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7 7 月

空姐的絲襪,性感的枷鎖

空姐的絲襪,性感的枷鎖

作者 – 飛魚

監製 – 她姐

這段時間,社交平台上出現了很多航空意見卡,不是為了投訴,而是提議航空公司給女性乘務人員提供穿褲裝的選項。

源頭之一是博主@代號阿嵐
的視頻。她在乘機時向空乘要來了意見卡,提議讓空姐無需穿短裙絲襪,希望她們可以用打扮的時間,換取一點休息和睡眠。

明明是一件站在女性角度為空姐考慮的好事,博主卻因此「孫榜題名」,被掛上孫吧,私信湧入多條人身攻擊的謾罵。

他們攻擊包括博主@代號阿嵐
在內的熱心網友多管閑事,聲稱空姐穿絲襪裙子沒什麼不方便。

事實果真如此嗎?

近期熱播的《喜劇之王單口季
第二季》中,曾經的空姐——
脫口秀演員嘻哈,用段子的形式講著空姐職業中的種種不合理。她非常不理解,為什麼在那麼複雜的高空環境下工作,還要穿短裙、絲襪、高跟鞋,就不能穿褲子嗎?

一個老師的回答讓她印象深刻:

「穿褲子,可能有些旅客會覺得不舒適」。

空姐穿褲裝,拋下鉛筆裙、絲襪那些刻板印象中性化的符號,為什麼會讓人覺得不舒服?是誰在不舒服?

最初的空乘,是男性

提到空乘人員,人們潛意識中會用性別化的「空姐」一詞來稱呼,然而實際上,最早的空乘人員只有男性。20世紀10-20年代,一些歐洲航空公司開始僱傭男性乘務員在客機上協助乘客登機、放行李等,以減輕副駕駛的工作。

直到1930年,美國人Ellen
Church向波音航空提出了一個建議,女性從此在空中有了一個新的職場。

Ellen
Church從小就在家附近的集市上觀看軍人們的飛行表演,對於飛行產生了十分濃厚的興趣,以至於在醫院成為一名護士後,她還利用業餘時間學習飛行,並獲得了飛行員執照。

1930年,她前往波音航空應聘飛行員職務。公司原本打算以性別為由拒絕她——那時的商用航空業只僱傭男性飛行員。

但她面試期間意外得知航空公司在招聘乘務員,以更好地照顧那些感到害怕或暈機的乘客。

Ellen
Ch
urch立刻提議不如讓像她這樣擁有護士經歷的女性擔任這一職位,她認為護士的醫療技能加上女性安撫人的天性,能夠讓乘客獲得安全感。經理同意了這一提議,並授權她再招募七名護士,她們被波音公司稱為天空女孩(sky
girls)。

Ellen
Church在客機旁協助乘客登機

1930年5月15日,波音航空的波音80A客機上,八名女性身著統一的深綠色制服,第一次完成了她們的空乘任務:除了服侍用餐、打掃廁所、安撫乘客外,她們還要用扳手和螺絲刀將乘客的座椅固定在機艙的地板上,幫忙給飛機加油,協助將飛機推進倉庫。

在緊急情況下,她們的醫療專業技能挽救了更多的生命。1936年,環球航空的一輛客機墜毀後,空姐Nellie
Granger在自身傷痕纍纍的情況下照顧了兩名重傷的乘客。

最初的八名女性空乘人員

當時,她們的統一制服以實用為主,是一套雙排扣的羊毛套裝和羊毛披肩,以確保在當時透風的機艙工作時足夠保暖。披肩上還得有足夠大的口袋,用來裝下固定座椅的工具。

此後,其他航空公司紛紛效仿,招聘註冊護士成為空乘人員。由於當時護士中的男性從業者較少,空乘因此也就成為了一個屬於女性的職業,人們用專指女性的「stewardess」(空姐)一詞來稱呼她們。

然而,除了擁有護士執業資格外,在當時要想成為一名空姐還需要滿足一系列條件:體重不能超過115磅(約52kg),因為早期的飛機載重能力有限;身高不能超過5英尺4英寸(約163cm),因為當時的飛機過道狹窄,天花板較低。

「空中情人,性感才賣座」

1966年,《紐約時報》刊登了一則美國東方航空公司招聘空姐的廣告,列出了以下要求:高中畢業,單身(喪偶或離婚且無子女的也可考慮),20歲。

從Ellen
Church成為第一個空姐起,30多年過去,航空技術進步了,但空姐的身份、地位卻開始下降,身高和體重的限制依然存在。招聘要求應聘者身高約在1.57m-1.75m之間,體重應在48kg-61kg之間,並與身高成比例。同時,應聘者還必須同意在32歲之前退休。

空姐招聘廣告

廣告旗幟鮮明地將招聘目標指向一個個身材姣好的年輕單身女孩,空姐Roads認為,這是為了讓男性乘客在登機時幻想:「噢,我今晚可能會有場艷遇」,而如果他們看到空姐手上戴著婚戒,這種想像就會被破壞。

Roads的描述並不誇張,這正是那個年代全社會對空姐物化的真實映照。

上世紀50年代,客運航空進入所謂的「黃金時代」。顧名思義,乘坐飛機在當時是一種黃金般的奢華享受。

機上的餐食由著名餐廳負責,鍍金餐具里配有魚子醬等珍饈;人們在空中的雞尾酒廊里觥籌交錯;飛機的過道上舉辦著時裝秀,幫助乘客消磨時間。

一位乘客在回憶時感嘆道:「儘管你被困在機艙里幾個小時,還是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自由感。」

1958年,漢莎航空頭等艙

然而這種「黃金時代」只是屬於少數富人的奢侈回憶。一個澳大利亞平均工資水平線上的工人,需要工作三個月才能賺夠從悉尼飛往倫敦的機票費用。當時能登上航班的,多為上流階層的男性。

航空公司們為了吸引更多這樣的男乘客,將空姐和餐盤上的珍饈美酒一起,作為呈給富人的奢華體驗賣點。空姐的角色從最開始的安全員、看護員,轉變為了供人欣賞的花瓶、男性乘客的空中情人。

即便條件苛刻,又被嚴重物化,天空仍然是無數女性嚮往的工作場所。畢竟,在那個年代,除了空姐,女性在就業市場上只剩下教師、護士和文秘這幾個為數不多的選擇。相較之下,翱翔藍天,在世界各地冒險的生活顯然更有意思。

「結婚固然好!但難道你不應該先看看世界嗎?」美國聯合航空公司的一則廣告道出了空姐這一職業在當時的吸引力所在。

美國東方航空在廣告中展現那些被他們淘汰的女孩,以凸顯選人的嚴格

1965年,全美有多達一百萬女性應聘空姐一職,而當時招聘的人數僅有一萬名。百里挑一中脫穎而出的人將進入空乘學校進行為期六周的課程培訓,包括安全程序、應急急救、餐飲服務、舉止禮儀等訓練,以及如何應對咄咄逼人、醉酒或生病的乘客,和劫機、緊急迫降等特殊情況。

空乘學校的另一個名字是「魅力農場」(charm
farm),因為在這裡,嚴格的外貌管理佔據了培訓的一大部分。

女孩們在空乘學校接受培訓

如果一名空姐身高約1.65m,她的體重應該控制在58kg以下,月經期間被允許超重1.4kg。培訓期間,體重接近限制的女孩會被隨機叫出教室稱重。

即使通過培訓進入職場,這種對於身材的管控依然存在。操作室里永遠放著一台秤,空姐們必須在她們的男性同事面前稱重。在穿著高跟鞋和長筒襪的同時,她們還得系讓腰臀曲線更明顯,凸顯沙漏型身材的束腰帶,被抽查到沒系束腰帶的空姐會被指著臀部,叫到辦公室。

空姐制服裙長的變化

從40年代到70年代,空姐制服裙長越來越短,看似與職業套裝毫不相干的迷你裙、熱褲開始出現在她們的身上。

一位背風群島航空的空姐回憶道:「我們在給乘客講解安全程序時幾乎無法保持尊嚴。當我們舉起手臂指向身後的緊急出口時,裙子下擺會往上揚,你可以想像坐在過道座位上的男士們的目光都投向了哪裡。」

航空公司也在不遺餘力地塑造著空姐的空中情人形象。

有的航空公司要求空姐在提供服務之餘還要兼任「秀場模特」,在飛行途中更換六套不同的服裝。她們穿著傳統的裙裝迎接乘客,在晚餐時換成直筒連衣裙,晚餐後的酒宴又要再次換裝。

布蘭尼夫國際航空公司廣告

還有些航班直接打出了「性感才賣座」(Sex Sells
Seats)的廣告語,空姐們穿著熱褲和皮靴進行客艙服務,機上供應的飲料名也帶有暗示性,如「激情潘趣酒」和「愛情魔葯」。

美國西南航空以熱褲和皮靴作為制服

到後來,整個國家都參與其中,色情化空姐。美國國家航空公司推出充滿性暗示的「Fly
me」廣告活動,這個系列的每則廣告都會出現一位空姐面帶笑容的特寫照片,並配合「我是xxx,和我一起飛吧」的文案。

美國國家航空公司的「Fly
me」廣告

面對愈演愈烈的性化營銷廣告,空姐們終於決定反擊。抗議者走上街頭,憤怒地舉著「國家航空,你自己飛吧」(Go
Fly Yourself National)的標語牌。

「Fly
me」廣告抗議活動

70年代,隨著世界婦女解放運動的興起,越來越多的空姐開始聚在一起,反抗這個職業束縛著她們的一個個枷鎖:32歲解聘、禁止結婚、懷孕、體重限制……

過去,許多女性僅僅是將做空姐作為一種從大學畢業到結婚生子之間的過渡,很少有人真的把它當作一種長期從事的事業。

但有了獨立意識的新一代空姐們不甘心像她們的前輩們一樣,草草結束職業生涯。她們希望被當作一個專業人士看待,而非航空公司流動的玩物。

從70年代到90年代,關於空姐的就業年齡限制、婚育限制和體重限制,在空姐們的抗爭下一個個被取消。

今天,我們才能在飛往世界各地的航班上看到不再年輕的空姐、體態圓潤的乘務長等年齡段多元、身材各異的女性空乘人員。

我們需要的只是安全

航空業中女性的處境在逐步改善,然而長久以來,空姐被性化、被凝視的形象依然根深蒂固,空姐的工作服依舊是某些人腦海中的情趣制服。

2015年,台灣中華航空請來王家衛的御用美術設計師張叔平操刀新一代制服,張叔平直言,如果制服無法引起他人的「情色遐想」,那就是一件失敗的作品。

他還在採訪中詳細地解釋了自己的「小巧思」:他將裙長設計得比一般空姐制服來得長,但開衩右前左後,坐下時才顯性感。

由張叔平設計的中華航空制服

張叔平的設計讓中華航空的許多空乘人員不滿。

空乘蘇盈蓉表示,經濟艙餐車的高度約在腰部,空乘需要不斷蹲下、起身,來抽取餐盒,一個航班往往重複超過百次,而裙裝的開衩設計讓她們十分容易遭遇偷拍。

有空姐為了開衩不走光,不得不選擇穿不合身的制服

除了迎合所謂性感審美之外毫無必要的開衩設計,空姐的著裝要求上還存在著許多「沒苦硬吃」的死規矩。

民航局2024年12月發布的《客艙運行管理》已經規定:在飛機滑行開始至飛機到達目的地旅客下機結束,客艙乘務員不應穿高跟鞋。

但規定僅針對飛行時段。在地面和機上迎賓等工作時間裡,空姐還是普遍被航司要求穿上高跟鞋。

類似的要求還有襪子,有航司允許空姐在非飛行狀態時穿厚襪子,但起飛後又必須換成薄絲襪,冬天落地開艙門後,她們不得不雙腿單薄地在寒風中送客。

高跟鞋、平底鞋,厚襪子、薄絲襪,穿一雙,帶一雙……如果一名空姐在冬季一天飛四段航線,那麼她將分別重複穿高跟鞋脫高跟鞋、穿厚襪脫厚襪的動作各四次。

近些年,全球航空業逐漸意識到了過往空乘制服存在的問題,都在進行制服改革。

2010年,荷蘭皇家航空公司率先給予女性空乘穿裙裝或褲裝的選擇權,此後世界各大航司開始跟進;2021年,烏克蘭SkyUp航空將制服換成了寬鬆的橙色西裝套裝和白色運動鞋。SkyUp航空的市場部主管表示,公司意識到,他們的乘務員也許不想只做性感的花瓶。

烏克蘭SkyUp航空的褲裝運動鞋制服

最近,春秋航空宣布推行「女乘務員在執勤期間穿平底鞋」的措施,這意味著空姐在所有工作時段都可以穿著平底鞋,從此告別繁瑣而無意義的換鞋流程。此前,湖南航空和吉祥航空也推出了這一措施。

關於儀容的要求也在放寬。

長期以來,女性空乘和男性空乘在外貌管理上承受著程度不對等的要求。例如,韓國韓亞航空對於女性乘務人員的儀容儀錶要求足足有10頁之多,包括不允許戴眼鏡,必須化妝掩蓋面部瑕疵,就連耳環長度、髮夾數量都有明確的要求。

對比之下,公司對於男性員工只有2頁的規範要求,並且允許戴眼鏡。

2019年,英國維珍航空取消女性強制化妝的要求。

在一片叫好聲中,也有人評價去高跟鞋、去裙子的空姐「不夠正式」「沒有專業感」。

然而鉛筆裙、絲襪、高跟鞋這些傳統制服所代表的「專業感」,根本就只是一種刻板印象中的「專業」。在現實工作中,它們不僅不能體現空姐的專業性,還反而會成為她們履行專業責任時的障礙。

在1993年中華航空605號班機事故中,過緊的長裙就影響了空乘協助乘客撤離的能力。

韓亞航空一架客機在降落時應急艙門被乘客打開,穿著緊身裙的空姐在落地後張開雙臂擋住艙門

至於穿絲襪,總有人說是為了防止久站的空姐患上靜脈曲張。

但事實上,能夠防止靜脈曲張的是醫用彈力襪,這種襪子通過梯度壓力設計促進靜脈血液迴流,普通絲襪無論是對靜脈曲張的預防還是治療,都起不到任何作用。相反,易燃的絲襪是事故發生時第一個要拋棄掉的危險品。

《喜劇之王單口季
第二季》中,嘻哈的空姐朋友在發動機著火時,因要脫掉易燃的絲襪,從滑梯上摔下來時留下了滿腿的傷痕。嘻哈當時看著她的腿,在想:她有一條褲子,她就不會這個樣子。

去年剛修訂的《大型飛機公共航空運輸承運人運行合格審定規則》R8版,將客艙乘務員定義為「出於對旅客安全的考慮,受合格證持有人指派在客艙執行值勤任務的機組成員」。

從始至終,空乘的職責就只是守護飛行安全,當某種制服成為了空乘人員履行安全職責的障礙,它就不應該是唯一的選擇。

在節目中,嘻哈還講述了另一個故事。

去年一次坐飛機時,有男乘客要求空姐把自己的大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並拒絕空姐搭把手的請求,嘻哈看到後挺身而出替空姐解圍,還因此上了熱搜。

沒多久後,民航局就在新出台的《客艙運行管理》中明確規定:除孕婦、無人陪伴兒童、殘疾人、行動不便的人、擔架上的人、重病患者等特殊群體外,旅客應自行擺放手提行李至行李架。

有人嘲諷寫意見卡是多管閑事,自我感動;嘲諷經濟艙的意見卡竟然還想改變世界的規則。

但這世界的規則從來都不是由沉默打破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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