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0 11 月

最美辭彙:特朗普對關稅到底有什麼誤解?

2024年11月,唐納德·特朗普贏得第二個(非連續的)總統任期。隨即,關稅在美國經濟政策中的地位顯著提升,在這位總統看來,關稅是「最美的辭彙」。

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期間,美國的關稅使用已然大幅擴張——關稅收入相對於進口額幾乎翻了一倍。然而,在他看來,這遠遠不夠,早在選戰中,他就承諾要讓關稅在美國經濟政策中扮演更核心、更廣泛的角色。2025
年初,特朗普2.0才上任,美國的實際關稅率(effective tariff
rate)就從拜登政府末期的不足3%,猛增到20%多;截至 2025 年9月4日,這一數字約為
17.5%,系1935年以來的最高水平。

這種做法前所未見,與發達國家的現代做法相背離,標誌著美國經濟政策的轉折。在發達國家,關稅的規模和作用都很小,例如高收入的經合組織國家,關稅僅占其商品進口價值的1.25%,且不到政府收入的2%。特朗普改轅易轍,以關稅作為大規模財政轉型的核心,亦即將稅收來源從所得稅轉移到進口稅/關稅上面。一方面,新增關稅已經並且將繼續產生巨額收入;另一方面,「大而美法案」則不僅延長了2017年「減稅與就業法案」中的減稅措施,還推出了一系列新的所得稅減免措施。

由此,2025年成為美國政府資金來源發生重要轉變的一年。

雖然關稅一直是美國兩黨決策者感興趣的政策工具,但近一個世紀以來,它很少作為財政政策工具發揮作用,更多時候是用於追求一些有限的外交政策或工業政策目標。

作為外交政策手段

在國際關係中,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實施貿易限制,典型的模式是禁止戰略物資貿易乃至所有貿易。此類貿易禁令(通常以經濟制裁名義實施)—的邏輯可謂簡單粗暴:這個國家主動放棄貿易收益,以剝奪對手的同等利益。顯然,禁令是為了讓對方改變行為模式,但歷史上成功的案例寥寥無幾,制裁雖然造成了傷害和不便,但極少能改變行為模式

制裁難以奏效的原因之一,在於貿易重組的便捷性。當一個國家,即便是個大國,限制與對手的貿易往來時,通常都會有許多其他國家來填補缺口。即使是多邊實施的經濟制裁,也總有制裁聯盟之外的國家接手流失的貿易。而要達成有效多邊制裁所需的廣泛共識幾乎是不可能的。

相對而言,制裁在限制對手獲得關鍵產品方面更為有效,特別是當實施制裁的國家對相關產品擁有壟斷或近乎壟斷地位時。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制裁對象仍有可能採取規避手段,或是進行本土化調整,使得制裁的效果不理想。

一般認為,關稅可以用來減少對敵對國家的經濟依賴,並推動供應鏈多元化。
但這種多元化也可能只是「統計上的幻象」,因為部分貿易只是經由第三國中轉而顯得「多元」。以中美貿易為例,特朗普1.0發動對華貿易戰之後,原本來自中國的商品先出口到別的國家(例如越南和墨西哥),再轉口到美國,那麼看起來貿易夥伴變了,但實質上供應來源並沒有真正改變。總體而言,美國對中國的貿易依賴仍然維持在較高水平。

作為工業政策手段

關稅有助於建立或維繫在關鍵戰略產業方面的競爭優勢,但遠遠不是「最優解」。

為什麼呢?因為關稅通過人為提高某種商品的市場價格,實際上相當於為國內生產者提供了一種「選擇性補貼」,在讓本國產品相對更有競爭力的同時,也對國內消費者施加了一種「選擇性稅負」,使得他們購買這種商品要付出更高的價格。也就是說,關稅一邊鼓勵生產,一邊抑制消費。從政策目標的角度看,鼓勵國內生產可能是合理的(例如出於安全或經濟發展考慮),但限制消費往往都說不通。直接提供生產補貼或給予稅收減免,才是更合理、更有效的做法。只有當政府面臨財政約束,無法提供足夠的補貼時,關稅才會成為一種次優但可行的替代政策工具。

在美國,主張加征關稅的人(無論左右)往往指望關稅能帶回製造業工作崗位,提高工人工資。這種想法在經濟學上並非沒有根據。早在1941年,斯托爾珀和薩繆爾森(Stolper
&
Samuelson)就提出過一個著名的模型,亦即與低工資國家進行貿易,會壓低本國低技能勞動者的工資水平。但他們也指出,保護主義(如徵收關稅)雖然能讓部分工人受益,但從整個經濟體角度看得不償失。換句話說,關稅並不創造新的財富,而只能在社會內部重新分配收益與損失,充其量是一種低效的再分配手段

一些人認為,美國過去幾十年的貿易自由化傷害了工人,因此可以通過重新加關稅來「糾正」錯誤。這一觀點存在兩個關鍵誤區:

其一,貿易並不是導致錯誤的主因。全球化確實造成了一些行業和工人受損,但多數就業變化、工資停滯甚至產業流失,主要源於技術進步、自動化和國內政策失衡,而不是國際貿易本身。換句話說,貿易只是其中一個小因素。

其二,「外部性」的概念被誤用。有人把貿易的負面影響(如工人失業)稱為「外部性」,認為關稅可以用來「內部化」這種成本。其實不然。所謂「外部性」(externality)指的是,私人行為帶來了社會成本,而行為人不需要為此付出代價,導致市場失靈。例如,碳排放會造成氣候變暖,而污染者沒有承擔相應的社會成本。貿易造成的「工人失業」屬於貨幣性外部性(pecuniary
externality),也就是價格變化引起的收入再分配,其中有人受損(失業者),有人受益(消費者、出口企業),但沒有總體效率損失,因此不存在市場失靈,也就沒有必要用關稅來「糾正」。

政府如果想要幫助受影響的工人,可以採取比關稅更有效的方式,比如提供再就業培訓,提高社會保障或收入支持,促進勞動流動和地區轉型,等等。這些措施比貿易保護更能緩解衝擊,而且不會破壞整體經濟效率。

總之,保護主義並不是解決全球化帶來分配問題的有效途徑。加征關稅看似能幫助本國工人,但本質上只是讓社會整體為局部利益買單。尺度把握不好的話,加征關稅的副作用,如提高物價、扭曲資源配置,最終反而會傷害被保護的工人。換句話說,關稅不能治病,只能止痛,而且止痛效果有限、代價高昂。

作為補救措施

現代國家使用關稅的一個傳統且合法的方式是作為補救措施(remedy),而不是單純出於保護主義目的。

作為補救措施的關稅,主要有以下幾種形式:

一是保障性關稅(Safeguard
Tariffs)。當某一行業因進口突然激增而遭受嚴重衝擊時,政府可以暫時提高關稅,給企業一個緩衝期,去適應競爭壓力。

二是反傾銷關稅(Antidumping Tariffs),主要用來應對外國企業以低於成本價格傾銷商品、擾亂市場競爭的情況。

三是反補貼關稅(Countervailing
Duties)。當外國政府對其出口商提供不公平的補貼(如出口退稅或國家資助)時,可以依照世界貿易組織(WTO)規則,徵收相應關稅進行報復或抵消。

在上述情況下,加征關稅具有建設性。其目的不在於保護特定利益集團,而是為了糾正市場扭曲、恢復基於規則的公平競爭。而特朗普2.0的關稅政策顯然不屬於此列,「解放日關稅」更多地是出於政治動機,而非根據WTO規定的法律程序,所謂「外國不公平貿易行為」的範圍也過於寬泛且概念模糊,其結果只會破壞國際貿易體系的規則基礎,削弱對全球經濟治理的信任。

「最優關稅」

關於關稅,經濟學中有個經典而富有爭議的理論——最優關稅論。

該理論認為,一個足夠大的國家,在不遭到報復的情況下,可以通過關稅改善本國貿易條件,進而提高本國福利。具體而言,當這個國家對某種進口品徵收關稅後,本國對該進口品的需求就會下降;鑒於該國在全球需求中佔有較大比重,全球市場對該商品的需求曲線也會隨之整體左移,造成該種商品在世界市場上的價格下跌;這樣一來,該國能以更低的價格購買進口品,從而提升本國的實際福利。

在完全競爭市場下,這一假設是成立的。那麼在現實世界的「不完全競爭」(imperfect
competition)市場下呢?赫普曼和克魯格曼(Helpman &
Krugman)的新貿易理論認為,外國廠商可能會壓縮自己的利潤空間,以便維持在徵稅大國的市場份額。這樣一來,通過徵收關稅,大國就把外國的「超額利潤」就部分地「轉移」到了自己身上。「最優關稅」仍然是可能的。

那麼,特朗普關稅有沒有可能是「最優」的呢?可能性不大。對於美國而言,這一邏輯在實踐中存在難以逾越的限制:

一是假設「小國」不報復。這在現實中顯然不成立。美國面對的主要貿易夥伴,如中國和歐盟,都很大,且都有反制能力。一旦它們徵收反制關稅,美國的出口也受損,原本可能通過關稅獲得的好處被抵消,甚至整體貿易量下降,雙方皆損。事實上,二戰後各國著手建立GATT/WTO國際貿易規則體系的初衷正在於此——為防止世界貿易陷入報復與反報復的惡性循環,大家都得「把自己綁在桅杆上」(tie
themselves to the mast)。

二是假設「大國」能夠左右市場價格。2023年,美國佔全球貨物進口的約
13%。雖然這一比例不小,但對於許多商品而言,這個市場份額不足以顯著影響世界價格。尤其當美國對該商品的需求缺乏彈性(如稀土),或是市場對該商品的供給具備高度彈性時(替代來源豐富),關稅很難壓低世界價格。此外,現實市場中存在「價格歧視(pricing
to
market)」,亦即外國企業會針對不同國家的需求彈性制定差別化價格,這意味著即使美國徵稅,外國企業可能只調整出口定價,而不改變整體供給結構。

事實上,實證研究也證明了,至少在特朗普1.0的關稅戰中,美國並未實現「最優關稅」理論中的福利轉移,反而加重了本國進口成本與通脹壓力。是美國進口商而非中國出口商,承擔了關稅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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