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永久在線」的當下,意念退群這種弱連接策略,成了人們擺脫社交媒體帶來的倦怠與壓迫的一種出路。
正如人類的本質是復讀機一樣,人類的天性之一是折中。
就好比說,如果要宣布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只有一樣,肯定會有很多人跳出來各抒己見。但如果你換個措辭,說出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之一是什麼,那就會得到無數人贊同。
不裝了,攤牌了,我宣布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之一是微信摺疊群聊功能,一生唯愛「中庸」的中國人狠狠點了個贊。

數字時代的社交中庸之道,讓既不想完全合群、更不願完全不合群的年輕人找到了中間值——不完全合群,也就是「意念退群」。摺疊群聊則是最適配的好幫手。畢竟群友無法通過網線窺探到你的「敷衍」,而當你把群聊設為「摺疊」的那一刻起,你的社交態度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
熱愛折中的人類,正通過意念退群的方式,在摺疊的社交活動中嘗試重新找回社交的平衡。
選擇意念退群的潛水黨
在徐海看來,「意念退群」這個看似新潮的社交概念,無非是新瓶裝舊酒。作為一個從千禧年初就混跡於互聯網的90後「老油條」網民,徐海用一句當年他的QQ賬號口頭禪終結了話題——「GGMM(哥哥妹妹)們好,我來冒泡了。」
「『冒泡』,形容浮上水面,指在群里聊天;反之,不說話就是『潛水』了嘛。」經歷過「QQ愛」時期的第一代互聯網原住民,都相當熟悉「潛水黨」的存在。潛水黨這個網路流行詞,主要用於指代在線上以旁觀者身份存在的用戶群體,用潛水的動作形容用戶像潛在水下一樣隱蔽。

在大部分網上社交場合,徐海也是個不愛說話的潛水黨。「群友個個都那麼有才,說話又好聽」,稍不留意,群里就有超過99條新消息的超高頻聊天,「看都看不過來,就更加沒必要再插一嘴了」。
「當然,不同社交軟體的潛水黨,也有不一樣的特性。」徐海用QQ和微信類比,後者的潛水黨比起前者通常更多了一絲無奈。「網上聊天的爽感之一,就在於匿名帶來的安全感,不用斟酌說話的藝術,可以放飛自我。」和現實生活強綁定的微信,更像是升級版的即時通信工具,大部分時間,會找上門的都是現實關係網中的熟人,人們很難把網路形象和線下真人徹底分割。

「遇到一些不想接聽但又不便直接掛斷的來電,大部分人會選擇一鍵靜音,然後等待對方放棄。意念退群也是同樣道理。」
徐海在兩年前進入了現在的建築公司,他所在的設計部門流動性不大,如果從工齡算起,他現在還勉強算是部門「新人」。同事之間彼此都很熟絡,所以內部的工作群基本很少「廢話」,工作效率極高且信息量極大。
直到一次年末活動的跨部門合作,有其他部門同事和徐海閑聊時提到,他們都懷疑徐海的部門集體把大工作群「摺疊」了,因為他們的存在感實在很低。「我們除了收群發紅包和排隊發祝福表情包,確實不怎麼吭聲」,徐海當時回憶了一下,把自己都逗笑了。
「我以前認為大家都是主動選擇『潛水』的。」經過這次小誤會,徐海意識到意念退群也可能是一種被動賦予的行為。但無論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徐海對意念退群的態度都是正面的。
「連太陽也會下山,能量是守恆的。如果你在某些群聊中一直很活躍、從不離場,那你必然會在另外的群組裡保持沉默。」能無意識地做到意念退群,徐海覺得這反倒是一件好事,證明自己不會被社交焦慮綁架。
更何況,選擇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意念退群,又何嘗不是一種集體意識的顯化呢?
從意念回復,到意念退群
微博上,曾出現過「忘記回消息就意念回復了」這一熱搜話題,引得當時許多網友直呼「人間真實」。

早在2018年,《大西洋月刊》記者朱莉·貝克就曾在文章《無視信息和郵件是如何成為常態的》中談到這種意念回復的情境邏輯:「正在運轉的記憶功能——大腦中的待辦事項清單——一次只能記住這麼多。當這項清單被諸如購物計劃和各類工作任務塞滿的時候,它就會出現漏洞。」
在文章中,朱莉·貝克引用了皮尤研究中心開展的一項調查結果:90%的手機用戶經常隨身攜帶手機,76%的人承認自己「很少」或「從不」關機。對於手機從不離身、幾乎「器官化」的現代人來說,用「沒看到消息」來搪塞,確實在多數時候是站不住腳的。

這也是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在他的「社會加速」理論中所強調的現象。
羅薩將現代社會的加速區分為科技加速、社會變化加速與生活節奏加速三個互相耦合的維度,它們共同構成一個「自我推動的螺旋」循環。流媒體服務與社交媒體的發展趨勢更凸顯社會加速效應,用戶被迫持續接觸海量信息與互動,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認知壓力。
羅薩將當下需要不斷回復各種消息卻永遠也回復不完的人們,比作受到懲罰的西西弗斯——每天要處理的消息就像我們要推上山頂的巨石,是一個周而復始卻沒有終點的痛苦循環。

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量社交消息不斷衝擊,人們掉入一種不斷加速的困局中,「意念回復」的存在,變成了人們自我保護的防禦機制,一個可控的暫停鍵。與之一脈相承的「意念退群」,是人們找到的社交潛規則中的漏洞,或者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彩蛋」——正如人們需要間隔年(gap
year),這也是契合人類真切需求的間隔地帶(gap zone)。
「25歲是人生的一道坎」,今年26歲的詠儀徹底領悟了這句話。在家族觀念較重的潮汕地區,詠儀作為她家族這一代孫輩中最年長的一員,又是唯一一個大學畢業後選擇留在家鄉本地工作的人,經常受到長輩親戚的關注。
去年春節開始,家長們的催婚話術輪番上陣。詠儀還記得其中最離譜的兩條理由:有位長輩不知在哪看到28歲是女性最佳生育年齡,於是積極勸說詠儀26歲找對象,27歲結婚,剛好28歲生孩子;另一個親戚則說,詠儀按虛歲計算已經27歲,再不結婚,等過了30歲就「沒人要」。
親戚們大多住在同一個村裡,日常來往頻繁,時常有親戚來詠儀家串門,她出於禮貌也得陪聊陪笑。線下聚會無法抽身,詠儀選擇在家族群中變得「沉默」,不再參與聊天,有人問起來就是「工作很忙抽不開身」。

「其實我知道別人應該不會留意到我的變化,也可能壓根不在意,但最重要的是我得表明自己的態度。」詠儀覺得親戚之間不好鬧翻,但精神上絕交——冷處理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再進一步,她還能利用這段沉默的空白時間,去慢慢思考更好的解決方式。
無論是意念回復還是意念退群,通過「意念」來達到社交減速目的的人,同時也是為了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加速。
永久在線,不等於永久連接
《奇葩說》第三季有一期的辯題是:「時保聯」(時常保持聯繫)是一種暴政嗎?
當時還不是跑步愛好者的辯手姜思達,作為當期的正方辯手,給出了精彩絕倫的回答。

「很好的朋友並不『時保聯』,因為朋友非常有分寸,你們才能成為朋友,所以我們和朋友在一起才會感到舒服。」「情侶如果特別黏,你們都願意和對方時刻保持聯繫,頂多能證明你們是在以暴制暴。」
「我們時刻保持聯繫最大的危害是:我們難以時刻和自己保持聯繫。」節目最後,姜思達總結道。
有一種傳播學研究的新範式名為「POPC」(Permanently Online,Permanently
Connected),意思是「永久在線、永久連接」。有學者認為,我們現在正處於這樣的時代,這種始終與線上世界保持連接的狀態,突破了時間與場合的限制,突破了「線上—線下」的二元劃分,成為一種「深度嵌入生活的自然化行為」——在線不再需要特別付出心智勞動,相反,離線才需要。
意念退群,也就意味著你「不在場」,而這恰恰是人們在POPC世界中逐漸失去的一種自由:日常處於「過度連接」狀態中而產生社交媒體倦怠心理的當代人,被有意無意地剝奪了「離線自由」。

2017年,騰訊研究院曾經進行了一次「社交網路齋戒實驗」,85名參與者在15天里每天使用微信時長不得超過30分鐘,並每天記錄使用體驗。結果顯示,在「齋戒」的強制規定下,大部分人改為集中處理信息,回復消息時也按重要程度區分。
如此一來,參與者以往由於「泛社交」產生的疲累得到一定緩解,而把更多精力放在「有營養」的社交上,得到了更多情感上的滿足。一位參與者談到社交網路「齋戒」帶來愉悅感的原因:「你可以控制手中的工具,而非被它利用。」

在社交媒體的「上古時期」,擁有在線「隱身」功能的人們,還明確擁有拒絕交流的自由。而在「永久在線」的當下,意念退群這種弱連接策略,成了人們擺脫社交媒體帶來的倦怠與壓迫的一種出路。
當所有互聯網產品都在為用戶提供「連接」的可能性,人們同樣需要「反連接」的存在。意念退群的再度興起,或許只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選擇,但在加速社會中,慢一點總是沒錯的,更是無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