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后舒淇這次不演戲了,她選擇把千千萬萬個自己搬上銀幕。
11月1日,舒淇的導演首作《女孩》公映,這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電影,主角名字「林小麗」,就取自影后的真名——林立慧。電影與現實中的故事驚人相似,「一個小孩生了小小孩」,舒淇母親就是在18歲生下女兒。電影還用「逐漸走近的摩托車聲」迴避了一切關於家庭暴力的直接鏡頭,保留了女孩對女孩本能的溫柔憐惜,大量採用環境音來敘事。電影中酗酒的父親駕駛著摩托車由遠及近,樓下鐵門轟然作響,醉漢喃喃自語。這就是舒淇童年記憶里恐怖的分貝,也是逼迫她必須早熟的生存號角。
身兼演員、導演身份的舒淇,現在一定是她事業運怒放的時刻。自編自導的《女孩》入圍今年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以場均2.72分位列第13名,官方給出評語:「這是幾代女性生存困境的一面鏡子。」舒淇也因此成為亞洲首位入圍威尼斯主競賽單元的女性導演。隨後該片捷報頻傳,獲邀參加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焦點單元,正式入圍第30屆釜山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短短一個月內接連獲得歐洲、北美、亞洲三大國際影展的青睞。最後,舒淇獲得釜山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為「女孩」榮耀的巡遊划上階段性句點。

手捧釜山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盃的舒淇
筆者曾經採訪過舒淇本人,問過她這樣一個問題:「舒淇」這個名字代表的信息是什麼?
舒淇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很久不會去在意別人的評價,美不美,是不是老了,這些都不會干擾我,感覺好像是在講百年之後有幸能夠進入影史的話題啊。
成為導演的舒淇主動剝開光影鉛華,露出的是傳奇女性的迷人面相。重新梳理她的故事,發現她在從演員到導演的路上竟然走出了一條從女人到女孩的
「逆流」。
在男性敘事中尋找翻盤

當絕大多數影迷知道舒淇的名字時,她已經初熟。
舒淇5歲在讀幼兒園的時候就要爬起來給全家人煮粥當早餐,稍不順心就會挨打挨罵。底下還有一個弟弟,無論如何,當時不成熟的母親會把對生活的怨氣發泄在女兒身上。在電影《女孩》中最揪心的就是「小孩」對「小小孩」複雜、微妙的情愫,就像對一個可能重蹈覆轍的自己發出不滿意、愧疚的怨懟。這些都是舒淇在中年之後,用導筒去與童年、青春期、原生家庭完成和解時才能想通的。
在男性敘事佔據絕對主權的年代裡,女性加上貧困的原罪就是惡性循環的困境,所以舒淇才會得出一個結論:她這一路走過來遭遇無數惡意,她要劍走偏鋒,以反骨思維破局。

年少時期的舒淇
16歲,她輟學,毅然決然簽約模特公司,又簽給了偶然來中國台灣的經紀人文雋闖蕩香港電影圈。原本她也覺得自己是醜小鴨,因為母親說她一點都不漂亮,嘴唇厚、嘴巴大,脾氣也臭,可是這些特質放在流水線上的香港電影工業體系里竟然有一種挑起男性徵服欲的野性魅力。當舒淇成為演員時,她就是早熟、帶刺的玫瑰。驚人的發量毛茸感十足,就像渴望自由的電絲。
在那時,「如何被馴服」成為舒淇早期商業類型片的核心主題,是小野貓、是問題少女、是夢中情人。為了儘快適應高節奏的香港片場,一口台灣腔的舒淇瘋狂學習廣東話,但不得不說,她天生的甜糯感是洗不掉的,也成為她所有角色中丟不了的甜味。越苦越憂越疏離的角色,因為這一點原生的甜,舒淇就永遠是有粉紅色的夢幻感,除非她完全不說話。這一點在侯孝賢《聶隱娘》中就這樣設定的,沒有任何台詞,只有出招收招的沉默,舒淇才完全註解了「一個人」的孤獨本質。
1996年,爾冬陞導演作品《色情男女》為舒淇拿下第一、二座表演獎,香港金像獎最佳女配角、最佳新演員獎。在片中,她塗抹著藍色唇彩,幻化成白色薄紗下的慾望女神,她的嗲是武器,她的落淚是武器,她的天真更是所向披靡的武器,一個角色已經代表了香港某一類型片被時代烘托出的情緒價值:在拜高踩低的名利場里,活下去就是最後的顏面。

《色情男女》(1996)中塗著藍色唇彩的舒淇
這個角色其實也有一些舒淇本人的真實投射——對於境遇的敏感與不甘深入骨髓。在一眾耽於感官刺激的男性中,舒淇可以展示魅力,但絕非投其所好。她更是審時度勢地去看可以叛逃的機會,她不用真的去懂落魄才子的文本,但她卻能嗅到翻盤的機會藏在哪裡。
有些機會只有成了才是真的機會。在講述舒淇的個人影史時,曾經風靡一時的段子是:文雋貪圖名利替舒淇拒絕了李安《卧虎藏龍》玉嬌龍一角,三下五除二就被描述成功拱手成就了新人章子怡,舒淇事後一怒之下與文雋解約。對於這個故事,導演王晶最近的爆料可能是比較接近事實,對於當時的舒淇來說,速度能夠彌補一切不足,李安要鎖死一年多的檔期,對於急需賺錢的她來說是不能接受的,並且一旦進組也意味著曝光率速凍,這又是一筆不可估量的隱形損失。
在侯孝賢遞出橄欖枝之前,舒淇並非真正無代餐,邱淑貞、彭丹、朱茵、李麗珍、葉玉卿、周海媚等不但擠滿賽道,也在1997年前後開始與有作者型潛力、有藝術性探索意識的導演進行合作,競爭如此激烈,缺位就是自損兵馬。這是一個價值順位的選擇問題,在男性敘事為主的創作環境里,比獎項更重要的就是「佔位」,誰的名字出現越靠前,越多就意味著生存空間越大。

《玻璃之城》(1998)中的舒淇
很多年後,舒淇在講述自己與馮德倫兜兜轉轉結成伉儷時,開玩笑說認識對方時候看不上,因為早年間合作的「那都是劉德華啊、金城武啊」那些頂級帥哥,如果從更高緯度看這句話也可以轉譯為,舒淇在當時是最佳情人的選擇,化學效應最濃厚、最有商業價值,是絕對的寵兒。稍微「八卦」一句,相信在很多影迷心中,張婉婷導演的《玻璃之城》(1998年)中的她與黎明有傾城之功的「天作之合」。
作為演員的舒淇,獨立意識的爆發、蔓延並且自成風格是接住了大導演侯孝賢的橄欖枝。
「接住了」侯孝賢,獨立成孤品

很有意思,就像多年來有人還為舒淇抱不平,因為她錯失《卧虎藏龍》。演員伊能靜曾經也是侯孝賢早期作品裡用過的演員,她自己也在採訪中說自己貪玩,要拍拖,所以就跟導演漸行漸遠,錯失後面的戲約,直到在《海上花》里才歸來客串一角,不然似乎也可以守住「御用」二字。但說歸說,自《千禧曼波》之後,演員舒淇與導演侯孝賢就結成了最佳組合,成就了一段影壇佳話。舒淇是在2023年擔任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評委時,在酒店裡一鼓作氣寫完《女孩》的劇本,但當導演的苗頭卻是侯孝賢給點燃的,他經常跟舒淇說,你不要說自己演不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極限在哪裡。

舒淇與侯孝賢出席第68屆戛納電影節電影《刺客聶隱娘》記者會(2015)
侯孝賢來自於男性敘事年代,但他的複雜性和立體感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慰藉了演員舒淇內心深處缺少的「父愛」。對於舒淇而言,她得到了屬於當時時代下的大師指引,她從導演的作品和角色里獲得了從未體會到堅定、權威的指導,她需要死磕、需要犯錯,需要受苦受累,但唯一不需要的就是精神內耗。
在拍攝電影《最好的時光》時,侯孝賢讓她穿上超短裙在撞球室當計時小姐,話不多,就是聽著外面雨聲稀里嘩啦,一遍遍擺台,又或者是青樓歌伎,華麗厚實的古裝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盤著髮髻,撥動琵琶淺唱。與絕大多數香港商業片導演不一樣,侯孝賢太懂引而不發是更高級的魅惑,他把演員舒淇雕琢成一城一地的時代風情符號,由此寄託著文人憂思。憑藉此片,舒淇拿下了金馬獎影后殊榮,在這裡又出了一個段子,她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說把褪下的衣衫穿回來。筆者此後有機會採訪本人,她說這都是傳聞,絕對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能夠傳成段子也只能說舒淇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完成了摧枯拉朽的轉身。

《最好的時光》中的舒淇、張震(2005)
筆者在對話侯孝賢導演時,他曾親自說《刺客聶隱娘》這個劇本和聶隱娘這個角色就是為舒淇準備的,非她演不可。在最初的設定中,侯大導演也是不心疼卿卿佳人的,還構思過一個魔幻式的場景,讓聶隱娘在密閉的空間里飛檐走壁,最後幻化成虛無,遁地逃出牢獄,受限於特效技術以及吊威亞的動作難度只能作罷。但是舒淇也「吐槽」說,因為化妝麻煩,她扮上女俠之後乾脆就吊著威亞在樹上不下來,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導演在華語影史就是拍長鏡頭的大宗師,一個出劍的鏡頭就可以拍幾十遍不在話下。
聶隱娘打開了舒淇表演的任督二脈,她在侯孝賢的電影宇宙里觸碰到一些邊界的味道,在洪荒之餘感受身體和意志的極限。在片中的表演里她開始嘗試每一個眼神都可以有信息,淚水流出的速度和弧線不一樣在鏡頭裡也有不同的意味
作為創作者聯盟,侯孝賢又是「愛」舒淇的。在他的電影里,舒淇可以說是他用心血打造、用光影像素聚合的藝術品,是孤品。早年的侯孝賢導演脾氣是不小的,身上帶有一些江湖氣,有一次在劇組裡對工作人員的表現不滿意,暴脾氣發作就用拳頭捶牆,居然錘骨折了。後來這種暴烈的氣韻就被他憋成了一段又一段、長又更長的鏡頭。舒淇在聚焦的「愛」中升華,當然也受了拍戲的內卷之苦。

《刺客聶隱娘》(2015)
從演員到導演的身份轉變、從個體經歷到藝術表達,舒淇的電影理解與專業能力在這個時期完成了自我塑形,而侯孝賢導演是那個點睛人。不止是因為他直接促使了舒淇創作劇本,鼓勵她執導電影,侯導的
「恩師」烙印在電影《女孩》里也能看到。電影中,那個緩緩的、悠悠的,話說得輕輕、白白的狀態,情緒又隨性而至的狀態很眼熟。影片在基隆中山陸橋取景,這裡就是當年她與導演首次合作《千禧曼波》的故地。在後者中,女主角vicky(舒淇飾)也是十六歲就出來混世道,幾乎每個禮拜六都從基隆坐火車來台北,侯孝賢文本意義上的繆斯朱天文在劇本中給了一個副標題:薔薇的名字。她解釋這是一個時間的謎面,vicky無需追趕時尚,她就是時尚。
似乎,文字穿透現實,成為舒淇的人物slogan。
逆流而上,破局只在今朝

完成對過往的自我超越,創作獨屬於自己的敘事,對於舒淇來說,則是多年之後淬鍊出導演首作實現的。
在《刺客聶隱娘》之後,導演馮小剛對於「舒淇」外延擴張的貢獻是顯著的。《非誠勿擾》系列中,尤其以第二部值得一說。古典的京痞文學代表王朔擔任編劇,他在劇本中埋下生死命題:他將葬禮前置於死亡轟然降臨時,讓活著的蒼孫(北京土話中對老年男性的稱謂)暴露其弱、其小、其慫,但也倒逼颯蜜笑笑(舒淇飾)們去思考「將錯就錯,以子偕老」的可能性。如今看來,其實還沒有走出「男性敘事」甚至「男凝」的窠臼——女性的生命價值為何要成就男性的自我感動(催眠)——所有的不忠與矛盾被怕死的嘆息一筆勾銷。這是文本擺脫不了的時代局限性。
但又不得不說,從商業價值和影像輸出來說,《非誠勿擾》的笑笑是舒淇在內娛貢獻的經典角色,她落落大方,她要死要活,融合了京痞文學欣賞的颯蜜性格,又有一些洋氣、時尚的氣質。妄自猜度,舒淇大小姐本人未必將笑笑作為自己最心儀的角色,沒有人可能比侯孝賢更懂自己的來處,更「愛」自己。笑笑一角對於男性敘事的鑲邊、助攻作用是客觀存在的,尤其在當下變得有些守舊、可笑。

《非誠勿擾》中的舒淇、葛優(2008)
從《非誠勿擾》IP拍到第三部開始,舒淇也與很多同段位的女演員面臨共同的考驗,男性敘事祛魅、搖搖欲墜,新的女性敘事蓄勢待發,但是客觀說又缺少更豐富、更有實操性的落地角色。作為演員的舒淇明顯收縮了角色數量,一些出演有的像還人情、有的像守住市場地位,但從藝術性、影響力來說都明顯不足,「大花」在小時代的尷尬是普遍現象。
在華語電影圈裡,「大花群像」其實是時代產物,「大花」之「大」依託於「大片時代」,這裡的「大」是包含大導演、大獎、大電影節(展)等的電影生態,連身在其中的文藝片或者作者電影都是需要有關注時代的崢嶸之氣。與舒淇同段位的「大花」主要包括章子怡、周迅、李冰冰、湯唯(排名不分先後)等少數幾位,與她們共享盛景台前幕後的電影人是侯孝賢、李安、張藝謀、王家衛、張叔平、李屏賓、鮑德熹等人(排名不分先後)。這個電影生態得益於文化探索的冒險精神,經濟行為的狂飆突進,甚至於個體而言,都要有一種強烈的配得感,是夢想、慾望以及話語權角斗的黃金平衡點。所以,對於舒淇這樣的大花而言,她們對於檔期、票房、預售等市場概念的認知先天不足,後天補起來又有障礙,因為在她們心中,電影幾乎與「人」畫上了等號——她們在電影里戀愛、婚嫁、離別,完成了女性最重要的成長階段。記得劉偉強導演曾經在訪問中說,他是看著舒淇長大的,他甚至知道什麼鏡頭、什麼光線拍她是最好看的。
時代總會轉彎,當下「大花」面臨最本質的困境並非電影市場的萎縮,而是價值觀的窄化與扁平化。儘管已經出現了現象級的女性主義作品以及影人,但依然是一種近似失真的聚焦,主流市場依然沒有打開對等的包容度。也就是說在下沉區域,「大花」就像很多普通女性一樣經受著年齡、容貌以及個人生活嚴苛的衡量、評價。章子怡出演《醬園弄》,一部大戲被分為上下兩部要謹小慎微地試探檔期的水位;周迅的電視劇舊作在社交平台被群嘲、妖魔化;湯唯近年來隨著家庭生活的重心位移到異國他鄉;李冰冰作品數量銳減……舒淇還能時不時在光影中撐著肉身、精神去接戲,但表演幾乎都會帶著幾分「多勞者傷神」的寂寥感。
這個時候,侯孝賢導演關於「沒有極限」的建議正式納入日程。在「大花」轉型做導演的賽道里,舒淇不是第一個,但一出手的成績卻最漂亮。她似乎也是第一個把小刀子割向自己的,踩點又准又狠,儘管電影目前的口碑無法取悅所有人,但有一點是共識——舒淇對於技術標的元素審美是好的,比如音樂、比如影調、甚至表演,在故事表達上進步空間很大。

舒淇近期發的社媒圖片
想起舒淇曾經說過的話,她是在成年之後突然對hellokitty有感覺,突然很喜歡收集,想彌補自己童年的不足。在最近她的社媒圖片中也看出,她很愛帶labubu。
作為演員的舒淇,是女神、是影后,是三大電影節的評委大滿貫。但作為導演的她,是女孩、是女生,是中年之後「倒反天罡」撕掉早熟經歷的天真,鮮白得反而有點不合時宜。
當大多數人用成熟來與世界溝通、維繫平衡時,高情商很多年的舒淇總渴望著成為真正的女孩,以天真之力對抗時間。
通透了,又如何,可能也沒什麼意思。女性破局怎麼破,都是個體與時運的對賭,都是交織著淚花、獨一無二的命運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