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5 11 月

一個外賣女騎手的真實記錄,口碑爆了

王晚,

1991年出生在山東農村,

被迫高中輟學北漂。

干過17份工作,

印刷工、服務員、影視策劃、編劇、

保潔、外賣員……

寫下十幾部長篇小說、

接近100部短篇小說

和1000多首詩。

經歷了腰椎、眼睛和婚姻的先後失靈,

2024年春天,

王晚再次失業,

開始跑外賣。

一個外賣女騎手的真實記錄,口碑爆了

跑單中的王晚

她如實地記錄下遇到的困難,

提重物體力不支、

跑單跑到月經不調和宮寒、

被性騷擾……

還有老家被家暴的嬸嬸、被母職困住的表姐,

這些都是「底層女性在生存中遇到的問題」。

十月底,

一條在北京六環外的城中村裡見到了王晚。

儘管跑外賣帶來了不少身體的創傷,

但是她的步頻仍舊飛快。

儘管生活挫敗不斷,

但她仍舊有韌性地面對。

王晚在家中

王晚說,

「寫作是和解……讓我有一個世界可以去逃離。」

「跑外賣,幫我實現了我精神的獨立,

因為有一個工作它一直會在。

讓我相信只要我願意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一個人就可以活得很好。」

編輯:唐 詩

責編:陳子文

送外賣的第一天起,王晚就開始用日記的形式記錄

寫作十幾年,王晚出版了第一本書,《跑外賣:一個女騎手的世界》。出書後的一個多月里,她幾乎每天都在參加各種活動,書展、媒體的採訪拍攝、受作家協會邀請回山東做分享……她開玩笑說,「現在我能上桌吃飯了。」

王晚(左二)參與作家對談活動

十月底,在北京的一場文學活動上,王晚和其他嘉賓聊自己跑外賣和寫作的經歷。同場還有一位也被打上「素人寫作」標籤的作家張賽,聽說他每天跑外賣收入兩百多塊,王晚很想跟他分享跑到三百多的經驗。

為了不超時,外賣員的車速能飆到50km/h以上

跑外賣一年多,身高一米五五的王晚熟練地更換20到50斤不等的電瓶,兩手拎滿餐品穿行在巨型商場、天橋、小區住宅……她的步頻很快,青壯年男性將將跟上。

和其他外賣員一樣,為了不超時,王晚騎電瓶車風馳電掣,時速能飆到五十多碼,有時逆行,有時開上機動車道。等紅綠燈的間歇,還得盯著手機上的時間和訂單信息。

活動結束後,讀者找王晚簽名

王晚覺得,出書以後要跑各種場子就跟跑外賣一樣,一直在趕路,「比較好的一點是,別人開始關注到你的苦難了。」同時,自己的困境也是很多中國女性的遭遇,「能出書,意味著你的聲音有機會被人聽見,那你是不是要說一些真話?」

以前,她不太願意跟別人講自己過得有多苦,「但是寫書的時候,你必須要進行很赤裸的自我剖析。也許有人會通過我一個人的困苦,發現更多人的困苦。」

陳英的寄語

通過這本書,王晚被更多人看到。《我的天才女友》的譯者陳英寄來了自己新翻譯的小說和王晚想讀的理論書。脫不花幫王晚宣傳新書,知道王晚眼睛問題嚴重,為她掛了陶勇醫生的專家號,還送給她一大袋電熱毯之類的過冬用品。王晚感謝她的細緻關照,但不好意思過多打攪這位姐姐。

在出書之前,王晚的社交面狹窄,朋友基本都是因為寫作認識的。

在王晚忙著跑單無暇寫作的時候,青年作家馬曉康替她著急,願意給她一萬塊,「先把你的紀實文學寫出來,外賣永遠在那裡不會跑,但是文學能改變你的命運。」

另一位青年作家孫一聖,向出版公司推薦王晚。編輯們看完一致認為「語言是好的,題材也很珍貴,而且難得沒有知識分子的審視和腔調」,很快就決定要出版這本書。

在出書過程中,王晚和編輯曉鏡經常發消息、通話溝通文稿,有時只是像朋友一樣閑聊。

2015年的王晚和那一整年的借書票據

很後來的一天,書已經出版了,王晚發來一張2015年的照片,她留著遮臉的斜劉海和短髮,面前擺滿了那一整年的借書票據。曉鏡突然意識到,「在王晚帶著書稿來出版社的那天前,她其實已經走了很長的一條路後,才被我們看見。」

目前,王晚仍舊住在北京六環外的城中村,仍舊要發愁生存的問題,以及恢復好狀況百出的身體,為之後的勞動和寫作積蓄能量。

以下是王晚的講述:

從2010年起,王晚已經北漂15年

2010年,我19歲就來到北京了,干過17份工作,印刷工、物流客服、醫院外送員、網路推廣、編劇、保潔、外賣員……

來北京也是被我娘「騙」來的,她當時跟我說,「咱家沒有錢,你要是想上大學,你就勤工儉學。」當時我大哥結婚,我二哥在上大學,家裡變得很拮据,屬於我的生存資源就不夠了。

距離高考三個月的時候,我回到山東老家的高中,結果老師跟我說,我的學籍已經註銷了。很多年後,我問我娘,為什麼要把我的學籍註銷?她說,因為學校要求保留學籍要交200塊錢,她手上沒那麼多錢。

這就相當於我是一個沒有學歷的人,給我之後的工作面試、成人自考專科等等,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童年時的全家福,王晚有兩個哥哥

回憶起來,從小學到高中,家裡人總是要挾我不讓我去讀書,因為要花錢。在我初中畢業之後,我娘就想讓我輟學。

我跟她抗議,每天把書桌擺到客廳或者院子中間,把書放在那兒,告訴她我想學習。但她沒有什麼撼動,想讓我去衛校學護理。我不願意,她就把我送到縣裡的國棉廠,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工。

我的耳朵在初二被同學放在桌上的炮仗炸得耳鳴得厲害,廠子里巨大的噪音弄得耳朵非常不舒服,我娘才把我接回家。回去的路上,她騎著三輪車,我們倆默默無言。

山東老家農村,鮮有青壯年男性出現

我是家裡的老三,一出生就被送到我二姨家躲了幾個月風頭,等我回去以後,所有人都說我是別人家的小孩。

我的本名叫王曉波,這個名字也是我爸喝醉了隨便填的。因為他是村支書,可以隨便寫別人的名字、年齡,所以我身份證上的年齡也是錯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緣故,我對自我沒有很強的認知。包括現在別人喊我筆名王晚的時候,我也不覺得是在喊我。

小時候,我喜歡看美少女戰士,但是我大哥二哥喜歡看七龍珠、中華小廚神,總是不讓我看。我跟我娘抗議,每一次大聲喊的時候,都會被他們罵。

當我意識到,我在家連發怒的權利都沒有的時候,就很想跟這個世界碰一碰,跟身邊的人去撞一下。每一次挨罵了,我就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到書包里離家出走。但是我對外面的世界又很害怕,走了幾百米就又得回家。

不過,我感覺人就是這樣,要一點點把自己的邊界變大。就好像我跑外賣的時候,一開始也很害怕去陌生的地方,但是走著走著路就熟了,區域就大了。

跑單熟練後,王晚有時會接去山裡送貨的訂單

我爸極其大男子主義,完全不允許別人跟他意見不同。今年6月回家的時候,他跟我娘吵架,要動手打我娘,我去攔他。他很憤怒地讓我滾,說「這個家不是你的。」這是最讓我創傷的話。

我娘年輕的時候讀完了高中,考了兩年大學都沒考上。之後的人生,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覺得一個女的在農村結婚,生個小孩,就是完美的人生。她曾經跟我說,「你要是不相親,我們就斷絕母女關係。」

到了北京之後,我不喜歡接家人電話,每次接通之前都要先醞釀幾秒鐘,或者等對面掛斷。印象里,他們找我就沒有好事,每一次電話的開頭先是關心我的生活,聊不了幾句就開始催我結婚。

那時候,我跟家裡邊的人感情很疏離,在當時的我看來,他們好像把我的人生都毀了。我曾經計算過,如果我欠他們一條命,能值多少錢?也許五六萬就夠了,還給他們就再也不聯繫了。

這些是我30歲以前特別大的一個創傷,因為我好像一直處於失去的狀態中,比如說工作也保不了,或者一個自己能說了算的地方也保不住。唯一能保得住的,只有我自己精神的那一小塊,閱讀好像能讓人不絕望。

王晚做服務員時每天去書店看書

2011年,我開始干服務員的工作,離西單圖書大廈很近,每天下午三點下班以後去看書,看到晚上八點半關門。那幾年找工作的標準就是得在書店或者圖書館附近,借的書來回倒騰都得有上千斤了。到現在,我讀了1000多本書,看了1300多部電影。

系統的寫作也是從2011年開始,到了2014年,我去雜誌社面試記者采編的工作。我根本不會寫新聞稿,也不知道怎麼去採訪。但是在簡歷上附上了自己寫的小說跟詩,面試我的女生喜歡我寫的東西,就錄用我了。

對我來說,寫作是一個生活習慣,就跟每天要吃飯、喝水、跑外賣的性質一樣,如果不去完成這件事,反而讓我焦慮。

王晚在送餐間隙

父親酗酒身體不好,母親承擔起家中的農活

2018年,我的腰椎突然膨出了1.5毫米,嚴重地壓到了神經線。我只能卧床,完全沒有辦法坐著或者走路。回老家養腰的兩年里,我娘照顧我,每天來來回回端著一整鍋滾燙的湯藥,幫我熱敷腰部。

但是我爸嫌棄我,老是跟我說「這不是你的家,你走。」我娘每次都會反駁說:「這就是她的家,要走你走。」也是從那個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我娘還是愛我的。

如今,王晚和母親經常通話,「半個月不跟我娘聊天,她就會做噩夢,夢見我又黑又瘦「

在農村,女孩沒有很強的歸屬感。我沒有自己的宅基地,也沒有自己的房間。我就想,也許我應該成一個家,有一個我能說了算的地方。

一個人在外面漂著,確實很辛苦的時候,也會想是不是找一個有錢的對象,然後在家全職寫作比較好?在我結婚以前,一直是有這樣的幻想的:把自己人生的全部重量放在別人身上,希望這個人能拯救你。

2020年的時候,我去相親,對象工作體面,在城裡有一套房子,有一輛車,長相也可以,我們很快結婚了。

結婚以後,我經常會收到催收簡訊,才發現他有很多欠款。我把自己的存款和收到的彩禮全都給他還賬後,還是有催收。我很恐慌,讓他把徵信列印給我,密密麻麻總共有20多頁,算下來高利貸差不多40多萬。

兩個人的工資拿去還貸款遠遠不夠,我們總是因為錢吵架,從來沒有下過館子,甚至連一些水果也不捨得買。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年多,為了早點結束這段婚姻,我選擇了凈身出戶。

那段時間,我的眼睛問題逐漸變得嚴重,玻璃體渾濁、向後脫離,牽拉著視網膜,還並發了黃斑前膜。

沒辦法再做文職工作,我找了一個保潔的活兒。每天接觸各種清潔用品和藥水,手常年爛到能見到肉。後來又幹了保潔主管,那會兒的領導跟我不合,就把我擠兌走了。

離職後,我面試了幾個月,手上的錢又只剩下不到兩萬。我老覺得好像人生就被卡住了,永遠都在生存線上掙扎。

王晚跑外賣的第一輛電瓶車

除了頭盔和雨衣,後備箱里還放了衛生巾、腸胃藥、濕巾

當時,我大哥在跑外賣,說可以一單一結賬,平時還能看到風景。於是,糾結了一段時間後,我在去年4月正式開始跑外賣。

對一個突然上街的女性來說,從自己的世界跳到別人的世界裡面,需要很大的勇氣。一開始送餐的時候,我都不敢問路,非常影響效率,不得不克服障礙去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一開始遇到過街天橋、地下通道等路況,通過時容易翻車

入行第一個月,我沒有摸清楚跑單的規律,賺了四五千。其實,送外賣非常考驗思考能力和決策力,要計算怎麼接單高效又不超時、路面障礙、爬樓梯時間、紅綠燈、交警……

夏天的防晒裝備

到了6到9月的旺季,我每天上午十點出門,一直跑十三、十四個小時,每個月收入一萬二。我跑單的軟體有三個,哪個平台的活動多福利好,就跑哪個平台。不對一個軟體忠誠,只對錢忠誠。

手上老是有訂單,沒有時間吃飯,我就打包一份盒飯掛在車上。等到吃的時候,飯都餿了,但是我不知道,以為是醋溜的。

女性送外賣不便的地方非常多,比如說有一些男顧客不知道我是女騎手,穿一個內褲就出來取餐,整得我還挺尷尬。

我也不敢加男外賣員的微信。之前有一回,有一個人直接搶我手機加我微信,還在路上大聲問我是不是離婚了,旁邊所有騎手都扭頭看我。有一次在商場里遇到,他突然把手搭在我肩上,一路滑到屁股,這些事情都讓我不安和煩躁。

經常跑單的大商場有著巨型穹頂

王晚跑單時總是一路小跑

真正跑起來單,我很難把自己當成女的去對待。午高峰的時候,我會同時接13單,硬咬牙把餐提到車上,目標只有拿更多的單。北京冬天的風非常大,有一次騎到一個風口,我差點連人帶車被刮起來。

送餐時路過沙河水庫,「無暇停下來欣賞風景,只能匆匆拍張照片」

好不容易從體力行業掙扎出去,又從文職工作落回保潔或者外賣員的時候,起初心裡有一些落差感,會覺得自己這十幾年好像都在瞎折騰。不過後來想明白了,跑外賣這個活,它其實幫我實現了精神的自我獨立。

印象中,所有的工作都讓我不舒服,總是擔心別人覺得我學歷不行、能力不行,突然開除我。跑外賣是我頭一份干著踏實安心的工作。干文職工作的時候,一個月收入最高七千多,現在跑外賣賺得多不少,這給了我很強的自信心。

以前,我總想著能夠有一個人在精神上拯救我。外賣也許是一個隱喻,它給我一種潛在的力量去相信,只要我願意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一個人就可以活得很好。

跑外賣後體質變得很差,經常要吃各種葯,治療腸胃、咳嗽、跌打損傷……

跑外賣到現在,我的身體逐漸磨損。

因為騎車的時候總是屈膝,大腿只要平放一會兒,肌肉就會發麻,像針扎一樣,有時睡覺都會被麻醒。脊椎的後遺症比較明顯,我沒有辦法彎腰洗頭,必須撐著洗手台盆。指關節因為經常拉手剎變得僵硬,很難往下彎曲,裡邊的筋也會疼。

經常淋雨和灌冷風,我的經期徹底紊亂,有時候隔一個月,有時候隔兩個月。咳嗽也成了病根。

本來跑外賣是想為攢錢看眼睛或者做個小買賣的,沒想到去年賺的錢差不多都報銷出去調養身體了。

跑單過程中也會遇到暖心事,有一次雨天跑單,一個女顧客送了王晚青蛙玩具

跑外賣這份工作讓我的脾氣變得很著急,只要事情不按照預定的節奏來,就氣得不得了。遇見難等的電梯、難跑的訂單、難找的路,我的髒話越來越多。在和家裡人打電話的時候,聽見他們磨磨蹭蹭不說重點都干著急。

更加可怕的是,跑外賣讓一個原本情感豐富的人變得麻木和冷漠。

有一次跑單,在公寓底樓的大門前,一個好心的阿姨幫焦灼的我刷開了門禁。我衝進樓里,忙著送餐的我,沒有等阿姨進電梯,就急忙關上了電梯的門。

在跑單的休息時間,我點開聽書軟體,卻很難聽進去;和朋友聊天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辭彙量變得越來越少,也很難說出真切的安慰;有一回大哥受傷,他告訴我以後,我的下意識反應非常平淡……有一陣子,我甚至做夢都會夢見跑單,因為步伐太快,看不清周圍的一切。

住處附近的小樹林,王晚經常去那裡散步

這讓我感到害怕,我不想變得麻木。

去年最冷的那幾天,我停了跑單,每天除了睡就是玩,見了幾個朋友。之後,再回來跑外賣,我縮短了每天的跑單時長,給自己更多休息時間。

我不再如臨大敵地對待這份工作,碰上顧客的投訴、系統的懲罰,也沒有那麼往心裡去了。

為了調養身體,王晚開始打太極

我給自己起的筆名叫王晚。因為我所有的事情都晚了,比如說結婚很晚,結婚以後發現前夫欠錢也很晚。找工作找不到自己真正熱愛的,甚至連入行跑外賣都晚了。前幾年入行的話,訂單多,單價也比較高。

但是,晚還有大器晚成的意思,好像每一個人都是這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慢慢地自我完滿。

每當我在外面很辛苦的時候,我就會有兩種想像。一種是,我要是不讀那麼多書,在農村待著是不是會更輕鬆?另外一種是,如果我參加了高考,又會怎麼樣?可是,人生沒有辦法去比較,也沒有辦法去設想。

閑暇時畫的畫

寫了那麼多年,其實最近幾年,作品囤積在電腦里,我不再想出版的可能了。這回出書以後,我也沒有感覺自己獲得成功了。出書放在我的整個寫作生涯中,它只是其中一件事,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

對於我來說,寫作是一種和解。在現實中遇到解決不了又抵抗不動的問題,在小說里,可以把它變得治癒一些。我的小說經常會設計兩個世界,總有一個世界可以逃離。

寫這部非虛構的時候,我看完了梁鴻老師的梁庄三部曲。寫完之後,腦子裡的故事不單單浮在靈感的層面或者虛構小說的世界,而是開始關注真正的社會了。

如果以後寫作對我來說不好玩了,而且我發現它無法給世界帶來任何影響和改變的時候,我可能會去干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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