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亮是遼寧阜新人,職專畢業後,他先在家鄉工作了一陣子,又去廈門工作5年。去年秋天,他被「優化」了,回到阜新。和老家的兄弟瘋玩半個月,他們決定租個院子,作為日常活動基地,也用來躲避家裡的壓力。
在東北小城市的主流社會評價里,曉亮和朋友們似乎都不怎麼成功:他們沒有穩定工作,過了30歲未婚未育,唯一結過婚的也離婚成了單身漢。
曉亮在阜新城郊找到一個老院子,月租100塊,開始一點點修繕。他們打造了設備齊全的「兄弟電競房」,建大棚種菜,規劃挖井,雪日露天吃火鍋……曉亮將小院的零散日常發到網上,沒想到逐漸火了起來,目前,他們已經積累了十幾萬粉絲,大部分是1980、90年代出生的人。
遙遠的陌生網友做起「雲股東」,從全球各地「投喂」各種物資:零食飲料、遊戲卡帶、滅火器、二手傢具等等。許多人為他們留言,「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有粉絲說,只能下班回家看視頻想像自己生活在小院,把他們當成平行世界的自己。
曉亮也因為建設小院兒,和失聯多年的老友重新建立連接,重新認識自己的家鄉。
以下為曉亮的講述。

我建立這個小院兒的直接契機是失業。去年秋天,我待了快3年的公司效益不好,老闆想辭退我但不想給賠償。經過一系列鬥智斗勇,我被裁員了,拿到了全額賠償。
那會兒還想繼續在廈門找工作,心裡有換一種生活的想法。但被裁後,我回了趟東北,跟挺多年不常見的朋友們混在一起玩了半個多月,每天上網,找各種地方玩桌游什麼的。在那半個多月里,我才覺得找回一點生活的樂趣,就決定回來。另外我是獨生子,父母都55歲了,在廈門打工的時候過年才見一面,回來也能多陪陪他們。
小時候我們這些發小兄弟們都是一起玩的,但現在30多歲去誰家(玩)都不方便,我就想不如一起租個房子,搞一個「基地」,(類似)閑暇時間俱樂部的地方。
去年9月回來後,我就在家附近找,跟中介朋友打聽。篩選的標準首先是房租得便宜,然後面積大一點,帶院兒,能活動開的地方。最後用100塊一個月的價格租到了城鄉結合部的這個院子。離我家不遠,騎電動車十幾分鐘。
當時改造這個小院,就想著先玩一年再說,假設太空虛,或者錢花沒了又實在不好意思管父母要,就打打零工,能養活自己就完事了,我本身也沒啥物質追求,夠活著就行了。

●小院的掛牌儀式。講述者供圖
小院兒第一批成員是我和老五、大鴿三個人。老五是我之前在阜新一個公司的同事,是80後,但對外就說是94年的,不然一個「老登」跟我們一幫90後玩,他可能覺得有點丟人,94年這個年齡是我們幫他決定的;大鴿我倆是很多年前玩遊戲認識的,出去打工這幾年一直在聯繫著。
剛租下來時院子很荒,但面積挺大,前後都有小菜園。標準的東北平房,進門就是廚房,左右各有一間屋子,我們仨收拾改造了一周。因為沒那麼多預算,就簡單用布做了吊棚,牆刷了大白,土炕上鋪地板革,電線也是拆了重新接的。
後面沒多久,小斌、小澤、欣哥也加入了,我們穩定在6人小團隊。小澤是我在職專認識的,小斌是我小學同學,欣哥也是小時侯的「孽緣」,我把小霸王的FC卡借給同學,最後落在了欣哥手裡。
初代小屋改造最關鍵的環節是建設「電競房」:我們把親戚家誰不要的舊沙發拉來了,還有房東大爺煤棚子里放著的二手傢具。電腦、PS遊戲機有的是我們自己的,有的是朋友的,我們這一圈人愛好都差不多,就把裝備湊到了一起。購置的最大一個物件是彩電,花了2000塊錢。
好多年前,大家一起玩小霸王遊戲卡,後來又一塊到網吧打《英雄聯盟》《地下城》,改造好電競室終於又能「網吧五連座」了,就像小時候幻想的「秘密基地」生活,我們給它取名叫「美滋滋小院兒」。
我拍了點視頻發在B站,一開始就幾百個播放量,大概半個月,突然就開始火了,那一個月可能就漲了好幾萬粉絲。
最開始我們幾個都不在院兒里住,平時玩玩遊戲吃飯,聚會扯閑天。有段時間玩遊戲到半夜,回家還要打擾父母,就乾脆把行李帶過來住。基本住的比較多的就是我和大鴿,剩下的都是「走讀生」,偶爾住一下。
我們都屬於不怎麼「卷」的人,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失敗。有兄弟之前搞傢具廠什麼的賠錢,創業兩次都失敗了,心灰意冷不想搞了;也有兄弟每干一兩個月工作,就休息一陣子,一年一年就這麼過來了;老五之前去深圳工作過兩年,現在回阜新靈活就業,偶爾兼職點零工。
大伙兒的共同點是,都不想給自己搞太累,喘不過氣來。

我和大鴿在這常住,大鴿就是廚子的職位,他自己生活很多年了,比較會做飯,我負責洗碗。後面慢慢變成6個人了,活太多,我們就開始值班。
就像小時候的值日生一樣,周一到周五往後排,後來因為有兄弟不是每次都來,每次一來就輪到他值日,也不公平。最後發展成抽撲克牌比誰的牌更大,要不然就是打個骰子,輪到誰就純看運氣,這樣倒是很公平,所有人都沒有怨言。
一些電工的技術工種是小斌和老五負責,我們聽從指揮。但好在大傢伙兒都沒有懶人,如果趕上大的活動,比如一起規劃挖深水井,大家基本都會一起來幹活。
我們在院子里做過很多看起來無意義的事,比如跳火堆、燒烤、伐木比賽,扭扭車比賽,打玻璃球,在城市裡打工你永遠不會去做的一些事。
去年冬天的下雪天,我們吃了露天火鍋,在東北最冷的時候,搞了個塑料大棚準備種菜。有時候也外出活動,比如去爬附近的矸子山看日落。臨近過年,6個人寫了6副對聯拿出去賣,成本20元,最後只賣了2塊錢,換根冰糖葫蘆回來。
小院的兄弟們一起過了立冬、聖誕、元旦和春節。冬天過去,今年春天的時候,我們去逛大集(市)買了菜苗,學會了種地。
我們還學人家埋過「時間膠囊」。那天打玻璃球,突然發現一個窟窿,被我踩出一個洞來,就突然聯想到能不能埋個「膠囊」。本來想幾年後再挖出來的,但那天大夥聊天瞎扯,討論埋進去的飲料會不會變質啥的,當即決定第二天就挖出來。這也很符合我們小院兒的價值觀——不考慮兩小時後和八公里外的事。

●小院的「小八牆」,大家遇事不順都會來「拜一拜」。講述者供圖
這是我們從學校離開之後頭一回再回到集體生活,再熟悉的兄弟也會有矛盾。有的人愛乾淨,對衛生狀況的標準高,可能覺得,你怎麼干一半活兒就扔下不管了,地掃這麼臟還不如不掃;或者有人刷碗半小時,有人5分鐘就幹完了,彼此會鬧點小彆扭。
但慢慢磨合一陣子,會彼此包容。如果細心的活幹不了,就去搬磚,干點力氣活。大家一玩遊戲轉天就忘了,也不會往心裡去。
賬號有點流量之後,有網友私信我們,說想資助點東西,我一開始推脫了,後面想著開盲盒這種說不定能有點視頻內容,所以他第三次說的時候我就答應了。結果他一個人就郵寄了大概五六十件快遞。
大部分是吃的。速食麵就郵了十來箱,還有各種飲料。後來越來越多人成為我們的「網路義父」,院子里專門有間屋子用來儲物,網友「投喂」寄來的(東西)屋子三個貨架都擺不下。很多人都不打招呼,也不說給你郵寄啥,就只能等著收快遞。

●小院的物資庫,網友們投喂的物品塞滿了貨架。講述者供圖
他們也希望和小院產生互動,愛看我們吃一些他們家鄉的美食,或者奇葩食物。比如酸馬奶、魚腥草之類的,還收到過超苦口味的飲料,薄荷味的可樂。收到的物品也各種各樣,滅火器、椅子、遊戲手柄、電鋸,什麼都有。
現在每隔三四天,我們就統一到快遞站領網友給我們郵寄的東西,相當於我們的「物資刷新點」。快遞站的人已經認識我們了,專門清出一個角落堆我們的快遞。我的手機尾號是「2203」,那個角落就叫「2203角」。
我們也有挺多海外粉絲,都是80、90後的華人,看視頻里我們這樣的生活,覺得挺懷念。他們吃不到的一些東西,就買了郵給我們吃。一對澳大利亞的華人夫妻結婚,給我們郵了一大箱子喜糖、餅乾。
還有一些更熱情的粉絲,直接找上門來。他們根據衛星地圖,或者我們視頻里出現的一些街道上的蛛絲馬跡,分析出地址。碰見這樣的粉絲,我們最多在門口照張照片,不能傷了別人的心,但我們哥幾個看著嘻嘻哈哈的,面對生人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很尷尬。
很多人通過視頻下面的評論區告訴我們,他們把小院兒當成了一個心靈寄託,一個烏托邦。我們的粉絲年齡偏大,很多80後成家立業了,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像我們這樣單身,沒家庭沒牽掛,敢咬牙從一個城市離開,回家「抱團養老」,他們沒有這個條件。
有人告訴我們,他只能像狗一樣累了一天後,回家看看我們的視頻,想像一下自己也在這個小院生活。他們投射自己的情感,把我們當成了平行世界的自己。

職專畢業後,我在老家做過攝影工作,阜新很多公司都是草台班子,我的技術雖然很爛,但他們看來就挺好用了。但公司開不太久就倒閉了,我干黃過好幾家。
2019年剛去廈門工作時我對未來還挺憧憬的,想著剛去就賺幾千塊了,照這個趨勢發展肯定能年薪幾十萬。結果剛到那幾個月,就開始疫情了。後來也認清了現實,發覺白日夢不是那麼好做的。
在廈門我沒什麼朋友,工作5、6年有點膩了,覺得可能再干10年也是這樣的。買不起房,賺那麼點錢也捨不得花。我生活上很節儉,吃飯就點個拼好飯什麼的,我租的房子在城中村,一個月1500塊房租。
在廈門我主要的業餘休閑娛樂活動就是打遊戲,比較宅。我覺得外邊大城市沒意思,可能和生活方式有關係——在哪兒都能玩遊戲,老家電費還便宜。所以很多人問我回來後,生活上有沒有什麼不適應,我說有啥不適應的,在那邊也這樣。
現在每個月我們基本一半時間在小院兒里。兄弟幾個在這裡反而比待在家裡舒服,在家父母會催著結婚、找對象啥的,小院算是一個避風港。
沒有小院前,有兄弟自己在家很空虛,玩夠了就睡,睡醒了點個外賣,也不怎麼出門,不和人打交道。有了這個院子後,大家反而有個共同的目標了,一點點修繕小院,整理、布置,我能看到那個兄弟的狀態在變好。

●「美滋滋小院」一年時間的前後對比。講述者供圖
在阜新,按照正常的人生節奏,二十四五歲怎麼也得結婚了。像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幾個都已經有孩子了。在正常價值觀里,我們就屬於已經「擺」了。但自己家條件就在這擺著,父母心裡也有數。彩禮先不說,結婚的條件至少要市中心有套房,也要5、60萬,基本還得再買台國產車,這種算基本條件。
我們小院的幾個兄弟,都是普通家庭,咬咬牙家裡也能把這些條件湊上,畢竟都是獨生子,但也算是掏空家裡積蓄。大家會衡量,哪怕我結婚了,能不能遇到對的人?會不會離婚?我自己有能力為後代創造一個好的環境嗎?我反正暫時選擇獨善其身。
阜新這個城市很小,我們市中心有一個轉盤,叫解放廣場,我這一年大概就去過三四回;另外大商場有個萬達,我這一年只去過一次,還是和兄弟們一起去看電影,網友們給買的電影票。
五六年前,我在阜新工作時,附近還有點年輕人,但這次回來,城郊幾乎全是老頭老太太在這養老了。周邊的年輕人都往市中心聚攏,出去打工的就更不用說了。我們小時候讀書的地方,小學、初中都黃了,原來平安西部這片兒有4、5個小學,現在就剩下1個了。我們小學早就淘汰了,沒有生源。
這裡留給年輕人的崗位也不多,要麼就是考進編製,要麼就是進化工廠。這幾年有些新行業,年輕人還能做網路客服、淘寶運營啥的,或者送外賣、跑滴滴。我們這種拍視頻賺點錢的也是新行業。
阜新這邊的月最低工資標準不到2000塊,目前我們的月收益還是沒有超過這個數,只能混口飯吃。很多網友給我們寄物資也是想讓我們能堅持更新下去,說別讓電子寵物餓死了。
我們六個人的想法都不同,有人覺得這樣挺好,小院兒散了就回去以前的生活,有個電腦有個網路,也能快樂到老,什麼生病孤獨都是二三十年後的事了,現在操心也沒用;有的就隨波逐流,如果遇到合適的人,就娶個老婆,過上主流生活。
但據我了解,大家好像都沒什麼恐懼了。在發現有些東西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之後,都有點佛系,沒人知道命運的方向是哪裡,就先這麼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