費,申報課題大約有10萬元的科研啟動基金,買房的話還有住房補貼,平均每個月薪資七千多塊,坐兩個小時的高鐵就能到家。待遇和距離都還能接受。

  剛一入職,我發現這裡面的工作和我預想的真的有很大出入。首先是專業上的不匹配,雖然都是管理學大類,但細分領域有不小區別,我的方向是服務與款待業管理(註:是以飯店、旅遊及餐飲等行業為核心,涵蓋服務行業管理與運營的綜合性學科),但學校給我安排到電子商務專業,這其實很牽強,而且需要我講授的課程,我之前都沒有接觸過,短期還能應付幾節課,但是長期真的難以推進下去。也不單是我,整個電子商務專業下的師資都很混亂,計算機和農林經濟專業出身的老師在同一個專業里授課。說實話,我們彼此都看不懂對方的論文。即便想搭團隊做項目,也不知道該怎麼合作,大家像是臨時搭起來的「草台班子」。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正值學校要申請博士點,這對持博士學位的教師佔比也有要求,他們這幾年陸續招了大約10個在東南亞以及韓國讀書回國的博士,學校都很一般。我博士畢業的院校至少是在北美排得上名次的研究性大學,心裡會有很明顯的落差。看到這些情況,我想過直接躺平,在這邊安家,做個普通的教書匠算了。但學校大約在我入職兩個月後,找我談話,想培養我做電子商務專業教研室主任。

  擔任教研室主任要負責大大小小的雜事,專業里1000多名學生的課程安排,畢業論文甚至就業,都是要操心的事,我剛剛博士畢業而已,沒有經驗,而且突然多出這些額外的活,也沒有付更多的工資,這些安排都很不合理。培養學生,上課教書也沒有成就感。我給物流專業碩士代課管理定量分析,他們學的是經濟學定量,這我完全沒接觸過,只能用我自己專業學的社會科學定量分析、心理測量教課,我的課件都是英文的,學生也反映語言理解上有困難。那陣子工作真的很煎熬,整天心情都很煩躁。我是2023年3月份入職,5月份已經產生了要跑路的念頭,最後還是堅持把這個學期的工作做完才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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