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被稱為「翻譯界哈佛」的蒙特雷明德國際研究學院宣布關停,翻譯行業面臨的現實困境再一次被推到了聚光燈下。
在業內人士看來,過去的翻譯軟體多作為初稿生成工具,譯員仍擁有較大的審校與潤色空間。不過,自從ChatGPT、DeepSeek等生成式AI普及之後,整個行業所面臨的已不再是緩慢的侵蝕,而是一場「斷崖式」的衝擊。
搖搖欲墜的翻譯專業
陳詩芮沒想到,開學還不到一周,自己的學校先「倒閉」了。
9月份,蒙特雷明德國際研究學院(後文簡稱蒙特雷)突然發布聲明,宣布將逐步關停研究生項目,最後一屆學生將於2027年6月畢業。就這樣,今年秋季剛剛入學的陳詩芮,成為了這所學校最後一批「關門弟子」。
▲ 蒙特雷宣布關停研究生項目。圖 / 網路
蒙特雷並非一所普通院校。它與英國紐卡斯爾大學翻譯學院、法國巴黎高等翻譯學院並列為全球三大頂級翻譯學院,被稱為「翻譯界哈佛」,是無數翻譯人心中的「白月光」。
消息來得太過突然,陳詩芮的第一反應是「過於荒謬」。僅僅兩天前,她內心還滿懷對未來的期待,轉眼之間,興奮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茫然。她甚至閃過一個念頭:「趁著還沒交學費,不如乾脆回國。」
對於陳詩芮來說,進入蒙特雷是一場漫長的跋涉,押上了幾乎所有的時間和未來。
人生的前18年,她沿著「小鎮做題家」的路徑,從江蘇鹽城一路考進復旦大學管理專業。臨近畢業,這條路有了清晰的下一站——讀研。「我身邊親戚的孩子全是名校碩博生」,壓力隨之而來,陳詩芮能感受到父母對高學歷的隱隱期盼,那不只是一個選擇,更像一項被交付的「家庭使命」。
考研之初,她將目標鎖定在清北復交。然而本校管理專業招生名額太少,上岸困難,她於是轉向MTI——翻譯碩士專業學位。這個選擇並非偶然,「我一直很想去探索世界」,語言是她眼中通往世界的橋樑。
然而,命運卻跟她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那一年,學校原本計劃招收12人,最終卻只招了兩人,筆試排名第5的陳詩芮,沒能進入複試。當時已經3月份,春招即將結束,陳詩芮只能匆匆忙忙入職了一家外企的供應鏈分析崗位。
那份工作輕鬆得近乎沉悶——每天十點上班,五點下班,實際工作兩三個小時就能完成。沒有晉陞空間,又與上司產生矛盾,這些都讓她重新燃起讀研的念頭。就在這時,她得知復旦大學與蒙特雷簽約了合作項目:學生就讀一年蒙特雷的翻譯與本地化管理專業,不僅能獲得學位,還可以拿到3年留美工作簽證。
▲ 不少人都曾幻想過進入蒙特雷學習。圖 / 微博@明德大學蒙特雷國際研究學院
名校光環與出國機會讓她再次心動。她辭去外企工作,第二次報考復旦大學MTI。這一次她心態更加從容,「越淡定發揮越好」,順利回歸校園。
支撐陳詩芮這一路的,是一個期許中「光明的未來」。蒙特雷是這個「未來」最具象化的體現——它不僅是履歷上的金字招牌,更意味著更廣闊的行業資源與人脈網路。
而如今,這一切似乎都走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在蒙特雷迎新周結束那天,身邊的同學開起了黑色幽默的玩笑:「享受最後一場新生party吧。」儘管校方一再強調,招生人數不足與財務壓力是學院停辦的主因,並保證陳詩芮這一屆學生的學業不會受到影響,可當她晚上躺在床上,腦子裡像放電影一樣,「我覺得自己就像《約伯記》里的主角,做了那麼多規劃才走到今天,卻總是遇上各種荒謬的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彷彿沒有盡頭。」
經濟重擔也實實在在地壓在了陳詩芮身上。復旦大學的MTI學費並不便宜,短短一年,從6萬元漲到了8萬元。學校不提供住宿,每月三千出頭的房租讓她「感覺生活質量直線下降」。蒙特雷的交換項目同樣需要自費,即便成功申請了獎學金,也要負擔將近20萬元的費用。這對她的家庭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最終,蒙特雷的學費還是向親戚借來的。
陳詩芮變得格外焦慮,「我開始反思,自己還有什麼其他優勢嗎?」進入翻譯專業後,英語好成了理所應當的事,反而變成一項不太突出的優勢。更令她不安的是,這次學校關停的通知引發了一波關於AI衝擊翻譯行業的討論。同學和老師之間的閑聊總繞不開AI,無論大家持何種態度,翻譯行業面臨的現實困境再一次被推到了聚光燈下。
蒙特雷的關停並非孤例。全球範圍內的翻譯與語言專業正經歷一場結構性的寒冬。據《高等教育內聞》2024年5月報道,美國31個語言旗艦項目中已有13個被削減,超過三分之一的項目失去資金支持。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近幾年來也密集取消語言類項目。國內多所高校同樣陸續宣布停招部分外語類本科或研究生專業。北京語言大學在2025年度碩士招生中,停止了俄語筆譯、日語口譯、德語筆譯等7個翻譯專業的招生。
▲ 北京語言大學在2025年度碩士招生中停止7個翻譯專業的招生。圖 / 北京語言大學官網截圖
陳詩芮的悲觀,某種程度上源於市場已經做出了選擇。翻譯專業的黃金時代在21世紀初,中國加入WTO,全球化浪潮澎湃,對外貿易、國際會議、外交事務迅猛發展。那個時候,掌握一門流利的外語堪稱「硬通貨」,優秀的譯員是各大機構爭搶的資源。他們出入高端場合,走向聯合國、歐盟、世界銀行等光鮮的國際舞台,工作按小時計費,薪資豐厚。
然而,變化隨著時代的腳步迅速降臨。2016年,Google推出神經機器翻譯系統(GNMT),將翻譯錯誤率降低了55%–85%,首次實現接近人類水平的譯文質量。此後技術發展迅猛。尤其是2020年以來,隨著AI技術快速興起,許多翻譯需求僅靠AI軟體幾分鐘即可完成,翻譯專業不再像往日那樣備受追捧。
陳詩芮的導師曾對她辭職攻讀MTI的決定表示不解,「有同學在教培機構兼職,老師還讓他別放棄這條出路。」而當她真正來到蒙特雷,才發現除了中英翻譯之外,部分其他語種的翻譯項目也因招不到足夠學生而被迫取消。新生典禮上,教授更是坦言:「現在行情不一樣了,很多留在美國工作的學生,也只能教中文。」
比起上學畢業,陳詩芮現在更看重的是那3年的美國工作簽證。「我很在意能不能把學費掙回來,」她說。然而政策的變動難以預測,眼見不少畢業生最終仍選擇回國當老師,她不禁陷入自我懷疑:「我費盡周折來到這裡,前方的道路卻越發迷茫,看不清未來在哪裡。」
被擠壓的空間
人工翻譯與技術替代之間的博弈由來已久。在業內人士看來,過去的翻譯軟體多作為初稿生成工具,譯員仍擁有較大的審校與潤色空間。不過,自從ChatGPT、DeepSeek等生成式AI普及之後,整個行業所面臨的已不再是緩慢的侵蝕,而是一場「斷崖式」的衝擊。
這種衝擊最直觀地體現在工作流程的徹底重塑上——「機翻+人工審校」模式已成為行業主流。根據《人工智慧與翻譯報告》的數據,目前中國97.1%的翻譯企業已採用翻譯技術,其中26.0%的項目採用「全機器翻譯交付」,另有33.2%採用「機器翻譯+譯後編輯」模式。
洛晴在國內一家大型翻譯公司擔任銷售。據她觀察,今年公司的傳統筆譯業務已縮減四分之三,而與AI相關的業務,如機器翻譯與譯後編輯、字幕翻譯等則顯著增長。「公司正在向多媒體方向轉型,目前表現最突出的是短劇譯制出海。」她介紹,一部短劇通常由機器完成主要翻譯,再配備兩到三名人工校對。一般每部劇時長約兩小時,一名校對每天可同時處理四部劇,效率大幅提升,此類訂單的交易額可達數十萬美元。
在翻譯領域,AI已憑藉其數據與速度優勢成為主力軍,留給人類的只剩下一些修修補補的「精加工」。洛晴認為其中最大的矛盾點在於,AI普及後,看重效率和成本的客戶發現機器已經能滿足日常需求,於是大幅減少對人工譯員的依賴。他們追求極致的性價比,甚至希望將人工環節壓縮到極限——只留一名校對員做最後把關。
過去行業景氣時,翻譯專業畢業生擁有多種職業選擇。有的人進入翻譯公司,由公司負責接單,譯員只專註翻譯工作,慢慢從基礎崗位晉陞至管理層;如果能在業內積累起足夠的人脈和聲譽,還可以轉型成為一名自由譯員;還有人成為企業內部的專職譯員,例如隨項目外派從事出海業務,或加入福利待遇優厚的外企。那些翻譯能力更突出的人,還有機會進入外交部。
▲ 圖 / 《親愛的翻譯官》
然而現在,翻譯專業的就業空間正明顯收窄。今年研三的戴佳言就讀於省內一所師範高校MTI,最近正在參加秋招的她,心情格外低落,她發現翻譯崗位在企業的定位既尷尬又受限,「企業並不把你看作技術人才」。她投出200多份簡歷,僅僅收到二三十個回復,而招聘方最常提出的問題是:「能否接受後續轉崗?」
更令她困惑的是,部分崗位雖標註為「翻譯」,卻附加了對個人形象的高要求,更像在招聘助理或者秘書。而在外貿或銷售類企業中,招聘條件往往優先考慮理工科背景。翻譯專業出身的學生,其競爭力甚至不及「英語過六級、能開口說話的計算機專業學生」。
「剛畢業的學生想做全職翻譯太難了。」戴佳言留意過目前身邊同學的去向,大致分為兩類:一類像她一樣,瘋狂卷實習,積极參加各類比賽,爭取出國交流機會,試圖繼續從事高端翻譯。而佔比更多的另一類同學則「早已看清現實」,一畢業就直接備考教師崗位。即便是考公、考編,面向翻譯專業的對口崗位也寥寥無幾,多數崗位僅招一人。對普通學生而言,除了報考「三不限」崗位之外,「選擇當英語老師的占絕大多數。」
當AI逐步蠶食翻譯行業的底層崗位,從業者的收入也隨之明顯下滑。不久前,洛晴接到一個醫療領域的筆譯項目的報價單:若採用「機翻+人工審校」模式,報價為每千字300元;若全程由人工翻譯,價格則漲到每千字800元。
在這樣的價差下,絕大多數客戶會選擇更便宜一種,「他們總希望以機器翻譯的成本,獲得人工翻譯的質量。」
這種對性價比的極致追求,在口譯市場中同樣鮮明。洛晴舉了個例子:一位報價4500元的同聲傳譯員,與一位僅需1000元的陪同翻譯同時競標。客戶起初傾向便宜的選項,但在試譯環節,同聲傳譯員表現沉穩專業,陪同翻譯卻磕磕絆絆、反應緩慢。翻譯行業里,價格直接對應著專業水平——無論是前期消化專業資料,還是現場精準流暢地傳達信息,都需要譯員付出大量心力。最終,客戶還是選擇了那位報價更高的同聲傳譯。
▲ 圖 / 《我們的翻譯官》
但是,這樣「優質優價」案例並非常態。對大多數語言服務企業而言,行業的整體利潤空間正急劇萎縮。洛晴說:「過去純靠人工翻譯,利潤率能達到50%,如今可能連10%都難以維持。」
這種寒意也真實地蔓延到每一個譯者身上。戴佳言曾參與一場有華為、大眾、位元組跳動等企業高管出席的會議,並被公司安排擔任口譯。儘管會議級別不低,她一天的報酬卻僅有200元,「老闆認為沒必要再額外聘請專業譯員,覺得我就能勝任。」更讓她觸動的是,一位她熟識的資深口譯老師,幾年前自由接單的報價還能達到兩小時1.5萬元,如今已跌至6000–8000元。
在市場持續收縮的背景下,企業為降低風險,更依賴長期合作,將項目集中交給那些在特定領域深耕五六年以上的資深譯員。這使得初入行的新人幾乎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個無解的循環:沒有經驗就無法建立信任,而沒有信任就根本接不到像樣的項目——對於既無人脈又缺經驗的應屆畢業生而言,這無疑是另一種「降維打擊」。
為了打破僵局,有人不惜付出高昂代價。戴佳言認識一位學長,曾自費30萬元在北京報名高埠譯班。他的目標不僅在於提升專業能力,更是為了「付費入場」,藉助老師和同學所構建的人脈圈,直接觸達那些稀缺的、對翻譯質量有高要求的客戶。
根據《2025年中國翻譯行業發展報告》,翻譯從業者平均年齡為36歲,中青年構成行業主力。其中碩士及以上學歷者佔比48.8%,持有翻譯證書的從業者達84.9%。李宇帆於2023年從蒙特雷翻譯專業畢業,從事自由口譯一年,他的客戶大多來自合作過的編輯,一旦有圖書翻譯需求便會直接聯繫他。行業蛋糕逐漸縮小後,客戶與譯員之間的關係越來越依託於穩固的信任基礎,「留給行業新人的機會窗口非常有限。」
翻譯人的出路
技術進步始終是一把雙刃劍。在翻譯領域,人工智慧正清晰地划出兩條截然不同的軌跡:一邊是高效替代,將從業者從重複性、基礎性的勞動中解放出來;另一邊則是價值凸顯,倒逼人類在機器尚難觸及的領域持續深耕。
就職於金融公司的周桐對此感受深刻——除了涉及核心機密的文件,公司日常的通用型、行政類文檔翻譯已基本交由AI完成初稿,再由內部人員進行快速修改與潤色。這套「機翻人校」的協作流程,正在成為許多企業降本增效的標準配置,也為她節省出不少工作時間。
「有AI之後,會篩掉翻譯能力中低端的譯員,更偏好高精尖的翻譯人才。」周桐負責公司對外聯絡的翻譯工作,她發現,真正具備競爭力的譯者,往往是那些在某一垂直領域深耕三到五年以上、既懂專業又通曉多語的複合型人才。
比如公司的專業文書與報告,最終仍需資深譯員把關。面對股市術語、行業黑話,AI的譯文往往顯得生硬刻板,而懂行的譯者卻能精準捕捉字裡行間的意味。「語言不只是字面意思的轉換,」周桐解釋,「一句標語背後可能是一種情緒,一個隱含的觀點,這些才是真正要翻譯的內容。」
▲ 影視劇中展示AI進行翻譯。圖 / 《我們的翻譯官》
戴佳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現在學校的翻譯競賽第一輪是用機器批卷,導致很多想發揮文採的同學被機器刷掉了。」機器翻譯雖能大幅提升效率,卻還沒進化到能完全識別人類情感、精準傳遞言外之意的階段。技術能夠復現語言的骨架,但能真正賦予文字溫度與靈魂的,依然是人。
面對技術變革,高校教育也在積極轉身。2025年,多所高校開設翻譯專業博士點,在招生方向中明確列入「翻譯技術應用與研發」;越來越多院校將人工智慧翻譯、譯後編輯等技術課程納入培養體系,試圖跑在時代前面。
在戴佳言的學習過程中,不少課堂作業都是由AI先完成:把材料輸入對話框,幾分鐘就能生成一份像模像樣的成果。同學之間較量的不再只是語言功底,更是「餵養」和提示AI的能力,「七成靠AI生成,三成靠人工校對,感覺自己更像個AI審校員」。
隨著GPT、DeepSeek等工具逐漸融入日常,翻譯課程的設計也悄然向技術靠攏。戴佳言有一門專業課程,叫「計算機輔助翻譯」,老師會從理論層面講解AI應用,但她覺得「內容還是有些浮於表面」。
周桐也曾是一名全職翻譯。2020年從北京外國語大學高翻院畢業後,她順利進入一家國企擔任會議口譯,參與的都是高層級、高保密性的內部會議——這類場合對安全性要求極高,至今仍是AI難以涉足的領域,必須依賴人工譯員。
三年半後,周桐逐漸觸到了職業的天花板。雖然任務繁重,收入卻難有突破,月薪多在一兩萬元徘徊。晉陞之路更是漫長——有的部門領導花了整整十年才得以晉陞,同期入職的6名同事,最終也只留下兩人。
面對瓶頸,周桐選擇轉身,投向自己感興趣的金融領域重新開始。周桐問過自己:如果重來一次,還會選擇翻譯專業嗎?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周桐上學時,AI還沒有這麼發達,課堂全靠手寫速記,「北外的翻譯訓練很嚴格,節奏非常緊湊」,畢業多年,她依然懷念那段每天只與翻譯打交道的日子。
「翻譯的核心競爭力不在於語言本身,而是快速學習新事物的能力。」正是這種在短時間內摸清一個陌生領域的能力,幫助她在新行業中站穩了腳跟。
對戴佳言來說,她恰好撞上了翻譯行業劇烈轉型的時期。作為一個從小縣城走出來的女孩,她曾夢想憑藉語言「走出去」,但秋招的現實潑了她一頭冷水。蒙特雷原本也是她計劃申請的學校之一,結果刷到學院停招的消息。那天她難過得吃不下飯,在社交平台上寫道:「支撐口譯夢想的烏托邦沒了。」
▲ 圖 /《獨家記憶》
面對時代的浪潮,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應對方式。戴佳言一邊找工作,一邊珍惜最後在學校的日子。李宇帆沒有再將翻譯當作主業,他開了一家小型教培公司,收入可觀,不過翻譯依然是他熱愛的事情,他並沒有放棄,「還能兼職賺點錢」。
已經在蒙特雷的陳詩芮還在尋找適合的機會,語言是她已經握在手中的工具,她希望再找到一個疊加技能,「現在我正在學習編程、PS等技術課程,每天都有進步的感覺,讓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