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晚,
1991年出生在山東農村,
被迫高中輟學北漂。
干過17份工作,
印刷工、服務員、影視策劃、編劇、
保潔、外賣員……
寫下十幾部長篇小說、
接近100部短篇小說
和1000多首詩。
經歷了腰椎、眼睛和婚姻的先後失靈,
2024年春天,
王晚再次失業,
開始跑外賣。

跑單中的王晚
她如實地記錄下遇到的困難,
提重物體力不支、
跑單跑到月經不調和宮寒、
被性騷擾……
還有老家被家暴的嬸嬸、被母職困住的表姐,
這些都是「底層女性在生存中遇到的問題」。
十月底,
一條在北京六環外的城中村裡見到了王晚。
儘管跑外賣帶來了不少身體的創傷,
但是她的步頻仍舊飛快。
儘管生活挫敗不斷,
但她仍舊有韌性地面對。

王晚在家中
王晚說,
「寫作是和解……讓我有一個世界可以去逃離。」
「跑外賣,幫我實現了我精神的獨立,
因為有一個工作它一直會在。
讓我相信只要我願意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一個人就可以活得很好。」
編輯:唐 詩
責編:陳子文


送外賣的第一天起,王晚就開始用日記的形式記錄
寫作十幾年,王晚出版了第一本書,《跑外賣:一個女騎手的世界》。出書後的一個多月里,她幾乎每天都在參加各種活動,書展、媒體的採訪拍攝、受作家協會邀請回山東做分享……她開玩笑說,「現在我能上桌吃飯了。」

王晚(左二)參與作家對談活動
十月底,在北京的一場文學活動上,王晚和其他嘉賓聊自己跑外賣和寫作的經歷。同場還有一位也被打上「素人寫作」標籤的作家張賽,聽說他每天跑外賣收入兩百多塊,王晚很想跟他分享跑到三百多的經驗。

為了不超時,外賣員的車速能飆到50km/h以上
跑外賣一年多,身高一米五五的王晚熟練地更換20到50斤不等的電瓶,兩手拎滿餐品穿行在巨型商場、天橋、小區住宅……她的步頻很快,青壯年男性將將跟上。
和其他外賣員一樣,為了不超時,王晚騎電瓶車風馳電掣,時速能飆到五十多碼,有時逆行,有時開上機動車道。等紅綠燈的間歇,還得盯著手機上的時間和訂單信息。

活動結束後,讀者找王晚簽名
王晚覺得,出書以後要跑各種場子就跟跑外賣一樣,一直在趕路,「比較好的一點是,別人開始關注到你的苦難了。」同時,自己的困境也是很多中國女性的遭遇,「能出書,意味著你的聲音有機會被人聽見,那你是不是要說一些真話?」
以前,她不太願意跟別人講自己過得有多苦,「但是寫書的時候,你必須要進行很赤裸的自我剖析。也許有人會通過我一個人的困苦,發現更多人的困苦。」

陳英的寄語
通過這本書,王晚被更多人看到。《我的天才女友》的譯者陳英寄來了自己新翻譯的小說和王晚想讀的理論書。脫不花幫王晚宣傳新書,知道王晚眼睛問題嚴重,為她掛了陶勇醫生的專家號,還送給她一大袋電熱毯之類的過冬用品。王晚感謝她的細緻關照,但不好意思過多打攪這位姐姐。
在出書之前,王晚的社交面狹窄,朋友基本都是因為寫作認識的。
在王晚忙著跑單無暇寫作的時候,青年作家馬曉康替她著急,願意給她一萬塊,「先把你的紀實文學寫出來,外賣永遠在那裡不會跑,但是文學能改變你的命運。」
另一位青年作家孫一聖,向出版公司推薦王晚。編輯們看完一致認為「語言是好的,題材也很珍貴,而且難得沒有知識分子的審視和腔調」,很快就決定要出版這本書。
在出書過程中,王晚和編輯曉鏡經常發消息、通話溝通文稿,有時只是像朋友一樣閑聊。

2015年的王晚和那一整年的借書票據
很後來的一天,書已經出版了,王晚發來一張2015年的照片,她留著遮臉的斜劉海和短髮,面前擺滿了那一整年的借書票據。曉鏡突然意識到,「在王晚帶著書稿來出版社的那天前,她其實已經走了很長的一條路後,才被我們看見。」
目前,王晚仍舊住在北京六環外的城中村,仍舊要發愁生存的問題,以及恢復好狀況百出的身體,為之後的勞動和寫作積蓄能量。
以下是王晚的講述:


從2010年起,王晚已經北漂15年
2010年,我19歲就來到北京了,干過17份工作,印刷工、物流客服、醫院外送員、網路推廣、編劇、保潔、外賣員……
來北京也是被我娘「騙」來的,她當時跟我說,「咱家沒有錢,你要是想上大學,你就勤工儉學。」當時我大哥結婚,我二哥在上大學,家裡變得很拮据,屬於我的生存資源就不夠了。
距離高考三個月的時候,我回到山東老家的高中,結果老師跟我說,我的學籍已經註銷了。很多年後,我問我娘,為什麼要把我的學籍註銷?她說,因為學校要求保留學籍要交200塊錢,她手上沒那麼多錢。
這就相當於我是一個沒有學歷的人,給我之後的工作面試、成人自考專科等等,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童年時的全家福,王晚有兩個哥哥
回憶起來,從小學到高中,家裡人總是要挾我不讓我去讀書,因為要花錢。在我初中畢業之後,我娘就想讓我輟學。
我跟她抗議,每天把書桌擺到客廳或者院子中間,把書放在那兒,告訴她我想學習。但她沒有什麼撼動,想讓我去衛校學護理。我不願意,她就把我送到縣裡的國棉廠,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工。
我的耳朵在初二被同學放在桌上的炮仗炸得耳鳴得厲害,廠子里巨大的噪音弄得耳朵非常不舒服,我娘才把我接回家。回去的路上,她騎著三輪車,我們倆默默無言。

山東老家農村,鮮有青壯年男性出現
我是家裡的老三,一出生就被送到我二姨家躲了幾個月風頭,等我回去以後,所有人都說我是別人家的小孩。
我的本名叫王曉波,這個名字也是我爸喝醉了隨便填的。因為他是村支書,可以隨便寫別人的名字、年齡,所以我身份證上的年齡也是錯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緣故,我對自我沒有很強的認知。包括現在別人喊我筆名王晚的時候,我也不覺得是在喊我。
小時候,我喜歡看美少女戰士,但是我大哥二哥喜歡看七龍珠、中華小廚神,總是不讓我看。我跟我娘抗議,每一次大聲喊的時候,都會被他們罵。
當我意識到,我在家連發怒的權利都沒有的時候,就很想跟這個世界碰一碰,跟身邊的人去撞一下。每一次挨罵了,我就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到書包里離家出走。但是我對外面的世界又很害怕,走了幾百米就又得回家。
不過,我感覺人就是這樣,要一點點把自己的邊界變大。就好像我跑外賣的時候,一開始也很害怕去陌生的地方,但是走著走著路就熟了,區域就大了。

跑單熟練後,王晚有時會接去山裡送貨的訂單
我爸極其大男子主義,完全不允許別人跟他意見不同。今年6月回家的時候,他跟我娘吵架,要動手打我娘,我去攔他。他很憤怒地讓我滾,說「這個家不是你的。」這是最讓我創傷的話。
我娘年輕的時候讀完了高中,考了兩年大學都沒考上。之後的人生,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覺得一個女的在農村結婚,生個小孩,就是完美的人生。她曾經跟我說,「你要是不相親,我們就斷絕母女關係。」
到了北京之後,我不喜歡接家人電話,每次接通之前都要先醞釀幾秒鐘,或者等對面掛斷。印象里,他們找我就沒有好事,每一次電話的開頭先是關心我的生活,聊不了幾句就開始催我結婚。
那時候,我跟家裡邊的人感情很疏離,在當時的我看來,他們好像把我的人生都毀了。我曾經計算過,如果我欠他們一條命,能值多少錢?也許五六萬就夠了,還給他們就再也不聯繫了。
這些是我30歲以前特別大的一個創傷,因為我好像一直處於失去的狀態中,比如說工作也保不了,或者一個自己能說了算的地方也保不住。唯一能保得住的,只有我自己精神的那一小塊,閱讀好像能讓人不絕望。


王晚做服務員時每天去書店看書
2011年,我開始干服務員的工作,離西單圖書大廈很近,每天下午三點下班以後去看書,看到晚上八點半關門。那幾年找工作的標準就是得在書店或者圖書館附近,借的書來回倒騰都得有上千斤了。到現在,我讀了1000多本書,看了1300多部電影。
系統的寫作也是從2011年開始,到了2014年,我去雜誌社面試記者采編的工作。我根本不會寫新聞稿,也不知道怎麼去採訪。但是在簡歷上附上了自己寫的小說跟詩,面試我的女生喜歡我寫的東西,就錄用我了。
對我來說,寫作是一個生活習慣,就跟每天要吃飯、喝水、跑外賣的性質一樣,如果不去完成這件事,反而讓我焦慮。


王晚在送餐間隙

父親酗酒身體不好,母親承擔起家中的農活
2018年,我的腰椎突然膨出了1.5毫米,嚴重地壓到了神經線。我只能卧床,完全沒有辦法坐著或者走路。回老家養腰的兩年里,我娘照顧我,每天來來回回端著一整鍋滾燙的湯藥,幫我熱敷腰部。
但是我爸嫌棄我,老是跟我說「這不是你的家,你走。」我娘每次都會反駁說:「這就是她的家,要走你走。」也是從那個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我娘還是愛我的。

如今,王晚和母親經常通話,「半個月不跟我娘聊天,她就會做噩夢,夢見我又黑又瘦「
在農村,女孩沒有很強的歸屬感。我沒有自己的宅基地,也沒有自己的房間。我就想,也許我應該成一個家,有一個我能說了算的地方。
一個人在外面漂著,確實很辛苦的時候,也會想是不是找一個有錢的對象,然後在家全職寫作比較好?在我結婚以前,一直是有這樣的幻想的:把自己人生的全部重量放在別人身上,希望這個人能拯救你。
2020年的時候,我去相親,對象工作體面,在城裡有一套房子,有一輛車,長相也可以,我們很快結婚了。
結婚以後,我經常會收到催收簡訊,才發現他有很多欠款。我把自己的存款和收到的彩禮全都給他還賬後,還是有催收。我很恐慌,讓他把徵信列印給我,密密麻麻總共有20多頁,算下來高利貸差不多40多萬。
兩個人的工資拿去還貸款遠遠不夠,我們總是因為錢吵架,從來沒有下過館子,甚至連一些水果也不捨得買。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年多,為了早點結束這段婚姻,我選擇了凈身出戶。
那段時間,我的眼睛問題逐漸變得嚴重,玻璃體渾濁、向後脫離,牽拉著視網膜,還並發了黃斑前膜。
沒辦法再做文職工作,我找了一個保潔的活兒。每天接觸各種清潔用品和藥水,手常年爛到能見到肉。後來又幹了保潔主管,那會兒的領導跟我不合,就把我擠兌走了。
離職後,我面試了幾個月,手上的錢又只剩下不到兩萬。我老覺得好像人生就被卡住了,永遠都在生存線上掙扎。

王晚跑外賣的第一輛電瓶車

除了頭盔和雨衣,後備箱里還放了衛生巾、腸胃藥、濕巾
當時,我大哥在跑外賣,說可以一單一結賬,平時還能看到風景。於是,糾結了一段時間後,我在去年4月正式開始跑外賣。
對一個突然上街的女性來說,從自己的世界跳到別人的世界裡面,需要很大的勇氣。一開始送餐的時候,我都不敢問路,非常影響效率,不得不克服障礙去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一開始遇到過街天橋、地下通道等路況,通過時容易翻車
入行第一個月,我沒有摸清楚跑單的規律,賺了四五千。其實,送外賣非常考驗思考能力和決策力,要計算怎麼接單高效又不超時、路面障礙、爬樓梯時間、紅綠燈、交警……

夏天的防晒裝備
到了6到9月的旺季,我每天上午十點出門,一直跑十三、十四個小時,每個月收入一萬二。我跑單的軟體有三個,哪個平台的活動多福利好,就跑哪個平台。不對一個軟體忠誠,只對錢忠誠。
手上老是有訂單,沒有時間吃飯,我就打包一份盒飯掛在車上。等到吃的時候,飯都餿了,但是我不知道,以為是醋溜的。
女性送外賣不便的地方非常多,比如說有一些男顧客不知道我是女騎手,穿一個內褲就出來取餐,整得我還挺尷尬。
我也不敢加男外賣員的微信。之前有一回,有一個人直接搶我手機加我微信,還在路上大聲問我是不是離婚了,旁邊所有騎手都扭頭看我。有一次在商場里遇到,他突然把手搭在我肩上,一路滑到屁股,這些事情都讓我不安和煩躁。

經常跑單的大商場有著巨型穹頂

王晚跑單時總是一路小跑
真正跑起來單,我很難把自己當成女的去對待。午高峰的時候,我會同時接13單,硬咬牙把餐提到車上,目標只有拿更多的單。北京冬天的風非常大,有一次騎到一個風口,我差點連人帶車被刮起來。

送餐時路過沙河水庫,「無暇停下來欣賞風景,只能匆匆拍張照片」
好不容易從體力行業掙扎出去,又從文職工作落回保潔或者外賣員的時候,起初心裡有一些落差感,會覺得自己這十幾年好像都在瞎折騰。不過後來想明白了,跑外賣這個活,它其實幫我實現了精神的自我獨立。
印象中,所有的工作都讓我不舒服,總是擔心別人覺得我學歷不行、能力不行,突然開除我。跑外賣是我頭一份干著踏實安心的工作。干文職工作的時候,一個月收入最高七千多,現在跑外賣賺得多不少,這給了我很強的自信心。
以前,我總想著能夠有一個人在精神上拯救我。外賣也許是一個隱喻,它給我一種潛在的力量去相信,只要我願意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一個人就可以活得很好。


跑外賣後體質變得很差,經常要吃各種葯,治療腸胃、咳嗽、跌打損傷……
跑外賣到現在,我的身體逐漸磨損。
因為騎車的時候總是屈膝,大腿只要平放一會兒,肌肉就會發麻,像針扎一樣,有時睡覺都會被麻醒。脊椎的後遺症比較明顯,我沒有辦法彎腰洗頭,必須撐著洗手台盆。指關節因為經常拉手剎變得僵硬,很難往下彎曲,裡邊的筋也會疼。
經常淋雨和灌冷風,我的經期徹底紊亂,有時候隔一個月,有時候隔兩個月。咳嗽也成了病根。
本來跑外賣是想為攢錢看眼睛或者做個小買賣的,沒想到去年賺的錢差不多都報銷出去調養身體了。

跑單過程中也會遇到暖心事,有一次雨天跑單,一個女顧客送了王晚青蛙玩具
跑外賣這份工作讓我的脾氣變得很著急,只要事情不按照預定的節奏來,就氣得不得了。遇見難等的電梯、難跑的訂單、難找的路,我的髒話越來越多。在和家裡人打電話的時候,聽見他們磨磨蹭蹭不說重點都干著急。
更加可怕的是,跑外賣讓一個原本情感豐富的人變得麻木和冷漠。
有一次跑單,在公寓底樓的大門前,一個好心的阿姨幫焦灼的我刷開了門禁。我衝進樓里,忙著送餐的我,沒有等阿姨進電梯,就急忙關上了電梯的門。
在跑單的休息時間,我點開聽書軟體,卻很難聽進去;和朋友聊天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辭彙量變得越來越少,也很難說出真切的安慰;有一回大哥受傷,他告訴我以後,我的下意識反應非常平淡……有一陣子,我甚至做夢都會夢見跑單,因為步伐太快,看不清周圍的一切。

住處附近的小樹林,王晚經常去那裡散步
這讓我感到害怕,我不想變得麻木。
去年最冷的那幾天,我停了跑單,每天除了睡就是玩,見了幾個朋友。之後,再回來跑外賣,我縮短了每天的跑單時長,給自己更多休息時間。
我不再如臨大敵地對待這份工作,碰上顧客的投訴、系統的懲罰,也沒有那麼往心裡去了。

為了調養身體,王晚開始打太極
我給自己起的筆名叫王晚。因為我所有的事情都晚了,比如說結婚很晚,結婚以後發現前夫欠錢也很晚。找工作找不到自己真正熱愛的,甚至連入行跑外賣都晚了。前幾年入行的話,訂單多,單價也比較高。
但是,晚還有大器晚成的意思,好像每一個人都是這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慢慢地自我完滿。
每當我在外面很辛苦的時候,我就會有兩種想像。一種是,我要是不讀那麼多書,在農村待著是不是會更輕鬆?另外一種是,如果我參加了高考,又會怎麼樣?可是,人生沒有辦法去比較,也沒有辦法去設想。

閑暇時畫的畫
寫了那麼多年,其實最近幾年,作品囤積在電腦里,我不再想出版的可能了。這回出書以後,我也沒有感覺自己獲得成功了。出書放在我的整個寫作生涯中,它只是其中一件事,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
對於我來說,寫作是一種和解。在現實中遇到解決不了又抵抗不動的問題,在小說里,可以把它變得治癒一些。我的小說經常會設計兩個世界,總有一個世界可以逃離。
寫這部非虛構的時候,我看完了梁鴻老師的梁庄三部曲。寫完之後,腦子裡的故事不單單浮在靈感的層面或者虛構小說的世界,而是開始關注真正的社會了。
如果以後寫作對我來說不好玩了,而且我發現它無法給世界帶來任何影響和改變的時候,我可能會去干別的事情。