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不要做老師?」這個問題,困擾了楊筱兩年多。
她曾是江西萬年縣一所村小的語文老師,教齡7年。兩年前,學校因生源不足需按要求撤併,選調去鄉、縣學校的教師名額有限,她因為沒有編製,被告知要自行安排。
楊筱回到縣城,一邊帶託管班維持收入,一邊在等待縣城裡的教師招聘考試。
兩年時間,她意識到縣城裡似乎不缺教師。
一所已被撤併的鄉村小學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楊筱所在的萬年縣,隸屬上饒市,位於江西東北中部,至今未通高鐵。常住人口不足35萬人,縣城中心不大,9條公交線路覆蓋,連接車站、學校、醫院等,約40分鐘駛完全程。
據澎湃新聞,萬年縣出生人口從2008年的7934人下降到2024年的2478人。今年3月初,萬年縣政府辦在答覆網友時曾提到,學生規模逐年遞減,教師規模將有富餘。為此,該縣短期內對有富餘的相關專業教師不再考慮招聘。
這不是個例。時代周報記者在「問政江西」平台檢索發現,今年已有鄱陽縣、遂川縣、信豐縣、上高縣在答覆稱,年內暫未有中小學或幼兒園教師的招聘計劃。
據《財經》,截至2025年9月,福建長汀縣、江西南城縣、江西豐城市、浙江臨安區、湖南衡山縣等多地提出,要將小學教師遴選轉崗至初中任教,以及轉崗至其他事業單位的方案。
如湖南衡山縣,在9月初發布《2025年全縣中小學教師轉崗機關事業單位選崗有關工作的通知》,當中提到教師轉崗的單位包括當地發改局、民政局、人社局、住建局等下轄單位。
再如湖南新化縣。新化縣教育局在「問政湖南」平台上回復時提到,根據中小學校師生配置比例計算,目前縣裡基礎教育階段教師編製整體上還存在短缺。對富餘的小學教師,已經著手開始分流,部分外地籍教師調至外縣市工作;有對應教師資格證的小學教師則轉崗至初、高中任教。同時,縣裡在研究小學教師分流至其他事業單位的政策。
近些年來,許多年輕人選擇回縣城考公考編,教師崗是熱門選擇,一方面是因為崗位的穩定性,另一方面是源於家庭和朋友的支持。
那一張教師資格證,曾經是他們在縣城體面的籌碼。如今,穩定不再是鐵律,他們手上的籌碼似乎變輕了。
「鐵飯碗」的光環
在楊筱的經歷里,當老師曾是縣裡穩妥的選擇。
父母常在耳邊念叨,女孩子教書育人,是體面又安穩的出路。那時,無論是否有編製,「老師」是體面的職業。
所以,當25歲的她拿到錄用通知時,親戚們輪番誇讚,「有鐵飯碗,以後不愁了」。
這種體面,還體現在收入和社會認可上。
楊筱說,在村一級的學校,除了基本工資還有補貼,到手月薪約五千元。比照當時縣城的房價,一個月收入能抵上一平米。
縣城商業街客流不多,店鋪用低價引流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在縣城婚戀市場上,「老師」尤其受青睞。楊筱當上老師的第一年春節,被相親排滿了假期。介紹人的話里,三句離不開「老師」,工作穩定、有耐心都是加分項。
沒過多久,婚約定下。男方給了三十多萬彩禮和「五金」,還添置了一輛嶄新的小汽車。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按照當地習俗挨家挨戶送麻糍,分享自家喜事。
婚後,楊筱的工作和生活步入軌道。她所在的村小離縣城十五公里,學生不到百人,老師不過五六個。每天面對二十多個孩子,她有足夠的精力和耐心。
讓她真切感受到職業榮譽感的是,班裡的學生考上了縣城最好的初中。在外務工的家長得知消息後,專程趕回來辦了一次升學宴。
這成為楊筱站在講台的動力。小孩出生後,她就為縣城學校的教師招聘考試在做準備——要能回到縣城學校任教,她不用在路上奔波,也能多陪伴家庭。
同一個縣裡,李琳的人生選擇也類似。
2019年,她面前有兩個選項:到不遠的長沙做葯企銷售,每月收入預估能過萬;二是回萬年縣,撿起師範專業,做一名小學英語老師。
在父母多番勸說下,李琳選擇了後者。幾年時間下來,她沒有後悔做出這個選擇。
論工作壓力,她說縣城小學教育採取「校內教學+作業家長檢閱」的雙軌模式,老師批改的壓力減輕不少;
論收入福利,作為在編教師,她的收入在縣裡屬實算優越——除了工資和假期,她還有補充公積金,算是學校給在編老師的福利。她說,朋友在縣裡的私企工作,公積金不超過500元/月,她的遠超這個數字。
縣城內的一所小學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53歲的胡群在縣裡從事教育工作超過30年。在他看來,教師一直是縣裡的熱門工作。「30年前,縣裡能選擇的職業不多,大家要麼出去打工、做生意,要麼就是留下來謀一個『鐵飯碗』。」他說,學校、醫院、政府部門,都是大家想擠進去的,直到現在也如此。
他也一樣。從村小老師一步步走到縣城,職級一路上升。靠著這些年的積攢,過幾年退休,應該能在縣城過上不錯的生活。
「不再是鐵飯碗」
不過,縣裡教師的「鐵飯碗」光環,近年開始褪去。
胡群說,近幾年間,縣下轄的村鎮幼兒園、小學的生源開始減少,不少村校關停。
時代周報記者翻閱了萬年縣教體局網站的公開資料發現,當地學校數量在減少。
2022年初公布的《萬年縣義務教育學校名錄信息表》(包含小學、初中)顯示,各類學校共計153所。到2024年9月公布的學校名錄里,義務教育階段的各類學校數量113所(包含2所十二年一貫制學校)。
2024年公布的學校名錄,縣域內各類學校263所(包含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職業高中、特殊教育等),78所備註為「撤銷」(包含小學、小學教學點、幼兒園、附設幼兒班),其中72所位於農村。
根據2024年3月發布的《萬年縣優化縣域義務教育資源配置工作方案》,除必須保留的外,在2024年8月底前,全縣10人以下鄉村小規模學校全面優化調整到位,30人以下的基本優化調整到位。
文件中還稱,本鄉鎮義務教育、學前教育教師滿足後,如仍有教師結餘,則由教體局向縣政府請示,並建議縣人社、縣委編辦、縣財政等職能部門在政策範圍內協調,採取選聘到縣城學校,輪崗交流或支教等方式,調整到師資緊缺學校任教。
兩個月後,也就是5月27日公布的《關於2024年農村義務教育學校撤併方案的公示》,2024年秋季學期起對大源鎮荷溪小學等23所村完小進行調整。
學校數量減少,教師資源需要因應調整。
兩年前,胡群的學校還保持教師編製人數超百人,如今僅剩90餘人。他解釋稱,學生數量減少是直接的原因。離開本校的老師,有的是根據能力調崗,調去其他學校繼續做老師,或是調進相關部門,有的則需要自尋出路。
萬年縣政府教育督導室的一名老師表示,目前確實有一些村級學校合併或撤銷,但並非外界傳言的全部撤銷。有關老師輪崗、選調的情況,縣裡會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調配和安排,有的老師會輪崗,也有的老師會選調至其他學校任教。
李琳是調崗的。她是小學裡為數不多持有初中教師資格證的老師,今年7月末接到通知,新學期到另一所學校的初中部任教。
在小學的教學任務跟初中完全不一樣。小學無非就是安排學生抄寫和寫簡單作文,初中則是要應對教材里的閱讀理解和思維訓練題。
這意味著她必須要快速提升教學能力。每晚,她都把自己關在書房,翻閱大量的教學參考書,生怕第二天被學生問住。「學生一問問題,腦子就要轉得飛快,不然顯得不專業。」李琳說。
隨之而來的還有教學壓力。初中三年學習事關中考,為此家長尤其重視。新學期一場月考後,李琳因一名學生成績下滑被家長質疑。她常常為自己的教學能力能否適應新要求而感到焦慮。
縣城內的一所小學,學生正在入校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困難不僅體現在課堂上。跨學段調崗後,她的考核體系依然是沿用小學教師標準,收入沒有增加,晉陞機會也未改變。結果是工作量翻倍,但待遇不變。
李琳的同事則是被轉崗,但因為考試沒通過,只能成為事業單位的非編僱員,像是變相降薪。
楊筱說,自己的朋友在鄉里的中心小學任教,接到明年無法續約通知的同時,獲得了在鎮行政單位優先就職的機會。「還沒到落實的時候,沒人敢打包票。」
「老師不再是鐵飯碗了。」李琳和楊筱有同樣的感慨。
原本穩妥、體面的職業預期,正在縣城裡被一點點消解。
胡群說,現在學校老師工作更謹慎,為的是確保教學滿意度達到90%以上,否則會因為考核不達標而工作不保。而他作為管理層,面對調崗等問題,還得權衡熟人社會間的各方關係。為此,當被問及選調名額、未來招聘方案時,他不願多說。
李琳動過辭職的念頭,但再三權衡後認為,還是先穩定住眼前的工作。父母也認為,教師這份工作仍然是穩定且體面。她想的是:「可話都是這麼說,但學生確實越來越少,能維持多久?」
人口、財政、村校撤併的三重壓力
縣裡老師所面臨的困境,與學生人數有直接關係。
以萬年縣為例,據澎湃新聞,3月初萬年縣披露的信息顯示,經科學測算,截至今年,學生人數將以年均4000多人的規模遞減。按照師生比來看,教師以每年230餘人的速度出現富餘。
「一個縣一年減少近4000個學生,學校自然撐不住。」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長期研究基層教育,有豐富的調研經驗。他認為,人口減少是縣裡教師「過剩」的原因。
加上城鄉教育格局的變化,影響直接體現在村校撤併的速度上。部分鄉村小規模學校長期經費和師資不足,家長轉而將孩子送到縣城學校,從而進一步削減村校生源。
在萬年縣,這一趨勢尤為明顯。楊筱說,當地不少村相距五公里以上,過去村裡都有小學和幼兒園,如今很多家長進城買學區房,村校生源驟減。留下的學生大多由老人接送,每天電動車往返二十多分鐘。
此外還有地方政府財政壓力。
依然以萬年縣為例。在《2025年部門預算情況說明》中,縣教體局披露收入預算總額為9854.26萬元,比上年減少5425.22萬元,其中財政撥款收入和事業收入均較上年有所減少。
此前,當地教體局曾在2023年末發布的一份關於學校保安服務文件中坦言,因財政撥付不及時,部分保安工資延遲發放,並呼籲政府加大支持。
已被撤銷的鄉村學校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儲朝暉解釋,縣級財政要先顧全收支平衡。因此,教師崗位減少並非僅因人口下降,而是財政約束和教育投入壓力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就出現了李琳和其他老師面臨轉崗或崗位緊縮的問題。
華南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劉善槐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指出,「人口變化,把教師編製制度本身存在的問題放大了。」
他認為,「以縣為主」的教育管理體制是一個限制。目前,教師的編製、人事管理歸屬於縣級部門,只能保證學齡人口相對穩定時的師資需求。一旦人口發生劇烈變動,師資配置難以快速調整。
劉善槐建議推動教師編製實現動態流轉。對階段性師資緊缺、人口持續流入的地區,可適當放寬編製總量限制。對人口外流區域,可探索建立教師有序退出機制。也可設立編製周期回收制度,以提高資源使用效率。
停靠在縣城內的一輛校車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在儲朝暉看來,縣城教育的困境並非單因人口,而是人口減少、財政壓力與城鄉發展失衡交織的結果。人口減少讓學校生源縮水,財政緊張加速了教師崗位壓縮,而城鎮化則把有限的學生進一步集中到城區。
留在縣裡的是富餘的教師、被撤的村校,以及長途求學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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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所有學段的師資都是富餘。
按照測算,我國學前及小學階段學齡人口已分別於2020年和2023年達峰。2016年—2023年出生人口持續減少,意味著小學適齡人口將繼續減少。如果師生比的標準不變,小學教師則面臨總量富餘的問題。
而初中、高中學齡人口還在迎峰度峰。根據《2024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2024年全國初中在校生5386.16萬人,普通高中在校生2922.28萬人。與上年相比,均增加百萬人。
有專家測算,全國初中及高中學齡人口峰值將分別出現在2026年和2029年。
據教育部,2024年全國初中、普通高中專任教師人數分別比上年增加6.57萬、8.7萬人,且師生比都有所擴大。這就意味著,初高中階段仍然需要老師。
近日,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回應《縣域普通高中振興行動計劃》時提到,將結合人口流動等因素,綜合研判、精準預測省、市、縣學齡人口和學位缺口,科學制定縣中布局規劃。
學齡人口的變化,影響著每一個老師。但落至具體的實踐上,師資如何合理配置,同樣影響著每一個老師的抉擇。
萬年縣教體局工作人員告訴時代周報記者,目前(2025年)縣裡確無相關教師的招聘計劃,明年情況需要等省里計劃。
在面對記者有關學校撤併,老師調崗的提問時,上述工作人員表示,撤併是根據教育部的文件要求進行的,不少村小本就隸屬鄉鎮的中心小學,也就合併到了一起。至於老師調崗、輪崗的問題,他並不清楚。
李琳和楊筱,暫時被困在縣域教師的職業上。
作為縣城裡「富餘的」老師,楊筱這兩年的感受更深。「以前在學校里教書,每年少幾個學生,現在在託管班帶學生,每學期少一堆。」
新學期開始,她所在的托班因為招生問題,原本50多人的座位空了一半。她看著托班教室里的孩子,不由得想:如果這樣的趨勢繼續下去,還能幹多久?
她的想法開始變了。一度是鐵了心要考回學校做老師,現在想的更多是在托班站住腳,有機會的話嘗試課業輔導,能賺一點是一點。
縣裡長輩們的態度也變了。楊筱的表妹本打算報考師範,最終卻在家人的建議下去學醫。
「現在說起縣裡的好工作,大家第一反應不是老師、公務員,反而是醫生。哪怕是街上的藥店,這兩年都開得越來越多。」楊筱說。
萬年縣的商業街上,一名小學生正騎車經過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李琳調崗後,工作更小心翼翼。畢竟她是從小學進入初中,這樣跨學段的轉變,很容易受到質疑和否定。
她和同事的交流話題里,去與留也被反覆討論。有人動念去大城市考編,有人想轉到別的行業。但她的擔憂越來越多,「越往大城市走,競爭越激烈。我們在縣城裡待了這麼久,到了外面就是新人,哪那麼容易」。
事到如今,她們依舊按部就班,不敢貿然做出改變。楊筱看著托班裡空出的一排排座位,整理著手上的教輔材料;李琳在深夜裡翻著厚厚的初中教材,為自己補課。
她們都清楚,那個曾經象徵穩定與體面的「鐵飯碗」,已經不太穩了,能做的就是不斷充實自己,等待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